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暴雲掩為靜湖

暴雲掩為靜湖

Gewitterwolken verwandeln sich in stillen Seen(暴雲掩為靜湖)

1

‘女神祭’前夜,簡鳴因觀察滿月照‘黑池堡壘’塔頂時建築狀态,不曾照母親囑咐去見那‘慈悲劍舞’,與其唯一幹系,不過是劍舞大潮自東湖遠震北岸,起浪時人唯能驚愕望之,純潔觀之而無以逃離;碎湖黑浪将她畫架沾濕。一夜心血付之東流暈染紙上朦胧藍綢,簡鳴.勞茲玟心有疼惜,但也自認無奈。待人群散去,已是深夜了,她背畫架回自己在北岸的公寓,又花一晚上将沾濕草圖轉謄,天明時方才睡去,祭奠當天,待到黃昏,她都卧在房內回補精力,不曾去聽,看那布告天下的消息,昭示封鎖二十餘年的天力之源将接人世之流。簡鳴醒來,略确認番自己的精神,覺得已充沛,感欣慰,下床去向母親寫信:

來孛林已幾兩月了,我已學會了聖堂的建築方法,塔剎的高低,會室的擴展,前正堂的提升,無重石的搭建,認為本地在無建造主事機會的情況下,已無可傳授我的了。我再次向您提議,讓我暫離孛林,游離各處,尤其是繼續北行,見識北地的神聖技法,好讓我回到勞茲玟親自監工,将我們的故鄉建造成一座真正的奇幻之都。簡鳴報告道:‘神造建築’的技法,我仍然無法窺透,不過,請您答應我。女兒不想繼續留在孛林了。國王陛下也并未強求。

大體來講,簡鳴如其名,人生信條簡單樸實,誠信為事,然卻不是說,她從不說謊。就信中最後一點,她斟酌改了說辭,因目前為止,她還從沒去見過她的生父,‘黑池大君’拉斯提庫斯——他也自然不可能做任何強求了。簡鳴在一衆龍子中年齡頗小,表明她是在‘來龍’十年後的‘平寧’五年的過渡期,被極盡協議之中正,商業之公平而交換來的孩子,其母不若先前一些龍女同國王有些微妙感情上的交往,而是最初便表明求女的誠意,故她出生後不曾見過生父,也從未喊過某個男人一聲‘父親’。此番前來,乃是由于孛林忽起事變,她作為家族中的龍子,不得不憑這涉世未深且格外樸實堅固的孩童心性,前來擔起責任,至于來都後國王忽天降返都,事态似漸平穩,簡鳴自然也就判斷,她的任務結束,可回歸先前所更熱愛的生活了。

然謊言總事出有因,而越是微妙的謊言越有事理難明的緣由。寫信的一日後,簡鳴換下沾滿顏料的工作服而套上長袍進入堡壘,同她的十一個異母姐妹一道面見國王時,感她直覺的準确和和惆悵擔憂:她實則是隐約想逃開這地方。倒是奇怪的;孛林的建築使她醉心,若可以,她留下來做監工,也無不可,但自從那日在王儲的攝政典禮上瞧了一眼那夜間驟然顯出的龍影,簡鳴便生出些抵觸了:她不太想見她的生父。陪她來的是姨母,無做主權,她旁敲側擊地寫了數封信給母親,都石沉大海,知母親心意已決,更為忐忑。簡鳴自小善于闡述觀點,此番卻難确切說出為何反感了。

她往堡壘走,擡頭見黑夜中那微弱的亮光,記起那夜黑浪撲天而來的瞬間,她但無選擇,唯有錯愕,睜大瞳孔見它将她吞沒;琴聲震蕩湖面,哀婉如人哭泣。簡鳴心煩意亂,皺眉不展。

該如何說?她覺得生父似是個感情用事的人。

簡鳴不喜歡感情用事。她還不喜歡人哭;她不是沒有同情心,然而哭泣,那聲音的律動太擾人心神,使工作減少效率。

當她來到堡壘的會客廳,侍者護她入內。門內,已近有五十餘人。簡鳴擡頭,首先看見窗邊站的一個中年女人,黑袍寬松,襯出壯碩的身軀,她認出是軍務大臣昆莉亞。目光再前,簡鳴看見母親,坐在一衆貴族中,身穿褲裝,談笑風生。她略微點數,便知她是最後一個了:蓋特伊雷什文的裴佩雷蒂,蘭嘉斯提,狄泊蘭,安海特,明尼斯美爾的溫霓,阿奈爾雷什文的巡茹潘多,納希塔尼舍的苔德蒙靈,孛林的詩藤諾斯,瞞寧文雅,豐能昂莎,勞茲玟的璐德溫。

勞茲玟的簡鳴。皆已到場。

母親見她,似笑非笑;簡鳴心中忽起厭倦,面上仍不動聲色。所有的女性龍子都在這兒了,從小到大,這般以性別劃分之事,通常蠻不講理,令簡鳴難以招架。她身材矮小,至今未來月事,同少年體格相差不大。她心中疑惑,只緩慢走到她的異母姐妹旁,盡量平穩放松,不使自己唐突,而聽她們的談話。簡鳴年紀小,和那些年輕女孩站在一塊,裏邊的龍子多不曾跟她說過話,那時正圍在中間一個最年長,顯然是孛林長相的貴族身邊,聽她說話。簡鳴認出這是孛林的龍子,最年長,今年已二十四歲的詩藤諾斯,盡賓主之誼,解釋,安撫餘下面上盡是惶恐的姐妹,道:“各位不必擔心。父親只是召諸位來談話,略知各位性格。”

她顯平和,笑容滿面:“如今王儲受罰,前路不知為何,還願諸位不要妄自菲薄,緊張瑟縮:父親向來便提克倫索恩殿下若不願繼承王位,一定選一個女性繼承人。我看各位都是天賦奇才,将來必有将相之用,成造化之奇。我們之中,有一個便會是未來的水原女王,而其餘人,便是她的良臣名将。”她環顧四周,結道:“讓我們攜手共進罷。”

“這……!”簡鳴皺眉,聽一柔美聲音驚呼,她轉頭,見是蓋特伊雷什文的蘭嘉斯提,龍子中最貌美的一個。她判斷她應是确實驚訝,至于她的表姐,裴佩雷蒂,則是假作驚訝了。

“但,詩藤諾斯姐姐……”蘭嘉斯提嗫喏道:“我記得,我們的母親在同父親求取龍子時,便承諾過,絕不使我們加入争奪儲君的角逐中……”

“啊,您是個誠信的人,蘭嘉斯提殿下。”詩藤諾斯聞言回答:“不必擔心。那一條,僅束縛男子。”她微笑道:“父親是明晰事理的,他是個虔誠公正的男人,深知水原的王座應屬于女子。他不會介懷,相反,樂意見我們登上王位。”

蘭嘉斯提應了。簡鳴見她仍面有憂慮。她冷眼四看,見璐德溫——她的堂姐面容疲倦,而其餘的年長龍子多面有寒意。簡鳴嘆息,這時,忽一聲冷笑,帶着一聲呵欠,從窗邊傳來,她轉頭,見一紅發女子,拍着口,伸展手臂,姿态極散漫,叉兜從窗邊離去,似與軍大臣說了什麽話。簡鳴身旁,苔德蒙靈回頭,面露微笑,似看見了什麽荒野上的動物。

“我走了——上去找克倫索恩,楛珠。”那女子說:“等會見……”

2

何處不是人呢!‘女神祭’結束,雨停了,工作也就開始了,厄文同祖紮,祖滿和其餘孩子一起,在短工房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便被帶着,走在牛車邊,跟着幾百人一起浩浩湯湯地向南部農莊去。人臉上聚集着烏青疲倦的黑暗,污泥抹在胸口手臂,整只隊伍散發着淤積在狹小屋內後的汗水腐氣,厄文雖已在‘聖母’教會待過,一路來孛林的路上也随人群一道,但從未覺得這麽難耐過。她恭謙而盡職地适應,不曾抱怨一句,卻懷念起來孛林路上的南風,吹開那些母親的頭巾,紅沙在日落時溫柔似撫摸。她的鞋底幾已掉了,這些被蓋過石子的路不比山間的泥土,赤腳踩上使某種邪惡的熱氣倒灌頭頂,刺痛不已。祖紮道她只能做十天工,再試買雙新的了。她答應了;秋天還未來,腳上生了幾個赤紅的水泡,但最難熬的永遠是人群。到處都是人。

到了地,農莊的監工将人飛快拽出來,按高矮胖瘦,強壯能耐依次排列,大體上是男人在前,女人在後,最後是小孩。厄文見一個個粗壯黝黑的手臂伸到她面前,以為要将幾個孩子抓去,連忙攥緊了她們,不想監工對她吼道:“你多大年紀了?”厄文答不上來,監工又問:“會做什工作?”厄文看遠處極廣闊的農田,果園,感陌生,但又比對過去的生活,答道:“播種,灌溉,剪枝,捉蟲,收獲,都會做一些……”她思及過去,又覺傷感,補充道:“我應該也可以飼養牛,羊。”她說完,只見監工滿面不耐,祖紮和祖滿面露尴尬。

“我們什麽都會做。跟成年人一樣,又快又好。”兩個孩子趕緊說:“能給一樣的工錢嗎?”

“想得美嘞,她媽的。”監工吼道:“所以小孩女人就是麻煩。來這幹嗎呢?教會不夠你們過家家了?”他扔來三個籃子,道:“你們去果園摘安葡去,一籃三元,弄爛一串倒賠五元。”厄文握着籃子,沉默不語,心情低落;短工便分開了,剪羊毛的去東邊,為秋冬播種翻土犁地的去北邊農田,厄文跟着孩子們一起去南邊的果園,一道的還有些成年女男。祖紮和祖滿,她不明原因,感覺與她有些疏遠了,不過這似先前就有預兆:自從厄文因發愣使她們失去了那醫生的聯系,她們似對她就有些忌憚,不過不是惡意,而近乎憐惜,恐怖:這樣的面孔,怎麽有些笨呢?

她于是走到了中間,在這些孩子和成人的交界處走着。

安葡這種水果,因是中部特産,耐受孛林潮濕陰冷的氣候,厄文沒見過,開始很有些吃驚,新奇:這水果似深藍夜空般晶瑩透亮,每一串的品相都很優良,藤蔓上都有淡藍色。祖紮見她出神,摘了串下來,趕緊叫:“別!你會弄壞的!”她數落道:“安葡氣味特殊,很招蚊蟲,斷了蒂就毀了。你趕快別這麽摘了,一會反扣了五元,一籃就白摘了。”厄文道歉答應。在陰影中休憩的飛蛾落到她手上,她便很慢,很柔和地去摸索藤蔓的紋路,恰到好處地将它摘下來。一串傍晚夜空似的果實躺在她手上,厄文的心情,自先前被咆哮後才撫慰一些,而坐在梯子上,看藤後的陽光,也有些愉快了,她微笑擡頭,卻見周遭的短工都絕不分神,動作飛速,上下攀爬換新籃。有些果實掉了,落在地上,人發出慘叫,其餘人不說話。

厄文瞧那落了果實的人,趴在地上,捧起果實,放在嘴裏。

“啊!”她慘叫道;背後飛來一石子,打在她背上。監工從陰影裏擡起腿,笑道:“笨女人,懶骨頭!女人就是懶,還想騙我呢!”安葡那美麗的寶石仍不斷落下來,地上的女人背上滲出血。厄文坐在梯子上,震驚地望着,失聲叫道:“您怎麽能怎麽說呢?她又不是故意的。将她打成這樣,多麽痛呀!”

那監工凝視她,一會,沒說話;衆人都看她,如先前想搖頭嘆氣,或冷嘲熱諷,卻只見她的面孔被朦胧似托佩茲之水光籠罩,顯美麗而莊嚴得不似人間所有,而剎那,一絲崇敬轉了自慚,又變成了鄙夷和怪異,無法被她察覺的施虐心。那監工抛起手中的石,冷笑道:“又是你呀?你是被哪個富人追求又抛棄的清高女子,淪落于此麽?細皮嫩肉,什麽也不會做,我給你一顆葡萄,一些果肉,一捧漿液吃,好不好?”

他自顧自地笑——那石頭猛地投過來。“厄文!”祖紮終于忍不住開口。

厄文偏頭躲過;那石頭砸中她身側的安葡。她飛快擡手,握住一串,動作輕快自然,然最大而飽滿的那珠在她視線中下落,像滴滿盈如石的深藍色水珠,落入草地,她低頭,看向那翠綠的深沉,忽想起了什麽,一時癡了。

那水珠下落,在最末,懸在空中,不動了;一只手伸出,将它接住。厄文見身下,一戴兜帽的身影擡頭,原是同她一梯工作的一中年男子,身材矮小,故分到這一隊伍。衆人只見他微笑,前傾身,将這顆安葡遞還給厄文,道:“您的,女士。好身手。您保全了這顆勞動的珍寶。”

這中年男子轉頭看向監工,收了笑容,冷聲道:“而您呢,不過是個自以為是,踐踏心血的渎神之人罷了。”

監工大怒,吼道:“你這軟骨頭,不想吃飯了麽?”男子冷笑道:“我本來就是路過放松,何須你這幾分工錢呢?”他舉起手中那一籃安葡,遞給厄文,道:“您替我收着罷。”說罷便跳下長梯,頭也不回地走了。

“別說了!”祖紮趕緊對厄文說。厄文低頭看籃中的果實:那男子摘的比她還少,顯然也是在出神,發愣。她百感交集,只好集中注意力,速度漸漸快了,到午間休息,摘了八籃——然而算是非常少的了。多數人摘了十五籃。

短工不包食,食堂需額外自行出十元,祖紮和祖滿決定吃一份。厄文太累,躺在樹蔭下便睡了,起先只有那酷暑的熱氣上浮,黑暗混沌,後來卻清涼,清晰了。她在夢裏行走,擡手,摘了串深藍的果實,随意至極,蒂斷了,汁液灑在她手上。

——這是安葡……我造它們時,想着這裏的氣候較潮濕,應喜水,喜涼才好。孛林的氣溫差別大,汁水很甜,你嘗嘗看。

——她将果實放與他手上。他擡起,端詳,許久,疲倦笑道:葳蒽那也有,就是顏色淺一些。他低頭要嘗一口,她卻将它拿起來,撚在手上,笑道:我喂你。她靠近他,輕聲說:啊。他看着她,很無奈,更猶豫,最後還是張口了,将她的手指也含進口裏,輕柔地将它舔了一遍。那果實在二人的口中融化,誰也說不出是這汁水甜,還是那吻更甜。她當時只覺得滿足又高興,事後才覺得有點害羞……但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來也不這麽想。

“……蘭。”她喃喃道,從夢中醒來,手撐這草地,太陽仍挂着,她面前卻黑暗一片,身體也很沉,起不來。人群最險惡的氣味,那不分彼此的淤泥,脫了自然原野後才産生的腐臭,幾近暴力地按在她臉上。……但那力度太小,不足以将她的襲擊者喝退。

……主人宣布道:這也怪不了你,你太弱小了……

主人顫聲道:有人說……我是個災難……我生來就是要受人蹂躏的。我會告訴他們,誰才該受到蹂躏!

“輪回”,在那一天的塔中,對整個世界宣布道,降下她猩紅,連綿不絕的閃電,穿蕩歲月和時代,直到人世終結,她那顆血色龍心生生不息地湧動,帶來電光般無暇顧及而全無歡樂的心狂。這紅色的巨龍,将她壓在身下,首先将她的宣言和命運貫徹她的身體中,血河自此流淌。也許她終于贏得了。

“我必須蹂躏!”

她道。可憐,可恨的卡涅琳恩。她在淚水中默然想,手指蜷縮,綠色的眼閉上了。

“長得是真漂亮呀,我先來可以嗎?”一男子哆嗦道,正解腰帶:“我等會還要上工。”另一抓着厄文的男子,手指肥大污穢,使她不住幹嘔,斥道:“我捉到的,自然是我先。”她隔汗水勉強睜眼,發現正是監工,嘴中連嗚咽聲也不剩下,只眨了眼。這個動作都使圍着她的五個男子心神蕩漾,一個最年輕的吞咽唾沫,道:“這姑娘面相太出衆了,不是有家室背景罷?你能确定麽?”他謹慎道:“況且她去教會上報,我們肯定會遭罪。國王抓的好嚴哩。”

監工請了下嗓子,繼而噴了口唾沫,恰好飛濺到厄文臉上;她再也忍不住,胃裏抽搐,手臂憑最後力氣掙紮。監工亮出腰間的刀,用刀柄,在她腹部抽了一下,厄文痛得意識泛白。

“我哪會留命給她報官呢……”他堅決,平淡地說。

“來人啊!救命啊!”就在他話語後,這聲音響起來了,一嘶啞的女性聲音沒命似地吼道:“監工侮辱女工了!一群男子在淩辱女子,快來幫忙!”有三個男子聽見這話,就趕緊将褲子提起來,越過樹跑了,不給人看見他們的臉。監工的手松開,兇神惡煞地回頭,厄文在地上翻過身,哆嗦将自己的衣服系上,用草葉抹去臉上的污穢,不住幹嘔,仍勉力站起,趁這個空隙跑走。

“把她抓住!”監工對剩下一男子怒吼:“她要跑了,我們真會出事!”厄文回頭看,只見剩下的男子眼神兇猛空洞,邁開長腿向她跑來。但她更擔憂是來救她的女子;她別着頭,驚訝見幫她的女子竟是孤身一人,赫然是上午曾被監工扔過石頭的年輕女人。她心中苦澀,不由回了腳步,使追她的男人反而愣住了。

“走啊!愣着給幹什麽!”那救她的女子心急如焚,不顧自身安危,揮手道:“跑走,去報官!”她說着,忍不住大笑起來:“國王知道了,給這些畜生千刀萬剮!”監工聽了這話,越發怒火中燒,舉起刀就向她揮來,那女子左躲右閃,嘴中仍大喊着:“殺人了!蔑視王法呀!”然周遭草葉翠綠金黃,空無一人,正午的農莊似消失生氣般,厄文悵然四望,也沒見到祖紮和祖滿,想那監工是将工人都擯開了。追逐她的男人已很近,四周又是曠野,她想也許爬到樹上,但萬一這些男子也很會爬樹呢?

“這兒!”正是時,一匹馬從谷倉後猛沖出來,馬上的騎手對她伸手,道:“到我這來,女士!”厄文一驚,認出他鬥篷下瘦弱矮小的身材,知道是先前替她握住了顆安葡的人;她伸手,踏地一跳,躍上馬。這男子被吹開的鬥篷中,顯出一把銀弩,在陽光下似北海劍魚銳利的尾,在空氣中跳出銳利的弦;厄文看見他的襯衣上有一處明亮的蛇形标志。

“請幫幫她!”她叫道,聲音仍哆嗦,指着先前幫過她的女人。持弩男子點頭,開弦一箭,擦過監工臉頰,而在他回頭時,又展開手中的馬鞭,抽打朝他二人來的壯年男子。

“你在跟我耍戲法呢?”監工怒吼,持弩男子搖頭,擡手對先前的女子道:“您快走罷,這二人已神鬼莫救,別讓其餘人懷疑您!”

話音剛落,兩男子果然腳步踉跄,各自倒跪土中,身體抽搐;他見狀,笑了笑,收緊缰繩,調轉馬頭,道:“後會有期!”

厄文已驚愕得不能自已,癡愣着,只來得及對女子揮手,輕聲道:“謝謝您……”

那女子對她做了個鬼臉;面前倒下的兩個男人似不影響她什麽。“互幫互助,應該的啦!”她輕快地跑了,于風中提醒厄文:“你才是,出門在外,多留點心眼才好……”她擺着臂,跑得不快,但馬加速,躍過圍欄,一會兒也看不見了。

3

“我叫索烏,”那男子道,從口袋中拿出一串安葡,遞給厄文,但她現在看着這果實,毫無食欲,氣息頹唐,點頭,聽他解釋道:“是名學者,正從北部開始,進行全境巡游。”

她擡眼看他,金色的陽光使她面上的泥污和淤青都鍍上暖意,像那在墓地裏躺了許多年,發燙的石頭。她緩慢點頭,接着果實,餘光見這男子的眼神也從奔馬觀察中停下,饒有興趣地觀察她,瑟縮地打顫,面色發寒。這男子注意到了,連忙道歉,道:“使您受驚了。”他的眼認真澄澈地注視她,目光含難言言喻的隐秘,道:“只是覺得您,相貌實在面熟……”

厄文累極了,怕極了,身體發痛;她本身性質所不知的洶湧惡意同粗暴似粘土沾在她身上,而四周明亮,但無一場好雨,使她終忍不住,彎下腰,将臉埋在那雙優美,顯出韻律卻欠缺力量的手裏,嘴中說:“我不知道……”她疲倦不堪,朦胧的眼前又見到路邊倒下的青草,勉力道:“啊,那幾個孩子……”

她吓得慌神,先前幾已将祖紮和祖滿忘記了,現在才憶起,戴着滿面愁容回頭,黑發籠在蒼白的臉旁,看向來路,猶豫非常。索烏見狀,問她道:“您是說和您同路的那幾個孩子?你們是親戚麽?”他搖頭:看上去不像。

厄文也搖頭,步伐踉跄,那雙鞋子敲打在路面上,似無氣力的響板。“路上認識的。”她回答。索烏笑而搖頭,道:“那您也不必擔心了,我瞧那些孩子很明白,見你沒有回來,也沒去找,灰心恐懼地走了。”他同她道:“您若實在想同她們一道,就回你們來的地方等罷,雖然她們可能會在農莊住上好幾日,為省下路上的時間——路程十分遠。”

路程十分遠——誠如此言。厄文微弱,恍惚地從這條驿道上擡起頭,雲層被染成淡金色,壓在去北的路上,路面寬闊,環繞幾十公頃的草場農田。這環繞城市的大湖尚看不見,只有遠處的榆林顯出點暗色,似有水聲潺潺。這城市的一角都顯如此廣闊,而其邊緣更還漫無邊際。孛林确實是座大城。

孛林,這城市……

她覺得頭痛;身體雖然幹燥,卻如滲着水般冷。

“來這兒幹活,也是這些孩子要求的罷?”索烏冷然,不乏同情地說道。厄文點了點頭。他顯不認可,嘆息,道:“何必呢!您這樣年輕美麗的女士,一群孩子,就應該随教會的聖堂工會做工。為了這一點多餘的工錢,差點釀成大禍……”

“我原先也是想在教會裏尋一份工作的。”厄文聞言,擡頭向他道,語氣低落:“孩子們說那兒工錢太少,我當時也被吓着了。”她也嘆氣,擡起頭,看着自己的手心,打着抖,語氣卻堅定了些,說:“我還是堅定些好。”

“就這麽做罷,女士!我看您很有前途。這樣有勇氣,這樣靈活。”索烏聽後鼓勵她,她卻有些不明白他笑容中的內容;厄文感激他看出了她對本地的不了解,也未嘲笑,利用她,而在剩下的一段路中,一邊牽着馬,一邊同她解釋了些對她有益的事。她于是便了解了:原來城內有近五成的工作,都是由教會發布的,由于教會也要承擔城市管控,公共醫院和衆多慈善建設,教會的工錢是少一些的,且不允許工人超額工作,孕婦和小孩,工作也嚴禁過度,一經發現,懲罰十分重。

“教會給男子的工錢比女子少,因是男子力氣更大,工作起來輕松。”索烏苦笑:“您就曉得許多人不滿了。但教會有分地方居住,配布三餐,只是工作者必須行聖禮,每日随禱,且少年需上文法班,許多孩童認為耽誤時間。”他擡手,指那遠處緩慢顯出的教會之頂,道:“但今天這樣的事,肯定就不會發生了……”

他對她點頭道:“您還是去那兒為好。”厄文應了。索烏微笑,壓住馬,在這距離城郊分隔的村落還一千米的地方,說:“我還有事,就不送您過去了。”他示意周圍的明亮金黃,農婦在田地裏耕作,戴着花色淡雅的頭巾,空中有鳥鳴,一切都溫暖平和,厄文卻仍蜷縮身體。索烏擡手,說:“您就向那兒走吧,不會有事的……”

他上了馬,重新往南走了,很遠,都在和她揮手。厄文擡起手,覺得累極了,卻仍勉力同他告別,表達謝意。她回頭的一刻,那些農田裏的眼睛同鳥和鷹似地望着她,花的飛舞變得寂靜,一寸移動都似蛇輕晃身體。那些眼睛凝視她,又漠然移開,她吞咽唾沫,深吸一口氣,然後擡腿,終于忍不住飛奔起來。

她沖進熾熱而傷人的土地裏,直到它變得有點濕潤;但她的喉嚨已像有火在燒了。厄文撞進人堆中時,一只鞋子幾乎已掉落,左腳在不停地滴血,但在南部城區潮濕肮髒的磚瓦上,這紅色迅速變得泥濘難辨。她又累,又餓,但恐懼和疼痛才最深刻。她翠綠動人的眼睛睜得極大,如同垂死之人對世界無聲而困惑的控訴,自有其凋零時明亮的能量。她哆嗦,顫抖地四處望着,被街道上的人擠得不能呼吸,嘴裏嗫喏中:“勞駕,勞駕……”她想要口水,要個地方休息一會……前者可能一場雨就能帶來,但後者是很難的。因為她現在哪兒都覺得不安全。

她的眼茫然而孤苦地轉着,直到和群一樣孤獨,但狂熱的藍色撞上了。厄文一下癡了,那夢裏的紅河緩慢滴落,似桌上藏紅的糖漿,散着令人窒息的血香。她瞧見,這個擁擠,破舊的小廣場上,一群披破舊紅鬥篷的女人,蹲在街角的木門前,嗤笑,好奇,饒有趣味地盯着她。她們的骨架都很大,姿态随意,似無所畏懼,鬥篷下的臉肮髒,眼睛明亮,腰旁有月牙似的彎刀,正是她先前在路上見過的女人們,此時也顯然認出了她,對她呲牙裂齒,掀動嘴唇。

“幾天不見,搞得這麽狼狽不堪!”其中一個女人站起身,對她吹口哨。那情态,厄文感熟悉,搖頭後退,廣場上的人牆原先堵着她,但她太怕了,忍不住尖叫,道:“請讓我過去!”而無論後背的人怎麽重複:“別到這兒來!”她都只是搖頭。

“榆木腦袋啊!要死人的!”後背的人牆忽然散了。厄文滿懷感激,連連道謝,拖着鮮血淋漓的左腿向那兒跑去。她擡起頭,原先以為是下雨了,因為頭頂一片暗色,卻看到一柄黑色的劍,赫然龐大地從天上落來。她張唇看着,見是具持劍的雕塑,扣着劍身,立在廣場上。

“——蘭!”她的唇邊轉成了個凄涼的笑容,或許連自己也沒意識到,眼淚幾奪眶而出。後邊的人對她喊:“國王的塑像是不能碰的呀,傻孩子!”她倒終于舒了一口氣,含淚跑到這黑像的劍身和衣袍中間,就在那大劍後的陰影裏 ,握着一寸黑鐵所作沒有柔軟,沒有力量的衣角,就在那蹲坐下來,将臉埋在手中。太陽已在落了,這靠近地面的鐵上也逐漸失了溫度。她無可奈何地放松了自己,沉浸在黑暗中,不管周遭行人的私語和那些女人的大聲嘆息,只閉目塞耳,只聽寂靜中灰塵如歌的爆綻,等着人群散去,黑夜到來。

4

“我先去了。”璐德溫,原先同簡鳴站在一處,聽裴佩雷蒂講起自己故鄉的風景:蓋特伊雷什文那臨海的鹹水湖,因在大公私領內,罕被商人所經過,在她口中成了獨樹一幟的奇幻風景,一會是海中的巨鯨,一會是浮在岸邊的藍鯊,海水青藍相見,如夢似幻。簡鳴,先前在校內已聽過,判斷她如花的言語中大約夾雜精妙設計,使這湖水的幻色成為她個人的标志,飄忽,私密,不可琢磨。她回頭,見軍務大臣,始終不發一言,也不同龍女們交談,只微微片頭,用雙十分透徹,在她已有風霜的臉上幾有些不調和的清澈瞳孔望這一處。

會客廳的門打開,軍務大臣擡頭,柔聲道:“璐德溫殿下,您可以去了。”

璐德溫再朝簡鳴點頭,起身便走了,淡紅發尾在身後飄舞着。而先前入內的那個,蘭嘉斯提,從門外回來,雙唇抿緊,面色發紅,似心神不寧。簡鳴暗中觀察,不知她是否是遭了指責;畢竟蘭嘉斯提個性軟弱,好讨好她人是人盡皆知的,就繼承人來說決然不合格,被責罵也屬正常。

門關上,那一響聲使蘭嘉斯提似恍然夢醒般,轉頭四望。周遭有人笑;但簡鳴看她并不羞赧,只仍抿唇,提起袍子,如走在水面上,到一旁的軟椅上,優美安靜地坐下了,面色紅潤。簡鳴驀然懂得,她那樣子,不是慌張,而是感滿足,幸福。

“呵呵,”一人笑道,簡鳴轉頭,見詩藤諾斯的側邊,一高大的銀發女子傲然譏笑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啊。”周遭龍子都顯出了然之色,面有隐秘,簡鳴卻因失了璐德溫這個音訊交通之處,一頭霧水,只瞧着這高大的銀發龍子,向蘭嘉斯提走去了,間揮手道:“怎樣,表妹?我瞧你先前一直害怕。沒這樣恐怖罷?”

“狄泊蘭姐!”蘭嘉斯提顯然仍沉浸思緒中,被提及時再驚愕一瞬,轉眼見是熟人,又放松,笑着叫她的名字。狄泊蘭手腳強壯,大步走到蘭嘉斯提伸手,攬着她,笑道:“感覺如何?你不是經常念叨想見陛下嗎?”

“我也聽說呢。”裴佩雷蒂這時也來了,面帶微笑,看着她,對衆人解釋道:“雖然父親,在女兒的養育裏,确實是不必要的,但有些女兒,因為種種原因,眷戀‘父親’的角色,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姐姐……”她這樣說,蘭嘉斯提顯難為情,但并未反駁。“這也太糟糕了。多糟糕。”一尤為緊張的聲音自人群後傳出來,簡鳴回頭,見是阿奈爾雷什文的龍子,巡茹潘多,頭低向地面,嘴中喃喃:“一個母親就夠受了,還希望有個父親。”

“別這樣,裴佩雷蒂。你明知道蘭嘉在衆人面前不自在,何必使她難堪?”蓋特伊雷什文的另一位龍子,二十歲上下的安海特中正開口道:“依我看,渴望長輩的廣懷,無論是來自女性,還是來自男性,都情有可原。你是大公之女,備受器重,蘭嘉斯提之母個性孤僻,此番連孛林都未前來,常年使她生活在北山谷中,沒有可信賴的玩伴,長輩,她希望能得父親的幾分親和關照,有何不可?”

“我瞧也是啊。”又一粗犷,随意的聲音從側邊來。蘭嘉斯提頭也不敢擡了,簡鳴見是納希塔尼舍的龍子,苔德蒙靈。她個頭也頗高,眼神幹淨,有些過于無城府考量了,抱臂道:“我也是第一次這樣近地和他對話,覺得他人還不錯。雖然我不懂婚姻生育之道,但想來他作父親,也會待孩子好。”

“‘人還不錯’,呵……”一低沉,柔美而格外緩慢,如流沙般的聲音重複這話,道:“也就是你這樣的東部粗人,才受他喜歡,覺得他心地寬和,為人良善了。你說呢,文雅?”

孛林餘下的兩個龍子,先前始終未開口,這回終款款發聲。豐能昂莎一頭黑發,眼眸卻是灰色,舉煙鬥,續道:“——我母親曾告訴過我,若天下的男人,她一定要選一個作自己孩子的父源,便會選我們的父親,因為世上再沒有比他更好,更美,更強大的男人了。”她吐出一口煙氣,輕柔地拂到蘭嘉斯提身前,似道寒煙将她包圍;她擡頭,眼中便浮現恐懼。

瞞寧文雅,站在說話人身邊,默不作聲地瞧着。

“但相似地,也再也比他更壞的男人了。”豐能昂莎輕笑道,抖落煙灰:“——因他的模樣,尤其取決于人心的願望。越軟弱,越是在生命中暗藏黑暗,覺得他越是迷人,乃至瘋狂地愛上同他交合的感覺,在其中忘記自己……像是您的母親,蘭嘉斯提殿下。”

“請您不要……”蘭嘉斯提顫抖起來,別過頭。

“我母親說她像是同條鳗魚在共寝;她弄不清他為什麽要哭,所幸她生産十分順利,也就不在意了。”瞞寧文雅低頭,平靜快速地說。豐能昂莎呵呵笑;簡鳴聽巡茹潘多在人群後,同樣發出低沉沙啞的笑聲。煙又升騰,那催眠般樂曲似的聲音繼續道:

“相似的事發生在精神上。我們的父親,似乎是塊精神力量的試金石——這樣多的貴族,放棄了原則,來尋求一個孩子,必然少不了口口相傳。‘你去試試罷’,‘瞧瞧你能不能擋住誘惑’。越軟弱,随波逐流的,越容易從此對他忠心不二,相反,那類堅守原則的人,倒不輕易動搖了。‘沒有這麽好的男人,也沒有這麽壞的懲罰了’。我母親說——她再也沒見過陛下一次。”

她呼出一口煙氣:“所以,我推薦您,蘭嘉斯提殿下,好好考慮一番……”

“啊,我瞧他沒什麽特別的。男人都特別醜,欠缺靈魂!他瞧着就很放蕩,沒什麽節制,創造的力量……”巡茹潘多暗中表示贊同,這時,一聲音響起,使簡鳴吓了一跳,以為忽然出現個她們都沒看見的男人,左顧右盼,才發現個是個身材苗條的年輕女人,頭發是淡金色的,側身對着人群。

簡鳴感吃驚:她沒想到溫霓的聲音竟是這樣。她此前從未和她說過話。

“好吧,各位女士們,你們喜歡關注別人的家事,從這些風流韻事中看出鬥争力量的蛛絲馬跡,我并無意見。”她猛地收手,聲音越低:“——但我勸你們留心,注意了。你們口中這個,不錯的,長相很英俊的,又或是平平無奇,昏庸無能的,和我們母親有一夜交往的男人,有三顆龍心。”

她轉過頭,用雙金色的眼睛掃過全場,冷然道:“我想這才是我們應該關注的地方。他到底,已經是我們的國王。其中原因為何?各位想想……”

門打開了。璐德溫從中出現,見衆人聚集一處,顯不解。簡鳴頭暈眼花,這時被一手臂握住,擡頭,見是詩藤諾斯。“該你了,簡鳴殿下。”她柔聲道。她帶她向前走去;軍大臣在身後看着。

“發生什麽事了麽?”璐德溫問。“啊,沒有。我們在讨論呢,一些趣事。”詩藤諾斯眨眨眼。她們向門口去了,簡鳴見她忽低頭,對她道:“你知道麽,簡鳴?我母親說她根本沒和國王同房。她們只是在一起坐了一夜;她夢見一條黑蛇鑽進她的肚子裏,略無侵略和痛苦,一切都是如此平滑自然。”她笑笑:“我相信陛下就是這樣的力量,一種過渡,僅此而已。為了将水原的王座和秩序,平穩地還給我們。”詩藤諾斯感慨:和平。和平萬歲。千金不換。

簡鳴被帶到會客室的走廊前,詩藤諾斯就下去了。她先前不覺緊張,只有厭煩,但聽了她們的讨論,皮上卻起了一層顆粒。她深吸口氣,敲響了門,聽裏面一聲音,道:“請進。”

這是泉水的聲音。簡鳴想到:這不是人工水道的韻律。她研究過,明白。她有點心煩意亂,旋開了門,面前卻一片黑暗;她将眼睛閉上了。

“孩子?”這聲音道,有幾分疲倦:“你為何不睜眼呢?你的眼睛生了病麽?”

“不……”她猶豫道,心裏覺得非常傻氣——她們先前讨論的那些話,都無厘頭,無用極了。但那聲音揮之不去,在她心裏盤旋着……所有人,都只能看見一面。這一面,決定了你的高下……

她睜開了眼。

窗戶敞開着,屋外有紫黑的雷雲,空氣中又有水汽,不明原因,簾布高高揚起。簡鳴見到個渾身黑衣的男人,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他誠然是很高的,但最顯著的特征,是他顯得非常堅硬,又極為柔和。她眨眼,仔細打量她所見的這張面孔。

“你真奇怪。”她脫口而出。

這面孔透出深重的疲憊和憂心,便是對這句話本身都頗費番心力去體會。沒有擡起的眉毛,或面部的波動,她見他擡手撐住額頭,嘆道:“奇怪,是嗎?”他對她伸手:“坐罷——”

她急不可耐地走向那張桌子,撐在那兒,靠近他;雷光,而非月光,照亮一寸眼光。她端詳他,堅定道:“你非常奇怪。非常奇怪——像這座建築一樣,結構中總有不可解釋之處,因此我們說,‘不似人為’。”他終于笑了,臉上浮現皺紋,放下手,說:“你是簡鳴,是嗎?你母親和我提過你,說你很喜歡建築。”他這麽說,有點請她停下的意味了,但她全然不顧,執着道,伸出手,指着他的眉心,道:“你面上的拱點在這個位置,将你的上下分為兩個截然不同的面;你的左右臉倒是非常平衡的,但不全一樣,你髋骨的位置使一個微妙的表情都能造成極大的差別。顱相的偏差導致你的相貌不很符合傳統的審美,但你的面貌,被造得,恰如其分地不同,恰如其分地……”

她頓了頓,将那個詞咽了下去;觀賞的要素,最終是結構上的精妙。她對此深信不疑,因此不能放任自己使用那個詞。她狐疑地打量他——她的生父,她的國王,但一點也沒将其意識到。她的全副精力已集中于這座龐大建築的一點上,似要用她所有腦力在一次中将它吞下去,好似理解了它,她就理解了久來困擾她的不解奧秘,為何這些‘神造建築’似無法為人造出……

“你能,皺一下眉嗎?”她額頭滲出冷汗;國王照做了,但忍俊不禁。她仔細觀察,從側面踱步到背後,扶着額頭,腦海中的圖像排列,嘗試,組建,最終長嘆了口氣,與她這年輕的身體似是很不符合的了。

“看來你小小年紀,有很多煩惱。”他笑道:“來吧,簡鳴,孩子。讓我和你說說話。你想在我面上看出些什麽呢?”

她垂頭喪氣。他見狀,低聲,微笑道:“讓我告訴你這個,孩子——人們只能在我臉上,看見她們自己……”

簡鳴擡頭,瞧見黑暗中一雙綠色的眼,忽然亮起了,先前它似全然是暗而無生的,而在它點亮的一刻,他的面容反似消失了,他那充滿威脅和隐秘的身體也溶解,只有這快活,靈動卻也哀傷的眼睛瞧着她。她睜眼,驚道:“你的眼睛……”她伸出手,宛如要将它從這整體上取出來似的,只在最末發出聲驚叫——她的手似碰到成山的刀刃,冰涼刺骨,堅硬過骨,就在這黑暗中。這綠眼睛仍望着她,似被囚禁的靈魂,暗雲中,傳來隆隆雷鳴,那畫龍點睛之筆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她喘着氣。簡鳴後退一步。

“我不相信。”她搖頭:“盡管我也許能敲打出你的骨頭,我能模仿出這座建築的結構,我卻不能造出它?這是為什麽?”

精神?靈魂?她喃喃道。

簡鳴不相信這個。

“我也不知道。”他嘆息道,聲音沉重,确實很累了:“如果你有興趣,就做這個,讓你自己高興,讓你覺得充實罷。你肯定是對當女王沒有興趣的,對麽?”

簡鳴搖頭。他微笑一下,站起身;那暗雲随之而動,簡鳴使自己站立不動,眼前環繞的始終是那通天的建築。她回過神,國王已走向窗邊,站在露臺旁,面前無欄杆。

“我有事要去處理一下,孩子。”他對她說:“你跟她們說,讓安海特和苔德蒙靈,去找軍務大臣。其餘人都可以走了。來去自由。”他想了會,說:“蘭嘉斯提留在孛林為好,讓她住到堡壘來罷,謝謝你。”

簡鳴還想說什麽,然而驟然飛起的簾布已遮她全眼,她再擡頭,只見空中暗雲升天,天雨傾盆而下,化身龍影上升高空,堡壘轟鳴片刻,直到塵随龍去,那混沌聚集在人不得上的蒼天上,地上之人不可窺見其因果。她站在那兒,久久思索着,直到她背後再響起聲音。

“他說他有點兒事……”簡鳴解釋,只見這十一個女子臉上的神情,如光影變幻般交錯。

5

雨終于落下 ,洗淨了她面上的浮沉,身上的污穢和傷口火熱灼痛後,寒冷也來了。她始終不能忘那一日在塔上,世界維持在初始的沉默氤氲中的最末清晨,她怎樣因為這不詳的寒冷輾轉反側……她覺得,在這座城市中,何事必然要發生,她盡管無法躲避它,卻也喪失了理智和逆來順受的勇氣,跑出了塔,穿過叢林,在衆多林間生命的注視下,也是這般赤腳獨行,滿身泥濘,企圖遠行至這已改變秩序還未觸及的最遠處,盡管似注定是徒勞無功的。當她在奔行過程中偶爾膽怯回頭,害怕一目就改變她不理智且絕望的決心,卻不由也在這漫漫無可依靠的荒原中感到了些許安慰;終于沒有那些心跳不停的人群,環繞在她耳邊的渴求,這似是她慘淡卻也決絕心意的獎賞,她因此不斷向前走着,直到精疲力盡。

而最後一次,她終于耗盡了力氣,俯在泥水中,以為自己不會回去,再回過頭時,那黑影從樹林裏破出,向她奔馳而來。那聲音說……

“迦林!”

雨幕後,這陣微弱聲音将厄文喚醒了;雨水随時,随心,不事天時也不顧農事之頹唐地落下,似人不可抵抗的命運,就連也許能喚來這雨的人,其身影在雨幕中也顯如此渺小。她擡頭,從雕塑的蔭蔽中勉強瞧見一個在廣場上幾乎被雨水壓垮的身影,影綽紛纭地舉步維艱,在周圍徘徊,呼喊這名字。

“蘭!”她于是聚集了全部力氣,勉力從地上支起身,但這聲音轉瞬便被雨水吞沒,她四肢滑而無力,似在水中翻滾的魚,只能瞧着那黑影失魂落魄地徘徊,捂着胸口,渾身越發沉重。

“蘭,我在這裏!”她嘶啞地叫道,卻無能為力,看着那黑影茫然站在雨中;她急得簡直哭了

起來,而這念頭出現的一刻,她看他遠去的身影僵頓住,反向回身,踉跄 ,笨重,疲倦不堪地朝雕塑那走來。她還想叫他,卻被雨水嗆住了,肺裏冷得難受,在地上發抖。他緩慢,極費力地踏上一級樓梯,沒有看地上,臉上黏着頭發,像是要錯過她了,令她很難過。

她的手指擡了擡。他低下頭,面露驚愕,下一刻卻一腳踩空,整具身體,在如此境遇下就顯得格外笨重,不稱心,落到地上,摔在她眼前。她看着他撐起來,在掉落的雨珠中跟她對視着,兩人都同水中的蟲鳗似擱淺掙紮于此,無法站立。

“迦林……”他掙紮道,聲音被雨所嗆住:“迦林……”

他直起一條腿,另一條腿又掉下去,半站半跪,挪移到她面前來,将她從雕塑下扶起來,張開雙臂,将她摟在懷裏,緊緊貼着她。

兩人抱在一起……她閉上了眼……

是啦。厄德裏俄斯想,那天也是這樣的。如果拉斯提庫斯沒有來,她說不定就餓死在荒原上,再也沒有之後的事了。這個世界就這麽和緩,冷靜地永遠繼續下去,或者不會……她都不會知道了……他們也是這麽擁抱在一起,蒼鷹盤旋在天上 ,只有很小的雨,落在她們停在着廣大無人荒原中的身影上,她從來沒有覺得那麽冷,也沒有這樣溫暖過……

“你怎麽在這呢?發生什麽了,我的女神呀?”他喃喃道,将她撐起來,用手臂給她當傘,但很難說有什麽用處,帶着她向前走:“不過我們還是先走罷……走到沒有雨的地方去……”

就這樣,她們互相支撐着,不過由于身高,體型的問題,基本是他在撐着她,到了廣場側邊的屋檐下,坐在一盞已熄滅的孤燈旁,蜷縮身體。她說很抱歉她幫不上什麽忙;他搖頭,伸手摸着她的衣服,覺得太單薄,至于手碰到鞋子的時候,更是臉色煞白。

他道:“你現在還小……我這樣的身體,也不是一天長成的。也五十年了……又是五十年了……你怎麽只穿了一雙鞋呢?”

她解釋道她那雙鞋——“就是我曾跟你說我唯一一雙硬底鞋”——一路走來孛林,又經過這天上午的跋涉,已徹底壞了,而剛剛跑進城的時候,沒注意,一定是掉了。她說完,不由沉默,他亦是如此,兩人在微弱的雨光中彼此看着,因靠得很近,也能清晰見到其中神情和糾葛;‘迷宮山’中的一個半月,如今想來,對兩人來說都像一場已過去的夢,甚至對她來說,其中的歲月和寧谧,短短半月後,已似隔世一般。憶起上次二人見面時的種種,連日她的困惑和聽聞的話語,她只得将想說的話都咽了下去,只凝望他的面孔,至于他看着她的面孔,見到更多,更遠的時間,她暫不能清晰地意識到,但二人幾乎同時,默不作聲地嘆了口氣,又自是默契至極,像雨合塵埃般。

“才一天罷,就成了這樣了……要不要跟我去那邊住?你還是能四處看看,我也不讓其餘人打擾你……”他幽幽道。

“不……”她偏過頭,有些怪異道:“我暫時不想見你太多了……”

“我能理解。”他嘆息,攬着她的肩膀,因地方狹小,如此兩人都不至于淋雨,然而必然使二人緊密地靠着,而她一想到前些日他提到,兩人不見面了好,當他沒來過,雲雲,又或者之前他做出那些詭異自然的舉動,都讓她不安;這城市讓她難以安心,因此不想和他靠得這樣近——至于方才的擁抱,就當她是一時沖動罷。

他低頭,用手握住了她的腳。她吓得差點叫起來,只擡頭見他清澈的眼,才沒說什麽了。“這是做什麽呀?”她支吾道。“噢。”他反倒不自在了:“我見你發抖,以為你是冷 ,想幫你暖一下。我的鞋對你太大了,肯定穿不慣的,你也未必想……”

她低下頭,身體中似有股暖流,讓她忍不住靠他近了些;她确實冷,不再淋雨了,也還未恢複。“你來孛林這些天肯定吃得太差了,傷了氣。”他提出,以解釋原因。相反,他的手,衣服後的身體,都在回暖,碰她的時候尤為明顯,令她眼神閃爍。他看出來了,輕聲道:“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但雨停前,我抱着你,讓你休息會,好不好?”她擡起頭看他一眼,嘴唇張開……

厄德裏俄斯那天回到塔中時一路都在沉睡,先前睡得很寒冷,最末卻安神又舒适了。她睡前最後一印象,便是那擁抱——不過那次是很沖動的。兩人都很沖動,飽含猛烈的悲哀,第二次,她醒來的時候,這個擁抱就很完整而安寧了。她見拉斯提庫斯輕輕環着她的背,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在她們綠色的眼對在一起,彼此驚奇的轉瞬前,她只朦胧想,她雖然很難說喜歡這般境遇,但她猜,無論如何,她喜歡他的擁抱。不是因為其境遇太殘忍才使得這溫和珍貴。它原先就很正确,但倘若不是如此,她們現在又在哪兒?

她們……

他睜開了眼,同她一樣,掙紮,眷戀而痛苦地留在半夢半醒間。從那時開始,一直是這樣的。

“那就今天晚上咯。”她說;結果,她最後将另一只鞋子也脫了,跪在他懷裏,竟顯得恰如其分,全身很快都變得溫暖柔順;她昏昏欲睡,無意識地将腳塞到他的腿縫裏,弄得他忍不住笑。“你還是喜歡這樣……”她模糊,羞赧地說:“噢,原來我睡着了會這樣嗎?”她指的是在‘迷宮山’的時候,他卻回憶起更久前,然後肯定道:“是的。”她紅着臉不說話了,将臉靠在他肩膀上。那在她夢中濃郁的香氣拂倒她面上,令她最末不禁流淚,模糊對他喃喃道:“我想你,蘭。為什麽要對我說那樣的話呢?我知道……要是世界是這樣的,我們肯定沒法……但為什麽要對我說,再也不見面了?我想見你……就算世界是這樣,能跟你在一起,我還是很高興,我……”

那詞語就要出來了;萬物為之噤聲,雨聲似肅穆的恐懼,為其如此混沌無顧的威力。她終于沒說出口。他閉眼,将額頭靠在她的額頭上,凄涼而微笑道:“我也想你。迦林,我也想見你。”

他也沒有說那個詞,不過,她記得,他說過一回,因此,她小聲道:“再吻我一次,好不好?”

他仍然靠着她,卻沒有答應。他慘淡卻仍帶笑意說:“不。我那會做錯了:你太小了。我看你才十五,六歲罷。迦林,你這時還是個小姑娘呢……”

“小姑娘就不行麽?”她喃喃道。“小姑娘不好罷。”他笑道。“那什麽時候可以了?”她昏昏欲睡。

“嗯,你二十歲的時候,怎麽樣……”他回答,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

她睡着了。她睡得極好,像是一夢也無,又像是做了一千個夢,每一個夢都是黑色,白色的;每一個夢都五彩斑斓,裏面封裝了她的心所知的最龐大,最平淡的幸福。那毀滅的氣力和波濤被包裹在她柔和的願望裏。愛和死同樣有音無聲,人耳不能聞。

厄文醒時,天光已亮。她睡在‘聖女’教堂的休息室內,白光透圓窗,落在她身上。她的傷已好了,身旁放着一身黑衣,地上,一雙鞋落在那兒。她将腳放進去,似還能感到人的體溫;她擡起手,見枕旁,一片極黑的菱狀物,藏在陰影中。教士走動,宣布道:起床,晨禱的時間到了,姐妹們……今天有去印刷工坊的工作,接受報名……

她将這鱗片拾起,放到鼻下,聞到上邊的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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