35 死者不能蘇生
死者不能蘇生
Die Toten knnen nicht wiederbelebt werden(死者不能蘇生)
1
“唉……瞧瞧……”她端着碗名貴的蓮湯,坐在石凳上,白紗于頭上飄舞。她忽然有點睡眼朦胧,幾分受涼後瑟縮,收着肩,同床上那年輕,瘦弱,褪了血色的男人說:“你喝一口呗?”
她咽着口水了;他殘破濃密的淺金色頭發落下床榻,被層層疊疊的帷幔裹着起皺生光,手底端着額,眉頭緊皺着,沒說話。
“你就沒個仆人麽?”她四處張望,嘀咕。夜間這房間十分寂靜,只有她兩人。他搖頭,顯得痛苦,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說:“先前有一個……但已不在了……”他用手指按着額穴,頭輕垂着,又說:“你要餓了,就先喝了罷……”
她還沒等他說完,就狼吞虎咽,迫不及待地将那碗散着清香,透明如玉池的湯喝了。她有特別的怪長,就是能聞出,看出,什麽食材特別貴,然後由着某種怪癖,忍不住去吃一口。這又是種遺落下來的習慣。她将那些冬天裏長出來的淺綠色豆子,晶瑩同鵝卵石般的藕根都吃了,才見他頹下身,氣息恹恹,恢複了許久,肺裏重新傳出陣破損的風聲。
“嗯,所以你在做什麽呢?”她将碗放下,撐着手臂看着他:“要我來做什麽呢?”
他看向天空,似上邊透明的紗是雲朵般,嘆氣,然後轉向她,忽開口,說:“其實我一直是沒有仆人的。”他低聲道:“先前我覺得我有一個女傭人,很年輕……結果近來不見了,我仔細想,才發覺,那姑娘竟是我想象出來的……”
他咳嗽起來。塔提亞聳肩,笑他道:“你也會動凡心啊,還是我想多了?”他沒有露任何譴責神色,只是仍上下氣息不接,良久才垂頭,頗以那隔世之前的态度坦誠道:“更是好奇。我這身體,既不是男人,離女人,又更遠了。想來內心裏,我還好奇過,我能不能是個女孩。”他頓一頓,态度更若幾已死了一回人的平淡,說:“也可能,我只想要個伴。”他擡眼,同她說:“我幼時十分軟弱,又害怕出人命,有人欺侮我,我都想象,是這姑娘替我回迎過去。”塔提亞面露調侃,似笑非笑:“你哪知道這麽一個姑娘?”
他将手放在腹部,衣衫松垮,斜着那琥珀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是啊,”他喃喃:“哪兒呢……”
他沒繼續說。許久,或者在此生的界限內,她都一直不能明白他的這番神色,飽含怨恨,無奈和惋惜。最末,他才笑了,撐起身,搖頭道:“我忘了。喚醒‘回憶宮’對腦力消耗驚人得大,我想着就算我這年不死,再過兩年,也會成個癡呆。”他沒跟她解釋什麽‘回憶宮’,或者他對自己進入墳墓的規劃,而是微弱請求道:“我請你來,是想讓你幫我去找那天我們倆都見着的那個女孩。”
她沉默了一會。
“你母親?”她碰着耳朵:“額,我是說,跟你母親長得很像的那姑娘……你知道……”她猶豫,古怪地說,那藍眼整得極大:“死者不能複生。”
“是的。死者不能複生。”他幹澀地重複一遍,眼神枯槁,瞧着手心 ,已瘦如垂危病人了:“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我要找到她。這姑娘無緣無故。‘回憶宮’算不出她是從哪兒來的,今天早上,我忽然能看見她了,此前都不行,仿佛她是從天地中新長出來的鷺草。我見她去農莊做工,似對世間一無所知,險些被淩辱了。索烏救了她。”
塔提亞皺眉。這詞喚醒了她極久遠,宛如已被凍住了她的記憶。她咀嚼它,仿佛能感到也是近九月的一個清晨,她走出門,還是矯健,無畏的少年時,叼着草根,展開那黑色信鳥腿上的一封信。
“——啊,索烏。”她恍然大悟:“昆莉亞以前的一同僚,幫她寫過信。”
“正是。他是‘白河’的成員,此番是為白龍心而來的,我這回沒能死成,打草驚蛇了。”他的眼向外凸出,似看着什麽東西,勉力道:“她現在西部的‘藍旗’廣場。下城區的邊緣集市,上邊有一尊女神像……她在……”
他發出聲痛呼。她見他向後倒去,緊閉的雙目中流出血。“哇。”她感慨,并未幫助:“悠着點!”
“我看不見了。”他喘着氣;那透明,粘稠的血仍滑下臉頰:“她現在在那兒,快去找她。将她帶到……”
他說不下去,一個勁地咳嗽,像是要将那心都嘔出來,手中全是血。她冷眼旁觀,挑起眉,動着鼻翼,覺空氣中并無特殊的香氣,只有陣腥味。他掐着自己的喉嚨;她思索。
之後,她眼中放出光芒,笑道:“——你不行了,是不是?”
塔提亞說;克倫索恩擡頭,冷冷盯着她。塔提亞自然不怕,張腿坐在他床邊,滿面笑容,只差箍着他肩膀傾訴衷腸,道:“我先前就想了,怎麽你吐了這麽多血,都沒聞到血香。怎麽我進來,沒那被揪住了小命的感覺……怎麽你上次那千裏傳音,将我的心思看得透徹明晰,無地自容的本領,這回不靈了……”
她低頭,火舌似地在他耳邊,森然道:“——你的心動搖了罷?”她伸出那一雙修長有力的大手,在空中猛然一握,似使那鮮血飛濺:“小心,小心喔。”她低沉,頗森然地笑起來:“我雖然沒有龍心,但仔仔細細瞧過。一旦你動搖了,就什麽也不是了……”
他輕柔而冰冷地回過頭,隔着一指的距離,望着她。
“是嗎?那我看我們終究無法共事了。”他說。那白紗浮起,塔提亞神色一凜,只感到面前似有陣刺骨,幽香的寒風 ,從她眉心刺來。她跳開一步;她面前的這年輕男人,仍然是高瘦,虛弱而柔軟的,只是琥珀中點燃了金火,寒冷瘆人地望着她。
他表情微動,面露瞬間失望,但不明顯,之後擡手,說:“你走罷。我勸你不要白費力氣——我告訴你的信息是假的,只是試試你。”他嘆息:“豺狼不可信,一次不行,兩次也不行。”
她聳聳肩:“那你幹脆現在殺了我呢。”他淡然道:“我做不到。”其中似多少承認了一些她的猜測,但他不顯擔憂,只說:“你也不會對我做什麽。你很惜命的,尤其是你目前,沒什麽寄托,不願動作。我不是你想要的玩具,吓唬我不有趣。”
她動着肩膀;骨頭中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似打着呵欠般說:“那誰知道呢。”她往房門走,忽想起什麽,回頭做個鬼臉:“不過我還是會去找的。萬一我找到了呢。我讓你知道,把我當槍使的代價。我是你的長輩啊,克倫索恩!不能玩弄!”她哈哈笑道,又用手背着頭,悠然道:“你這下四面楚歌咯。你父親進退兩難,你自己被虎視眈眈。看看下面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小夥子。孛林現在要熱鬧了。嗯,你要是不願活了,找我來。你的心,我給取出來,像最初那樣……”
他沉默了一會,沒有回答。
“幫我拿那木盒過來,好麽?”他同她說。
她轉頭看見靠床頭的地方有個豎放的木盒,細長優美,眯眼,道:“——劍?”他搖頭,疲倦道:“琴。我不是你,怎麽玩劍呢。這是別人給我的禮物……”他想一想,說:“別耶茨給的。別打開,上邊沾着蛇毒。”
她将它撿起來,回走,将它遞給他。木盒落到他手上的瞬間,他擡頭看她,忽用了力氣,握着這琴盒,說:“不要傷害她。”他一字一句地說:“你自然可以來取我性命,但別傷害她第三次。”
“第三次……?”她嘟哝道。他沒有解釋。
她聽克倫索恩道:“她能救治我們,現在還有機會。死者不能蘇生——但這世界還沒有死。你的靈魂,也還沒有……”
靈魂。之後她就走了,夜已經深了,她莫說去西城,就是回到特裏圖恩大街,都差點淋滿了雨。孛林太大,而她擡頭,在雲暴中清晰見到那龍影。
好吧。……拯救。她那天見證到了一個救世主的降臨嗎?
但她哪兒需要拯救呢?她委實不知道。
2
……因此,她一出門,就被公共盥洗室中水流激蕩,布匹飛舞的模樣給震撼到了:她小心翼翼,萬分珍重地換上了那雙黑色的新布鞋,從除了三兩個生病,身體不适人以外幾一空了的卧房裏出來,便看見百來個女人,相貌,體态各異,聚集在教會潔白卻已舊了的白瓷方長盆前,肩背相靠,骨下的陰影宛似樹的紋理,手指飛動,上下撲濺,揮開山間泉澗中白霧般的水汽,聲音如那瀑布,墜落‘瞞雅’的清池。有年輕的,動作快,性格活潑,麻利地将長發編成盤發,馬尾,細密的盤花,又說笑着結伴出去了,臉上皮膚潔白卻粗糙,帶陽光下曬出的光斑;更年長些的婦人,身體或壯碩,或有豐腴的贅肉,走動時顯沉重,自己清洗完後,将孩子從水槽中背出來,放到陽光所照的石臺上梳洗。這些孩子的皮膚有潔淨,蒼血般的白色,也有焦糖如蜜的棕色,頗有髒污,但無不是細膩嶄新的。她們的母親用堅硬的肥皂或柔軟,或幾乎粗暴地拍打這些年幼的身體,使在淋洗,一日之始的最末,這寬大的瓷屋,在人流漸疏後只留下孩童的哭笑聲;幾個老人,坐在水池邊,将足浸在水中,梳理自己濃密的灰白色頭發。
外頭,修士說着:集合!早飯! 缤紛炫彩的泡沫細小如塵地飄舞在空中,幾個身強力壯的中年女人甩開換洗的床單,空中回蕩那激烈,沉重而快速的響聲,如些極大白鳥的羽翼,将她包圍其中。她如行在一陣白色帷幕裏,恍然,恭敬,還有幾分不明白的欣慰地:厄文想,那時離開‘迷宮山’太急了,沒來得及看那些山民——那些給了她這個名字的山民一眼。隐約中 ,盡管她從未見過這般情景,卻理解了,這就是一種典型而離奇的粗糙生活。她不明白自己是怎樣知道的,而盡管事實,也許并非如此,她認為,那是因為她曾在山底,遙望過那些鄉鎮的緣故……
那些老妪所坐的池中,水是黑色的,大約是湖水,顯沉重寂靜。她們見她獨留在衆人後來洗漱,其色彩和樣貌都年輕而唐突,并不聲言,仍慢條斯理地同這黑色的水獨處,眼中說着她讀不懂的,微妙的言語;她經過她們身邊,見自己朦胧的面孔映在黑水上,不由面露慰藉和柔軟,那些老婦,将此景見在眼中,漠然無感有之,但最讓她記住的,是那命定般的神秘微笑。
她不改面容上那柔軟,清潔而天真的笑容,自始至終……
厄文走到水池邊,看裏面的塵灰污漬被汩汩水流沖下排水口,用手舀起一抔水洗塵潔面。昨夜的大雨沖走了她原先的泥污和血痕,傷口不知何時已消散,連淺色的新肉脊都眼不可見,唯有星點黑色殘留其上,此刻也随水而逝;然而雨所殘存的淤泥濕氣仍不在早間淡白和淺熱的暖氣中消去,她由此在面上鋪開碎水,直至那冰涼的清水終帶來神智的清明,終于才轉身步入室外。
“拿好碗,勺子——姑娘,你一個人麽?去那兒排隊。”一修女,手捧摞木碗經過,神妙地抖下最頂上一個,厄文趕忙去接,剛落手,又見天上掉下勺子,手忙腳亂,嘴中善意,頗有樂趣地笑道:“好險!”那修女卻顯平常,為她指了方向,對着這方型庭院的左側,人群所聚的圓窗下,之後飛步離去,只有聲音落下,道:“一碗菜湯,三塊面包,每人一份,再晚就要只能吃最次的了……”
“謝謝您。”厄文朝她揮手。這教會,在她漸入白日清醒的頭腦中勾勒出清晰潔白,占地廣大的模樣。她向排隊領早餐的人走去,見人群仍如睡卧中聚集在一處的三五床榻,或浴室裏倚靠的各色裸身一般,成群結伴,分在各處;各人都已穿戴好衣物,盡管做工粗糙或為年歲所舊,幹練同活力仍從這些女人,尤其是身值壯年那類的面孔中湧出。她們靠在牆上,沉重或極輕快地說昨日,這日,将來的事,百千聲響,合而相異,而厄文若想去辨認它們的差別,又只聽這千百聲音在聚為廣大,嘈雜,不可琢磨的同聲融響。她見她們穿着布鞋,木鞋,最好的甚至有些皮鞋,踩在這百米寬的草地上,其中盛着白色的花,而憑人可聽的來自牆外的聲響,或單純靠這地段的欠缺标志性,便可依稀判斷,這只是修會無數同質庭院中的一個,供給女工們起居。
她安靜地排在隊伍末尾;昨日那粗暴的景象似随地換時變被消去了,亦或是由于某種堅定不移的支持,她的心仍能保持其純粹無暇的溫暖。她以種孩童似的初生好奇,和已見過,且向來不為萬般繁華所動的慈母心态,暗中觀察這百十個女人,全不感自身已一日未進食的饑餓疲乏,只覺得無垠的好奇,無限的滿足。她看見母親們坐在地上,用湯水喂自己的孩子,幾個年輕女孩在草叢中編草繩。她身後,一個孤僻不群的女子,以粉石,在石磚上寫着字。她專心致志,無人理會:因這地方的女工大多不識字。人無從知道,她是心滿意足,還是憤懑不平地不覓知音。
“又是這樣的面包。”隊伍已到厄文的前一個女人了,她聽她嘆息,拿取一黑,一白,一黃三個面包,轉身時故意不瞧厄文的眼。厄文上前,修女道:“只有黑面包了;将碗拿上來。”厄文照做。修女舀湯時,她便選了兩個較小的面包,再同那修女道謝,便要離去。
那修女擡頭,頗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厄文已習慣了,只對她笑笑;修女不說話,良久,嘀咕一句:“敬神慈威。”兩人便分開了。厄文随着先前離開的女人,坐到一簇白花旁,開始吃自己的早餐。
“唉……”那女人嘆氣:“唉……”
面包碎屑落在草地中,厄文看見螞蟻,聽見她的哀嘆:苦啊。酸澀,貧窮,痛苦啊!黑蟻壯碩,快速辛勤地覆蓋那落下的碎屑。她張口,嘗了口面包,又喝了口湯水,驚訝不已:味道真是說不上好,她理解了女人的哀嘆。有生以來,厄文恐是第一回對食物的味道有了比較,前些天,譬如來孛林時,她的整顆心都被擔憂和思念占據,食之無味,而來孛林後的,她幾沒進食,直到現在這口湯,一捧面食:她自降生來,除最初一年是吃母親們留下來的糧食,之後都是自個耕種,制作,烹饪,有山林裏的野果山楂做糖漿,沼邊池旁的天然鹵性,姜黃花椒作調料,輔以那被牛所開墾,哺育得肥沃土地中生長的菜籽大麥,再被些石磨陶鍋配置成菜肴糕點。她為食物花了精力,也盡情享受了樂趣,卻從來談不上憂心,如今想起來——尤其是當她一口口喝着,吃着這粗糙,已冷的食物時——她倒如動物只在母親幾分提點下天生知道如何捕獵般,她受着母親們留下的酒曲石器,對這些方法有混成天然的領會。這面粉久置且粗粝,酒曲産氣時悶得太緊,有股怪異的酸味而口感堅硬。
“有免費的就不錯了……”那女人的同伴忠誠地啃食着面包,緩慢道。“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你看見那些臃腫的老女人了嗎?凡是沒有不需要争求最好的,次等的面包叫你煩躁,每日是野菜叫你水腫,次等的住宅引火,次等的街區遭強盜……你的孩子又怎麽辦?”厄文聽那女人飛快回答道,眼望那帶着孩子的女人們之處:“攢不下一點錢,日複一日在這做着長工,無法變好,選不到好的父親,孩子也就只能這樣了。更差!水……需要更新……進化!”
“外邊很危險呀!”她的同伴低聲道:“我聽我那些在外面工作的姐妹說,男人們沒日沒夜地找麻煩……不是一次,兩次……每天都要跟他們鬥。搶工錢,搶地盤,男人還……唉!世道不比從前了,教會裏頭很安全,已讓人欣慰。不管你怎麽說,我每天吃着野菜,也滿足。教會讓有天賦的孩子讀書呢,那些孩子的前途比在外面還好……學音樂,去特裏圖恩大街工作了……”
“瞧着吧,”她們結伴起身,遠去時仍在說:“你的日子會變好的。生了孩子,教會還會分單間給你……工作優秀,還能得地産……”
——我懷疑。那女人回答。厄文放下碗,靜坐原處;八月的陽光越發明亮,然無妨心中略生不明了的暗影;她對運作精密的邏輯和天然自在的愛情無不有卓絕天賦,然對這般人心之微妙變化,可說是愚鈍。她略蹙眉頭,也小心起身,将湯水喝完,又将剩下的面包揣在懷裏,去交付碗碟。正在那處,也站着個黑衣修女,但被有披風,繡有銀邊,顯出與其餘修女不同的品級。
那修女看向她;厄文覺得她側容熟悉,正在恍然大悟時,聽那修女說:
“厄文……女士,是嗎?”
“啊。啊,是的。”她有點緊張地回答,仍不慣那後續稱呼。那修女凝視她的面容,輕聲道:“你昨晚是被一個男人送來的,對麽?”她瞳孔深邃,令厄文難懂,猶豫片刻,方點頭道:“是的。”那修女微眯起眼,對她道:“——你認識那男人麽?”
她如鲠在喉,不知如何回答。‘認識’——但同一詞,也可表示,‘了解’。你了解他麽?
“是的。”她回答。
“我明白了。”修女閉上眼,答道,将身湊近她,低聲道:“不必擔心,我奉命來看護您,您可以相信我。”厄文身體僵硬——其中飽含秘密。奉誰之命?何謂看護?她擡頭看這修女的面容,認出她是第一日她初來教會時見到的女子。
“我名叫聖蒂萊特,管理這十八,十九,二十公館的理事,您若仍想留在教會見習,随時可以來尋我。您多少歲了?”她說不出。聖蒂萊特點頭道:“那麽您十五歲了;您需要記住。”厄文有口難言,然重重點了頭。修女于是動身,大步朝庭院門前去,示意厄文跟上。厄文追跑她身後,聽她道:“‘聖女’教會在城東和城西都有占地,公館居所容納有數十萬人,工種良多,您若想知道工人待遇,家庭狀況,我可配馬給您,方便您在城中移動……城西的治安較城東差很多;聯通兩地的機械橋過了夜間七點就會關閉,您必要注意……厄文女士?”
這尊敬而怪異的‘女士’,頻繁提及的‘您’使她膽怯,游離了,但最關鍵是,出了那塊居住的草坪地皮,外邊紛呈的景象令她目不暇接。外牆正有一處在建造房屋,工匠走在橫梁上,略無保護,手拿鉛垂線,往牆上堆砌泥瓦,這喚起她久遠,明亮的回憶,就在她初生時的夏天,她躺在草地中,手腳無力——她的母親們圍坐在她身邊,似絮絮叨叨地同她說着什麽,她們柔軟的手已有歲月痕跡,然而她的臉和身體,都似顯得更蒼老,而乃是在她們的撫摸下她才恢複了活力,聽見她們聲音緩降,道:救救我們……救救我們罷,母親!
她的眼睛在陽光下翠綠深邃地睜開;她眨了眨眼,見到那十個女人圍成圓圈,在草地上野餐,彼此歡笑,撐起木梯,齊心協力,為她建造了那座木屋……她多數時候在睡覺,深深睡着,如從某寒冷的深夢中回複精力……
“厄文女士?”聖蒂萊特道。“噢!”她猛然回神。一輛手推車沖過她面前,她看這推車人還很年輕,瘦弱,汗水從她光裸的手臂下滑。“你想對建築有興趣麽?”修女問。“啊,我想起我的母親們……”
她閉嘴不說了。母親們?厄文閉眼,顯窘迫。聖蒂萊特也不追問,只道:“近來有很多新建築工事,因為可以預期,來孛林的人将越發多,因——罷了。不應叨擾您。您有興趣,我可以帶您去看。”她笑了笑,将那話咽了下去,只領着她往反方向走,厄文仍回頭看那新屋,道:“不,我想去做那工作。我想幫忙。”聖蒂萊特回頭,驚訝道:“您麽?不。”她否決了:“您沒受過訓練,做不了的。您看上去力氣有點太小了……”厄文顯窘迫,仍道:“那就請讓我做點別的罷!”她瞧見街邊工坊中織布機的運轉,瞥見廚工将碗碟運送的狀況,說:“您這樣帶着我,讓我很過意不去。我想去做做看。”聖蒂萊特神色複雜地凝視她,許久道:“這樣罷——您想做,印刷工那邊缺了人。識字的當然更好些。您識字麽?”厄文又瑟縮,嗫喏道:“字……”聖蒂萊特搖頭。厄文閉眼,靈光一閃,連忙說:“啊,我認得的!”她想了出來,很高興,上前一步,同聖蒂萊特說:“剛剛有個女孩,在牆上寫些東西。那就是‘字’罷?我先前沒明白她在寫什麽,原來她是反着寫的……她寫的是鏡像……”
“……‘血王所飲所淌,也是命運繁榮所令’……”
她喃喃将記憶中的圖像念了出來,而驟然兩人都面色一變。“哪個女孩?”聖蒂萊特問;厄文內心複雜糾葛,顫抖嘴唇,不敢,也不知應不應該說。修女沉吟片刻,搖頭:“罷了。我能猜出來。”她又向前走,對厄文說:“您跟我來。”厄文走在她身後,左顧右盼,聲音猶疑,道:“這血……究竟是什麽呢?飲下它會發生什麽事麽?”修女不答,只笑笑,說:“這恐怕不是一時能說清的。實際上,許多人的一生,都在詢問這問題。”她似想起什麽,輕嘆口氣,不再說了。
厄文也不再說。她的面色蒼白;修女未看見,但厄文已轉過頭,見街道的另一邊赫然是兩個熟悉的人影。她嘴唇翕動,但未說話:隔着街道,祖紮和祖滿,臉上的淤青清晰可見,眼幽怨,複雜地瞧着她。她能想象出發生了何事,又或者兩人怎樣被遷怒後,丢了工錢,一路走回教會。厄文心中酸澀而凄涼:那股消散的恐懼又來了。她經過那兩個孩子身邊,三人沉默不語。聖蒂萊特帶她走過漫長街道,直到汗水氣味被股油墨,木料的氣息所籠罩,才停下。她們到了印刷工坊,石制街道顯著轉更清潔,只越近,越有怪異濃烈的金屬澀氣,酸氣。
“我帶一個幫工來。”聖蒂萊特入內,宣布道。前排的工人擡頭:五六架兩人高的硬木器具上擺着銅版,墨球;兩旁,金屬器皿裏裝着深色液體,機器上另有幾個轉輪把手。厄文擡頭,驚見屋子深處,她早晨見到的那女孩正俯身一塊傾木板上,左手拿刀,雕刻着什麽。衆人擡頭,她卻巍然不動,沉浸其中。
3
“是……就照着給的圖樣,将這字符都雕刻上去,反着來。我是左撇子,雕得比別人都塊,都好……你不是?那你可真厲害。我不知道這話的意思……對。我是文盲……”
到午間可休息的時候,厄文終有足夠的樂事可以高興,首先是這兒的環境安寧,沒有監工的騷擾淩辱,可沉浸工作,再來她的手指靈巧,對這些字符奇跡般地熟練,能幫上忙,使那女孩——她新認識的,脾氣随意而工作專注的同伴,很驚訝。她原先是被分配去給已雕刻,浸過酸液體的銅板上墨,因耐心細致,做得不錯,後因為好奇,去看了看那女孩的工作,見她在用刀在塊銅板上,似那日清晨般寫字,繪畫,覺得很有趣。厄文道:“我可以試試麽?”那女孩看她一眼,搖頭道:“你做不來的。”又拿過手邊一塊銅板,說:“這塊雕壞了,正好要重新上蠟,你喜歡便試試看罷。”厄文連聲道謝,拿起一柄小刀,便照着女孩的樣子在上面雕刻,模着面前的一張草紙。不過十分鐘,雕了一行,那女孩大為驚訝,跑去跟管事說:“哎呀,不早說呢。這個是送來給我當幫手的,不是去在那搖啊搖,擠啊擠的。太浪費了,好容易找到個左撇子……”
如此便到了午休;厄文正好完成了一版,這女孩也發現了,她既不是左撇子,也不是特意來幫工的,此前未受過相關訓練,露出無奇不有的琢磨神色,又很快接受了。“我叫黁門。”她同厄文說,兩人并坐着,吃比早飯稍顯豐盛些的午餐,互相閑聊。“我母親是葳蒽人,前些年逃難來的孛林,我從她那繼承的這只手和手藝。我們這行,收入和前途比起那些種田,搬磚的還是好了不少,除教會給的底薪外,還能接不少私單,賺些外快——不用擔心,教會是默許的,畢竟像咱們這樣熟練的工人,是稀罕物,她們留着還來不及,不會妨礙……剛剛你幫我做的,就是筆私單——我肯定會分你錢,這你大可放心……”
她做工時一言不發,似極沉靜,然而休憩時倒截然不同,顯出種令厄文憂心的親近和狂熱來。她只黁門她靠近些,同她喋喋不休道:“你識字是不是?正好告訴我,剛才那紙上,寫得是什麽?又有圖,又有字的。”厄文顯為難,因她也不了解,只猜測道:“像是……詩,配了些畫……你今天早上就是默上邊的句子罷?”黁門驚訝,道:“你怎麽知道的?莫非……”兩人比對,發覺同樣住十九號公館,黁門更大力拍着她的背,笑道:“真是好緣分!這詩寫的什麽?”厄文搖頭:“寫得很長,我也沒看完。現在我雕的這一篇,叫《南都》。”
“啊!”黁門拍手道:“原來是我們葳蒽的名人,檀勒呂科大人寫的長詩!好幾年沒版了,難怪來定制哩!”她念道:
“那美麗而堅定的女兒,如何被命運所選,
成為一個燃燒的巨人,常勝的悲劇?
年紀輕輕 ,藍火如星
血王所淌所飲
也便是命運繁榮所令”
厄文聽她說,不由打了顫,轉頭不看她,黁門卻仍湊上來,同她說:“你知道麽先前帶你來的管事便是檀勒呂科的一個侄女,葳蒽的少主呀……自大詩人死了後,葳蒽徹底沒落了,就在繼位者戰争之後……”
“繼位者戰争。”厄文重複。“哎呀,你不知道嗎?”厄文回頭,連忙搖頭,道:“知道,知道……”黁門又說:“‘迦林’女王的三個孩子……”厄文忍不住捂住耳;她感到她不願從其餘人口中聽到這名字。黁門的聲音便被吞沒了,等厄文放下手,而午休結束的鐘聲響起,她只見黁門起身,跑到座位邊,聲音留下,道:“……于是,我們的國王就勝利咯。我們的國王……男國王,唉,怎麽說呢……”
她看她撿起了刀:“摳門了點……不給我們財富,雖然也不要我們的命……”
厄文一言不發,走到桌邊,翻過一頁。風從窗外吹來,她看過那兒去,見到片漆黑的樹林。原來這街道向邊緣延伸,最末就是湖畔森林了;書頁嘩啦啦翻過多頁,她轉頭,不由睜大眼,見那書的左面,畫着副狂亂,黑暗的畫,依稀可見是一人的身體被撕裂,化成漩渦,背後是那通天的雲霧,右面,詩作道:
“戰争時節,雲向林中移動
群鳥鳴叫,必有所選,
憑此何物,心有何想
受選者彼此質問
汝可脫穎稱王?”
下午她便雕刻得不是很好了,但也完成了一版。黁門正換下外套,說要和她一并回去,厄文卻言語模糊,向她揮手,歉疚道:“我還有點事……”穿着那雙硬底布鞋,厄文飛快地跑了,勉強在下工的人群中穿梭,好歹在衆人歸來前回到了尚無人的十九號公館。她跑到自己床位邊,摸索枕下那塊鱗片,險些被其割傷。但見到它的黑色,她仍面露寬慰的笑容,閉目道:“……蘭。”她繼而又沖向街道,原路返回,小心避開人的耳目,捧着那塊黑色的鱗片,越過人的街道,随一只鹿,跳進了黑色的森林。
“人贊美你的不屈不撓,心向統一和諧的
創造,智慧,和與你的心匹配的
廣大神力”
她頭腦裏的詩歌仍在默念着。樹蔭和黃昏将她包圍,厄文感到她應在向東跑,人的聲音漸不能聞。那塊鱗片安靜躺在她手心中,她能聽見夜晚的森林開始其古老呢喃,不感害怕,只往前走。厄文想為她先前的願望選一塊地皮,好讓她再建造一座小屋。她向前走,見白霧漸起,夜晚彌漫些瘴氣,直到一片寬敞,不是沒有些突兀,但極何合适的空地——這時,湖面的水聲已隐約可聞,她能見到一處小水潭,适合灌溉,生活起居用,在空地旁。她露出微笑,向那兒走。
她自始至終,都沒害怕——不為離開了人而恐懼,而最後尖叫起來,純是因為聽見了人聲——一個潔白的影子從而降,倒挂在她面前。厄文險些栽倒,腦海中,那詩篇說着:
“然而如今火中相見,
對望其笑
可見其傲慢無主。
這萬中無一,不可消逝的白
墜入,熱愛混沌,如其熱愛秩序
因二者對他而言,一般了無意義……”
厄文摔倒在地,那鱗片磕在她手上,終使她劃傷了。那白影,原來是個極小的孩子,從樹上跳下來;甚至不是生着白發,而是綁着白色布條;她的眼中卻浮現相當不同的景象,只見個白衣白發的男人,面帶微笑,朝她躬身,道:母親,他們是你最優秀的孩子,期望着你的愛。
蛇懸挂樹上,朝她張開嘴。厄文不顧手上的傷口,握緊鱗片;像是不喜那色彩,樹上的白蛇轉而游走,剩這孩子在她身前,偏頭看她。兩人對望無言,直到那孩子展開身邊的袋子。
“你好。”這孩子輕快道:“敘鉑是來收垃圾的。敘鉑已收過了人的垃圾,正在考慮收一些動物的垃圾,但,不幸運地,敘鉑認為,動物的垃圾,非常有限……噢。”他瞧着她:“你手上的那塊,是大王的鱗嗎?”
她一言不發。“母親!”一聲音——無數聲音——響起。林間的瘴氣,那屍體聚集的腐爛白漆驟然将她包圍,厄文無法呼吸,也看不見那孩子,只有聲音重複:母親,母親,離他遠些……‘永世’奪走了你的性命!
但你們是誰呢?她自問。她的腹部,平坦,沒有悸動和顫抖。那白色的腐氣,死魂靈們慚疚沉默,良久後才說,如默認了,終于痛哭于自個的不作為,說:我們都是您的孩子,母親。沒有幫助您,支持您的孩子……
4
盡管那些警告,陳年禁令,威脅,謎語和她內心深處實際上的不情願,她還是在那周某個有空的清晨,向城西去了。需要解釋的是,像她這樣的敏感分子,實際上是不允許靠近‘恺恒橋’——這座歷史悠久的機巧工具,連通東西兩城最近的內河橋的。她不允許,也實際上沒必要去西城那混亂肮髒的貧窮之地,便是在她年輕時做士兵時,由于時代特殊性,也很少靠近那。同西岸一比,東岸真是個悠久,神秘,亘古不變的僻靜之地。她準備,要是遇到了什麽熟人,就說,她是去那找安多米揚的……她在那地方紮了好幾天了,沒回來,家人擔心……這理由很不充分。她的家人何需她出動?個個都是退役軍官,一把好手……
塔提亞沒有準備一上西部大道,就看到一抹閃亮,堪稱熱烈的黑色,坐在路邊草坡的土坡上,顯得沉默,高大,威風不已,如把那塊地都染黑了似的,面前矗着那柄大劍。身旁,一個臨時堆的亂葬崗上,飄着三具血已流幹的屍體,在空中灑下變動之影。此景有時空悠久之美,天空中色彩如在黃紅中變化,風中似有幹燥的血沙氣味,又滄海桑田,潮濕如雨,黑發在風中飛舞……她轉馬便欲走。
“塔提亞!”那坐着的人低吼道。“欸,欸,來了呢。”塔提亞從善如流,趕緊下馬,奔到國王身前半跪下,謙卑道:“您何故大駕此處,陛下?”
她朝那三具半身屍努努嘴,道:“這三不長眼的,又幹了什麽?”
拉斯提庫斯甚少吃她油嘴滑舌的這一套,但也不因此怪罪她,而擡頭看那三具屍體,冷然道:“犯了罪,一如既往。”塔提亞連連點頭,說:“可不是,狗改不了吃屎呢。”他冷笑一聲,扣着劍,對她道:“是麽?你說說看,你來這是做什麽?”
塔提亞閉眼,沒話說了。“該罰……”她嘟哝道。拉斯提庫斯搖頭,已恨鐵不成鋼,說:“能罰你什麽?你尚沒犯罪。告訴我,你是不是來找你以前的姐妹的?”
此話一出,換成塔提亞驚訝了;她內裏已轉了七八個彎,才擡頭,壓下欣喜,全換成自然流露的驚訝,道:“‘鬣犬’來了孛林?”拉斯提庫斯又是冷笑,這情景令塔提亞憶起少年時,同老叔場上對峙,二人也是一高一低地站着,不過不至于是如今,拉斯提庫斯坐着,塔提亞跪着。他那雙古怪,寒冷而極熱烈的綠眼望進她眼,感觸奇異;塔提亞暗中皺眉。
“無論你是說謊,還是說了實話,塔提亞,告訴你都無妨,你一定明白為什麽,孩子——‘鬣犬’來了孛林,數量不少,為卡涅琳恩的遺骨。‘血心會’的拍賣确實将她們引來了,高價将她的骨頭取下,卻沒能取回——你的姐妹們做了不少綁架勒索的勾搭,換了這樣大一筆錢。”拉斯提庫斯沉聲道:“她們仍在孛林,要取回她的骨頭……”
“……或者,她的心?”
塔提亞擡頭,見她面前這男人将手放在胸骨的正下方。她的心頓時大響,幾使她不能持住;迫近宗主之心的沖動,苦澀,渴望和哀嘆,百感交集,勢如海潮,令她閉目不言。
“塔提亞。”這男人道,聲音輕柔了些;塔提亞點頭,勉強道:“陛下,我在呢。”他十手所持的黑鱗分毫不讓,針鋒扣着劍上的明石,道:“我請你誠實回答我:如今我開了血井,便如太陽會升起般,卡涅琳恩的血脈将來搶回她的心。你離它這樣近,有什麽想法麽?”
塔提亞抿唇苦笑。她擡頭,蒼涼無奈,幾好笑地同拉斯提庫斯道:“您何苦這樣問我?我若不回答,‘棄之不惜’,您難道不會懲罰我麽?絕罰呀,陛下。塔提亞活到現在了,除了這條命,什麽也沒有。”她不知怎麽,在屍體搖晃的注視,八月豔陽照耀下,看着這雙眼睛,竟說了實話:“我哪裏會像您那樣,抱着不知真假的信仰?”
她說罷,面露驚愕,只見國王面露微笑,這笑容連塔提亞都不免覺得英俊——來自某種澄澈。“我問了你,不是很好麽?你說了實話。真實對你有好處。”她見他從土丘上起身,揮開大劍,将它收回背後,對她道:“你不相信我——但我從來不懲罰,也無法懲罰任何人。懲罰人的都是人們自己。我為何懲罰你呢,孩子?你是卡涅琳恩的女兒,卻心懷猶豫,這是你的痛苦,卻興許也是你的希望罷。”
從這話起,塔提亞就不知他在說什麽了,連同那朦胧遙遠的綠色眼睛,都帶着某種奇幻的慈愛,直到拉斯提庫斯問起她關于他兒子的事,她才清醒。
“克倫索恩同你說了什麽麽?”他狀似無心對她道。塔提亞聳肩:“沒……有點。他說了什麽,他能看見別人做什麽啦,可以讀心啊,等等……”
“不算奇怪,那是米涅斯蒙的能力。”國王考慮道,又擡眼看她:“他告訴了你他想自盡,是麽?”
“……是?”她未想到這事被這麽随意地提起來,也不知拉斯提庫斯幾時知道了。“他說了夢話。”他笑笑,難掩悲涼:“他找了你來做這件事,想來是對你有些特別的感情,你願意,還是可以去找他……”
“啊呀,”她差點就叫起來了:“老大呀,叔呀,我當年……我當年還年輕!我被吓壞了,我只能……殺嬰,也不是我想幹的呀,有什麽成就呢?你饒了我……”
對此,她見他笑而不語,只轉身,上馬走了。他的馬飲了龍血,走得飛快,而三具屍體留在原地,旁年用血寫着:□□,淩辱,欺壓……
她眯起眼。一種極古怪的感覺侵襲,攫住了她,但她暫時說不出詳細,只也上馬,慢悠悠地,在半公開的王家赦免中于西部大道上游蕩……她能見到城門,遠來的農田,無處不是金黃翠綠。她又繞回了城區,到了克倫索恩說的那‘藍旗’廣場,正在城西北部,一無所獲,時間卻已夜了。塔提亞感到克倫索恩确實是騙她,詐她的;兩人的合作到此為止了……呵!有什麽合作 。一個小鬼。她琢磨道:奇瑞亞還沒離開孛林……會在哪兒呢?她雖不由想到能問克倫索恩就簡單了,又知道這年輕人必然是不會再開口,尤其不在這件事上。
塔提亞回了‘恺恒橋’,恰好在七點之前,結束這渾渾噩噩一日。然而回望,她目光一凜,忽記起城南,正在‘藍旗’廣場的對角處,也有一廣場,就在她遇見拉斯提庫斯之處回來一公裏……上邊沒有‘女神像’,但有尊國王像。
她還要想,吊橋卻升起了。她搖頭,回東城而去。
5
真宛如一整個永恒了……永遠不變……我們留在這。不過,我們那些離開的同伴,也沒什麽變化……
她聽這些沒有形體,沒有時間,沒有存在的聲音在乳白的各處絮叨道:“他們離開了,但他們的生活,命運……他們的軌跡,沒有改變。我們的水已被定住了。不過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我們自己!”這聲音湊到她跟前來,或于她耳畔低語,道:“因為我們背棄了你,母親!”
“我?”她喃喃道:“你們是孩子麽?但聽上去不像……你們像是……”
“男人?老人?”一聲音狂亂道。都可以!我們是沒生命的靈魂……您記得我麽,女神?你曾将這片土地分給我,教我要耐心,寬和,慈愛。我也是辜負了您的一個。它漂浮,似半合着雙眼,在空中朦胧,直到那眼猛地掀開,瞧着一處——她手上那片黑鱗。
“啊——”她捂住耳朵,因這些魂靈齊聲尖叫。“滅絕!”“我們是——靈魂——”他們道:“不是滅絕——”
如此那瘴氣幾在轉瞬間消散了。她從地上站起來,握着那片黑鱗,手上淌血。厄文擡頭,見那半大的孩子倒挂在樹上,打量她。
“嗯,所以你來這是幹什麽的呢?敘鉑已說了,敘鉑來撿垃圾……”他口齒不清地說道。
“我想在這建一座小木屋。”她回答,左右環顧。“木屋?”那孩子道:“好主意。很有趣。敘鉑能一起來嗎?”
“我不确定……”她猶豫道;這孩子已從樹上跳下來,翻了個跟鬥,到她面前。他凝視她,剎那,她卻不害怕,而覺得極新奇——知道他的這一面。“這地方很好,敘鉑覺得……你知道,這麽空曠。如果沒人,沒有壞獸獸來打擾你,會很好。但打擾你的東西很多,你看見剛剛那些東西了嗎?”
“那是什麽?”她順着他的話問。這男孩——大約叫做,敘鉑,回答,面露中冰涼的無感,夾在純真幾癡傻的笑容中:“敘鉑也不知道。可能是幽靈——人們說那是幽靈。但很無聊,他們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做不到,從沒傷害什麽人。沒人聽他們的,你覺得他們是不是因為這點在哭呢?”
“我不知道。”她回答。他的眼睛一瞥,朝下,又見到那片鱗。“啊!”他伸手,速度很快,厄文不及閃避,被他奪了去。
“請別這樣!”她焦急道。男孩高舉鱗片,左蹦右跳,快活道:“真的是大王的鱗!”他向她說:“敘鉑也有一片;維斯塔夫人給敘鉑的。敘鉑将他挂在窗戶上,沒有人,沒有動物飛進敘鉑的房間。維斯塔夫人說,就是這樣用的。你也有一片,你也這樣挂着罷!這樣就能建房子了。敘鉑也幫你……門前一片,門後一片……”
他湊近一步;厄文取回那鱗片,猶疑地望着他。他打量她。
“說道這個……”他說。“維斯塔夫人是誰?”她小聲說。
他笑了。“維斯塔夫人是國王的情人。”敘鉑對厄文說:“說到這個,你和維斯塔夫人,長得好像。真像!”他轉圈: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情人?”她說。敘鉑點頭,在地上翻跟頭:兩個情人!只能得到一個……只能得到一個……她擡頭,只見空中那遙遠,不可複生的死者憂心,緊張地看着她,似不望打擾她那天真,愉快的心情。夜越發濃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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