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天使降地為蟲

天使降地為蟲

Die Engel kamen als Würmer auf die Erde(天使降地為蟲)

1

她一見面就對他伸出手,顯狂熱而急不可耐,己身卻絲毫不覺,說:“東西帶了麽?”他覺無奈。站在這北岸馥富裕街區堪堪只由雨幕隔開巡回之眼的房屋下,阿帕多蒙輕聲道:“帶了……”他去攬她,感她肌肉因缺乏活力而痙攣,手心冒汗水。他說:“我們先進去,姐姐。”

她卻一直不肯——遵循這先來後到的順序,手始終緊握他手臂。他不能執拗,只閉上眼,從袋裏将那白色小瓶取出,送到她手上。她也不喝,只是握到了,就忽然放松,藍眼渙開澄澈朦胧,映着空中的雨,他于是可扶住她,兩人進這入口狹窄的房子,上了木樓梯。

之後的對話,多少年都是一樣的?他恍惚了一瞬,已記不清。她拿來煙鬥,将那無色的血倒進進去,水煙漂浮;他閉目,無聲嘆息,也放松身體,躺在軟椅上。這房子在孛林北街區最古老繁華的地段裏,外觀樸素,內裏卻有洞天,寬敞,舒适,不失奢華。她深吸一口,眉頭緊皺,許久不說話,最後發出聲嘆喟,道:“爽快。你再晚點我就快痛死了,阿帕多蒙。”她又會說:“怕什麽?白龍血,研究院早發現,只要在白龍心無主的情況下,就是百無一害的提神醒腦良藥。誰不是沖着它的魔力,而是沖着奴役去的?國王還該鼓勵才是,因為他的臣民如此更聰明,還會幫着他,千方百計地不讓白龍心之主奪到龍心。”紅發的克留姍多,一位南方,死無葬身之處父親的遺贈,斜身看着弟弟,将鞋靠在桌邊,說:“況且,不是有一個醫院,是準許用白龍血做麻醉的麽,你上次給我講的故事——那院長寧願冒着砍頭的危險,也不忍心病人生生痛死,動用了白龍血,将國王感動了,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點頭,有些悲哀,不知為何,說:“是。”

她吐出一口煙,後仰頭,笑道:“——是啦。這就是說,他還是能被感動的。”她唏噓,抖落煙灰,嘟哝道:“他也應該能被我感動才對。我是為什麽才落到這個地步,嗯?都是為了我的研究……”

之後,又是重複:“我上次雖然沒借錢了,但是現在是一窮二白:拍來的東西,我澄清純是文物,給了我,但罰了款。詩藤諾斯雖有錢,但我畢竟是女友,又是長輩,哪裏好意思要?你那裏還有沒有可融給我的?”他嘆息,不明顯,但應了,道:“有,但不多。你答應我,姐姐,別向聖蒂萊特要。”她面露尴尬:“已要過了,她這個月捐給‘女神祭’太多,給不出什麽。”阿帕多蒙愕然:“怎麽能這樣呢,向教士要錢?”克留姍多雖有慚愧,但更多是因為被弟弟揭了短,不因為确實不認可這行為,摸着下颔道:“這又有什麽不可以?誰能想到,我們三個裏賺的最多的,竟是個教士?她不給我,也是捐給教會了,這不妨礙她每月很寬裕。”思及此,克留姍多又嘆:“誰叫國王這樣器重教會,這樣虔誠?教士腰包鼓鼓,我們卻一無所有了。二姨死後,你叔叔忽變卦,一分錢也不給你,我們上學要靠賣着地。屈辱啊!”她數落:“跟那些公女們争來的這首席,簡直是透支我的命!她們看不起我的研究,看不起我的家世,我的作風,我就要和她們抗到底。因為我掌握的是真理……”

阿帕多蒙緊閉雙眼不應。她仍在說:“不過也還算好啦。總比你那父家好:一整條血脈,被掃得幹淨!被自己的後裔……一把火喲。我們倆在裏頭活下來了。”她忽對他笑笑,幾分狡黠:“一起走出去。所以我們注定要互相支撐的,阿帕多蒙。”他勉強笑,不言語。窗外大雨不停,正好阻隔‘女神祭’的來客出城,他瞧,忽開口,道:“你若需要支持,姐姐,為何不嘗試直接彙報與陛下?”他轉頭,正色看克留姍多,敘道:“你那研究,似和女神教歷史息息相關,我肯定陛下會感興趣。倘得到他支持,你所需的時間,款項,不自然迎刃而解?”

她舉煙鬥看他,那面上的幾分戲谑,市儈,忽消失,露出張嚴肅,沉肅的臉。她忽也嘆了口氣,同他的含義自然不同,帶些長輩的無奈。水煙上升,她道:“——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真相,阿帕多蒙。我恐怕他不見得會喜歡。”她忽面色一變,露出種他不能理解的蒼涼無奈,笑道:“而且,我還是老想法。那男人——不該聽有些話。別人聽來,是知識,真相,歷史,他聽來……”她不說了。

雨仍在下,克留姍多閉眼,敲敲煙鬥,又擡起聲調,快活道:“談及此處,你現在也離不開,阿帕多蒙,不如聽聽我的研究?”他見她的表情,知拒絕無用,恭敬不如從命,點頭,道:“ 好。”她面露興奮,他便知她平日必然是極少有聽衆了,一時百感交集,口中不發一言,聽她道:

“從哪兒說起?”她琢磨,然後眼眸一亮,道:“——這兒。聽好了,阿帕多蒙,和許多人認為,女神不存在,相反,女神……”

阿帕多蒙聽姐姐同他說:“——女神已死去了,從我們的歷史開始的那一刻。”

2

“——你希望我跟你說許多詳盡的人名,地名麽?”

“不,不需要刻意,姐姐。你照着你的習慣說就好,雖然我恐怕對記憶那些古老的小地區名字沒有特別的本領。”他回答,結局倒不勉強。她們是兩個負盛名詩人家族的後代,都長于記憶,于是她對他說起南部沿岸的那七大貿易城市,過去在古代,曾是南部的商業聯邦,從西到東,古梅伊森名分別是,‘辛蘭-尼爾’(欲滿),‘阿斯-墨難拿’(名傲),‘雲帕離’(戰榮),‘林賽思’(物富),‘西美-拉亞’(常勝),‘希勒-芬寧’(廣地);最後一個興許是最奇怪的,因和先前顯文流思緒皆不同,說的是,‘喀琅-那托’,南大都喀朗闵尼斯的附屬港,為其腹地和血庫,良港天成,直取南海。“先前從沒停過這些說法,是麽?正常。”她抽着煙,同他寫:“這是我破譯出來的,沒有想象中這樣容易。”他見她一筆一劃寫道:“‘不還’。”它的意思是,‘再不重複’。

他輕輕眯起眼;他已游歷過其中一些港口,但未必了解個中詳細,而記憶中居民的生活又難提供任何佐證,只能繼續聽她說:“這是南方的情況。我們現在去北部,又是七個。‘海厄-逢琴’(雲下),‘梵迩-壇蒂’(平火)。這兩個地名入近代後被修改後,故有迷惑性,實際按照古梅伊森的隐名法,應作‘天音’,‘心律’,餘下五個分別是‘多蒙安’(理晰),‘明帕-萊斯’(慧能),‘阿帕寧’(無極)——以及最著名的,‘薇薩-薇亞斯’(無窮即為零)。最後一個,‘黑荔波斯’。”她一口氣念完,喝口水,說:“‘複生’。”

他輕輕摩梭下巴;一路從南部趕回來,他沒來得及梳理,有些胡渣,自手心劃過。他讓這一連串名詞劃過腦海,輕聲道:“——它們顯然不是随意的,對麽?”他不問她是否解決對了問題。通常來說,有文才過人之處者往往自有荒唐,唯其才能不可以理否之,他早放棄勸說她了,只循着記憶問道:“這跟你上次同我說過的‘天使’,大約有什麽關系罷?”

克留姍多贊許一笑,手放于大腿上,姿态放松道:“怎麽,你還是聽進去了,阿帕多蒙,要不要猜猜哪邊隸屬于哪一個天使?”他苦笑,回憶道:“‘輪回’的寓意是模糊的,但‘永世’的要素顯著。只有整合無限,取無窮于一,合而複散,散而複合,才能死而複生,永世長存——但為何永世中,仍存在死?且出現得如此突然?”他琢磨:“這樣說來,南部,對應的是‘輪回’,而北部是‘永世’。然而,在輪回中……”他頓了頓:

“卻存在‘不還’?”阿帕多蒙微笑提出。克留姍多顯滿意;他很少讓她失望。“正是。”他見她頗興奮道,用那煙灰當成筆,在桌上寫:“‘輪回’之盡頭,是‘永不’,而永世之盡頭,是‘複生’,是諷刺麽?還是另有其意?”她笑道,難以判斷是知答案,還是有所不知。阿帕多蒙搖頭:“我更不可能知道了的。”他看窗外的雨,仍未聽,故問:“但,我記得你說,有三個‘天使’。”

“啊,是的。”克留姍多輕描淡寫,但眼神微變:“‘滅絕’。或者說,‘絕滅’意思幾乎是一樣的,只有微妙不同。”她直起身:“——他留下的地标性城市很少,但又說不上……尤其是對我們倆。”

她踏了踏腳下的地板,又指二人胸口。阿帕多蒙皺眉:“孛林?”克留姍多點頭:“還有一個。”

他沉默片刻。“——葳蒽?”她點頭,顯感慨。近年,二人返鄉不多,寥寥數次而已。瘋城早人去城空,居民經繼位者戰争,又遇連年災害,已大多遷徙,葳蒽如今,荒涼若死城,然她每回,必然登山,踏過已荒蕪的林道,上到‘瘋城’,再觀那些她童年開始便陶醉的壁畫。

他長久認為,那是克留姍多與幾走火入魔的歷史研究的緣起,然他尚未開口,空氣中似有心靈感應,令她忽然開口,轉道:“葳蒽。是——顯而易見,那地方甚至留了那樣多遺跡。如果不是湊巧念出了那個名字,古梅伊森語中的隐名永遠都沒法被破解。一切都起源于那名字。”她頓了頓,目光轉到自個的紅發,拾起一縷,道:“不過我的興趣倒不起源于那壁畫,實際上……”她展示這紅發。阿帕多蒙略思索,不掩驚訝,道:“你父親。”她點頭:“我父親,他從前給我講過許多航海探險的故事,那些洞穴裏的壁畫,海上的奇談,可比這些研究成果古怪多了:那些騎着鳐魚的水手隔着‘海淵’說話,再也沒能回家……”她聲音漸低。他看出她心中有考量,默不作聲地将餘下地內容壓下去了。“總之,”她道:“這是後話。我們回來……”

回到先前的話題。奇怪它的內容使人不适,他卻并不緊張,恐是因為,他信仰并未有那樣深刻,并對許多事有寬容,尤其對于大姐。目前,她便輕描淡寫地宣布:“——這些天使中,有一個殺害了女神。”

阿帕多蒙憂郁地笑了笑。“那必然是‘滅絕’了,不是麽?”

“不是。”克留姍多搖頭。“‘輪回’?”他猜測:“他聽上去有許多鬥争的元素……”

“也不是。”她否定:“——她。”“噢,抱歉。”阿帕多蒙解釋:“我聽你先前用‘他’來稱呼‘滅絕’,以為這是表示從屬的方式——”

“不。”她再否定,拿起一束火,皺眉點燃,道:“‘滅絕’确實是個男人。‘輪回’是女人。從屬?”她深吸了口透明的煙氣,後仰頭顱,久久不言,之後嘆氣:“不是你想的那樣,阿帕多蒙。一切都是不同的……所有的事……”她言語中有對她來說罕見的痛苦:“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令人痛苦,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我的研究不是真的。”

“我也希望還安好,佑護她的人民。”他也輕柔笑了笑,手放在膝間,平和道:“那麽是‘永世’了。這是女人,還是男人?”“男人。”她迅速答道。“又是男人?”他略皺起眉。她點頭,擡起身,解釋:“實際上,連‘輪回’也不是真正的女人。她無法生育,而強迫其餘女性為她生育後代。她在一千年的時間中,所有的化身都以男性形象示人。”

他感到有些恍惚,蓋因她所說的事都像奇幻的故事;那龍血的煙氣,興許也迷蒙了他的頭腦,使他接續問道:“那麽,‘永世’……”他輕念這古老的名字,感受它的光滑,問道:“他又是怎樣的存在?為何要謀害女神?”

“我不知道。”克留姍多利落回道,夾雜嘆息:“我還有很多不知道的。可能是為了權,也可能是為了地,但似乎這些都不是。他的理由十分古怪,常人難以想象。文物對‘永世’的記載,許多都是很好的。一個風趣,智慧,平和的統治者……‘輪回’在脾氣方面相反,但能力受到認可。”她扣着下巴,眯眼回憶:“——她沒有直接殺害女神,但她協助了‘永世’。”

“三個‘天使’,兩個謀害了女神——我理解錯了什麽嗎,姐姐?”阿帕多蒙問:“天使,從詞根上來看,是女神的輔佐,她的使者,她的幫手,她創造了他們……”

“正是。我并不希望這部分,但必須承認:這段歷史非常古老,且曾遭大面積銷毀,現存的文物幾乎無一不是從‘來龍’十年中坍塌的岩洞中所發現,分布在這些古老城市的地下,記錄彼此吻合:‘女神’在歷法的元年前就已去世。有些談及,她是被謀害,有些說她自願,為創世犧牲……”她搜刮回憶,同他解釋:“實際上,從我昨天買來的卷軸——我破譯了一半,有些很有趣的發現。你可能覺得有點過于瘋狂。我先說明,阿帕多蒙,你是我的親人,我相信你。你可以覺得我在胡鬧,但不必公開的诋毀我,或者覺得羞恥,好嗎?”

“當然不會。”他笑笑,眼角有些皺紋:“姐姐。”

她舒了口氣,對他擡手:“你記得,在我們小時候,母親去世前,最後一次上‘雲門’,我跟你,我們第一回破譯出的隐文,是什麽嗎?”

“我恐怕不記得了。”他坦誠。“我想你是不記得了。你從來沒有我那樣的……顧慮。”她飛快說:“在國王面前。”她回憶道:“我那時實際上不是在破譯,我只是聽見耳邊有個聲音,我看見了個影子,然後我念出了這個影子的名字。隐文是無法被破譯的,若非我念出了這個名字——所有的讀音和文字,若被認為是對應上,循此線索,我嘗試破譯出了更多,最後,在我畢業時,我将它完成了。一切開始于那個名字。”

他注意到她跳過數次能說名字的機會;眼神躲閃。她後來跳躍回了自己的破譯工作上,喝了口水。

“所以,我昨天破譯的內容是——‘滅絕’,這個天使對于其餘兩人的做法十分憤怒——他為女神複仇,因此被殺。……在孛林。他的屍體被抛入‘黑池’中。這湖先前并不深黑至此,‘滅絕’的血染黑了它。”

“他必然相當龐大。”他回答道:“像龍一般。”

“正是。非常龐大。記載上提及,‘滅絕’現如雲雷,可使土地塌陷,水體躁動,乃是三天使中最龐大,強力的一個。”她說:“實際上,事已至此,我恐怕‘天使’就是那‘龍’。從天而降,生着羽翼。”她沉默一會,龍血已燒盡。她看那剩餘的白煙,自語道:“你的批評是有道理的。”她擡頭看他:“我們已知道女神之死,同‘天使’——這些龍有關。”

“我高興你對濫用龍血有了些忌憚,姐姐。”他仍很僻靜,只是有些疲倦:“你的研究很重要,很有創新性——我再一次推薦你向國王彙報。你也可以适當地休息。你提過,你的同事,竊取你的研究成果,篡改論文,污蔑你。國王的敕令可改變這一切。”

“龍是強力的,不是麽?”她諷刺一笑,又沉默。雨漸漸小了,最末,她放下煙鬥,緩慢道:“‘滅絕’很特殊,他和女神之間有種被記載的奇異關系……他對她很忠心,譯文像是‘情人’,但有許多限制的詞根。‘情人’顯得輕浮,用詞更莊重些,說是‘丈夫’,也不足夠。還在那之上。”她頹唐坐着,看着眼前的虛空:“據說,在他死前,‘滅絕’曾發誓,他會不斷地返回,不只為了複仇,還為了完成他的命運……”

她沒有說其命運的實質:‘滅絕’,然這詞語已回蕩在此處。他腦海中似有漣漪如波起,一名稱,似早已遺忘,悄然奏響,宛提醒這名稱的實質。他的瞳孔微睜,朝克留姍多道:“你是說,你在那牆前念出的名字,就是‘滅絕’的真名……”他扇動眼睫,欲道:“你那日念的,正是——”

她擺手制止他,像放棄了。“是了,是了。我們在他身上見到的怪事還少麽?”她唏噓,起身收拾煙灰:“母親去世前,我夢見火燒四野,你夢見神女降于荒地,呼喚生命之不滅絕,就在黑雲翻滾之下。你醒時,同我說,你見那黑雲開光。我們一同去找他——那時還是王子。未果。結局呢?”

她沉默幾分。如今,克留姍多甚少流露傷感;也許她從來也不傾向。喪失幾時能不擾人?心傷一經察覺,傷心已甚。她起身擺正那一套瓷器,手指不停,嘴唇顯古板,道:“結局,母親果葬身那火中,而那黑雲……”

他擡頭看她。雨不知何時已停,他甚入神,不聽周遭聲音,包括那滴雨之餘音,木階被踏下之聲,只見她的眼睛。她同他一樣游離,絮絮道:“——我父親失蹤前,将與我那千年前,南部尚未皈依‘女神教’時,水手跨過‘海淵’的故事。‘海淵’總燃大火,據說只有一天,人可過,他們卻沒再回來。多年後,守塔人見到‘海淵’後有船只接近,來人以鳐魚為馬迫臨‘海淵’,以南部方言同守塔人喊話,赫然是二十年前的水手。”

人聲已至門廊,二人卻似被水包圍,聽取故事結局。她道這水手說:

我們跨越‘海淵’,一半人願繼續南行,一般人執意回航,因害怕一去不返。一夜後,投随船牲畜試驗,果堕于火中,我們便知只能南行天涯,揮別故鄉,含淚出航,數千海裏,跨域廣海,終再見陸地,面積絲毫不亞于蘭德克黛因。那處居民,似與我們是相似生靈,但樣貌差異頗大,先前無法想象,我們不喜他們相貌,他們卻以我們為美。我們所說語言也不同,但滞留數年,我已學會——當地人使那處叫,‘蘭德索裏德’,廣陸。我們已在其北部的港口定居,許多人有了妻子後代,我這次回航,走訪了曾經的許多船員,但只有我願回來。他們來送我。

——我會因此而死的,我知道!他隔‘海淵’叫道:但我無法忘記——我不屬于那兒!我将生命獻給了航行,看一眼那結果,我已心滿意足。蘭德索裏德,堅硬,明亮,我們的故鄉卻深沉,柔軟,漆黑。讓火焰接納我,帶我回到家鄉罷!記住我已将海那邊的真相告訴了你。我向你預言,千年,兩千年,三千年後,願離開,願長留的人,會在這火焰中永別;我們也會終于在火焰中重逢。

別了!

“他說完,躍入‘海淵’,那深藍色的火焰将他吞沒……”

克留姍多道。一高挑人影已在門邊站立許久。

“這是個好故事。”那人影說:“你怎麽不講與我?”

“你回來了!”阿帕多蒙轉頭;姐姐驚叫,手中用力,那裝有‘龍血’的瓶子碎了,她連忙去撿,企圖藏起,但為時已晚。阿帕多蒙起身,鞠躬道:“詩藤諾斯殿下。”

“您好。克留姍多經常提起您,請您随意。”來人道,做一優雅手勢,又轉向克留姍多:“不必驚慌,我親愛的。我知道你長期為業傷身,不得不求龍血相助。”她笑道:“我有個好消息給你:我父親,現在就要在‘聖女’教堂前大集會宣布,開放龍血的申請使用。這場雨使你擔驚受怕了。”

“這……”克留姍多顯驚駭,而非驚喜。阿帕多蒙亦皺眉,思緒萬千。上午的鐘聲敲響,兩人僵硬,見‘龍子’,孛林的詩藤諾斯端正走來,坐于另一邊,擡手道:“請你繼續說,親愛的。我對你的研究一向感興趣。‘滅絕’的名字是什麽呢?‘永世’和‘輪回’何故謀害女神?我想知道,克留姍多。”她擡起腿,富有氣勢卻不至傲慢,道:“我同意你弟弟的說法:你應該向我的父親陳述。他會感興趣。”

“千萬別。”她眉頭緊縮,驟然開口,手上現出為玻璃所割傷的血痕。她舉起那手,神态堅決:“別同他說。”她繼而堅決支開話題,拉過阿帕多蒙,說:“雨停了,我送你下去。”

他沒有反對。兩人下行;她對他說:“你也別說,記住了麽?”阿帕多蒙側頭看她。她嘆息,附唇到他耳畔道:“——我看他早已知道了。”她仍不說那名字,似感到發自內心的悲觀,又看向仍黑暗的天空,說:“‘滅絕’的雨染黑了這片土地,”他見她顫動嘴唇:“我們始終在此命運之中。”

3

清晨雨尚未落下時,他已出了堡壘,不似慣常,沿北部山道,背向‘聖母’教堂的沙洲地帶,向城中。空中羽翼薄虹,飛低至他的腰際,水色于空中緩流,他始終微垂頭顱,沉于思緒,不曾在意。如在轉瞬間,他便在一處滄綠草坡中緩放身體,似那已力盡的老人,于長途跋涉中坐下,呼吸沉重痛苦,略無力氣嘆息,唯有沉默自發間垂下。他那頭發,沉重,黑暗,落至腰間,引如水黑暗墜河入草地,長久已成他廣延的标志:在他最柔順而充滿弧光明亮之處,他仍然像尊被雕刻至硬浪四拂的石像,絕生退人,唯雨和風能觸碰之。他擡手,将頭輕柔靠于腿上,如那海中的巨獸,恍然沉思微渺之處,小大相交,剛柔相合;城市正醒來,居民音聲生動,擾亂他的心海。他無言嘆息,感他的疲倦,衰退和蒼老。他确實是老了,陷入記憶的糾葛,審問和幻夢中,最末一刻,想:我過去興許做錯了。但若我将來還有機會,我當……

仍不遺餘力地幫你,厄德裏俄斯 。雖我能僅至于此。

似天眼于天空中觀草海中孑然黑影,他垂頭目落,見地面一簇綠針合而拱陰影于內。他心神下落,忽見兩個人影,在霧綠原野上前行,彼時世界荒涼而寧靜如初。拉斯提庫斯感驚愕,伸手向前,道:迦林! 她聞聲回頭,向他微笑。

蘭。厄德裏俄斯說。

“這城市被建得十分大。”他同她說。“啊,是的。”她答:“我沒有反應過來……我那時在做夢,我只是想讓它變得豐富,只管不住向前走,這兒增座房子,那兒加一棵樹,時間太久,我都不記得哪兒我放了田野,哪裏是井,但湖水是我最開始就夢見的,每一夜我都見到它。這夢太長了,快醒時,我只來得及放進動物。”她似有些羞澀地笑笑:“忘記加居民了。我在想,蘭,也許讓這兒住些人,會更好些麽?”

他沉默而低落地看了她一會,最終只緩慢地點頭。“你哪兒覺得不好呢?”她當然是能看出來的:“讓人們居住鄰裏,互幫互助,這樣生活輕松,無人需得萬能,鳥獸歡欣和諧,勞作後,聚在河邊,歌唱,繪畫,跳舞,聚會。我已創造了所有敞亮和私密的場所。啊,親愛的,你是不喜歡歡樂麽?”她笑而牽起他的手:“我向你保證你會愛上歡樂,愛上你的生命。你這動人的微笑,将會時常對我綻放。我愛看你笑!”

——我愛看你笑。

當他錯愕,朦胧地擡頭,在這孛林陰暗的穹窿下,似又能見她在他懷中;雨如唇瓣,靠在他的唇上。他閉上眼,聽風說:“我愛看你笑。我愛你,蘭!”她說得輕柔,自然,使兩人以重誓相交。眼淚沒過他的唇瓣,在她聽不見的地方,他低聲,沙啞地回應道:我也愛你。我也愛你,迦林。

“不會這麽順利,女神。”黑龍——她代表‘滅絕’的天使良久才開口,視線環繞周遭無人的街道,嶄新誠若荒涼,不看她閃爍的眼,道:“這些人将會是您的禍根,我仍勸您,放棄這想法……”

那想法,從黑雲降落的第一日,緩慢在他心中聚城。日積月累的流雲只緩慢而溫柔地沉入其漩渦之中,實際上,越緩慢,越柔和,就越快,越強烈地加深他的願望。他的夢中沸騰着冰冷的黑雲,海洋臨天倒灌地面,将這土地完全淹沒,星火無存。

戰事少時,他無需洗血,便可常抽時間來她身邊。先前他每回來,都勸說自己是由于塔會,但那年來得如此多,夜間他又頻繁做夢,羞愧難當,只能承認,他的來,便是來本身。他想見她,內心忐忑,二人每行至塔的上層,她告訴他,她見他的影子來了,就會跑下去,想快點見他,讓他很高興,又有些羞赧。兩人相處,最多十日,分別時仍依依不舍。這偌大的孛林,尚且無人,便如二人的新房一般。

“‘孛林’是一個難以解釋的詞。”白王曾談起:“怪異,不失樂趣。”他手持一株北地的蘭花,望他道:“——像白色花瓣上的黑痕,浸得很深。它接近于,‘愛’,比其痛苦,接近‘創造’,卻不長久。像‘毀滅’,但充滿留戀。”

“我們不如叫它‘矛盾’?”他的副官打趣 。

米涅斯蒙顯認可。他輕柔放下那株白花。“如何不是呢?萬事,萬事之事,萬事之動力。”

他來時,常用龍身,回時,必須步行,以防被發現,盤問。情潮已随月退之遠海,而愛意似塵埃漂浮雲端時,路程最長。他走得很慢,思緒萬千,不願向前,只希望能折返;萬物那明亮美好的一面,都在挽留他。萬物之黑暗和醜惡,都呼喚他如前。原野上的風絮拂過他的臉,他需将它們碾過,漠視,才能複還戰場。日長盡時,他掙紮入睡,又可在夢中見到那雲開霧散的天空。天空亦淚如雨下,何物如此純潔,觸動生刺石心!行至丘上,孛林,那座尚且無人的城市,已有黑色,在千年,萬年命運的開端遠視他,直至他的龍心瑟縮,人心哀悼,面容的冷固寸寸化為惘然。

雲霧變化;拉斯提庫斯伸手去觸,那霧氣化作牽引他的形狀。萬千使滅絕之命運為之動容躊躇的情态終融為一處形體,一張面容。他愛憐交織,悔恨相纏,将她的手環于手中。

狂風忽起,掀動草海,雨砸樹下,成簾落在他仍跪坐半寐的身影前。那雨是黑色的,命運從水中下落,鋪成片厚重帷幕不絕,蜿蜒下山丘下城市。鐘已快敲響,他卻深皺眉頭不醒。風流動若水,黑暗中,一花一葉一雲一湖都柔軟可及。他張開唇;它們對他微笑。他的嘴唇顫動。

“迦林。”他喃喃,在寒冷中轉醒,渾身刺痛。他在每一朵花,每一片雲中都見到她,由是在那破滅之時,世間每一寸塵埃都予之萬念俱灰的痛苦;這是他所知曉痛苦中最可怖的一種。他的心篤信了絕望,而年歲流轉,心血不絕,他從不将它遺忘。

十時前鐘響一聲,國王夢醒,初來寒煙和遠愛都散入清晰雨中郊景。他緩慢起身,視界從地時到高處,如預見一種膨大的威力,蘇醒的壓迫,暗雲灑落陰影,盡管正離去。他長久,朦胧地凝視這城市,見其多年前的預言和願望已被實現——從南至北,沿湖而上,無處地界無房屋,無處屋舍無居者。飄蕩湖上,填滿街巷,俯卧地牢,這城市滿為居民,那幻想中的歡樂,自離去卻再不歸;或許從未來。他的唇舌未能說出任何話,來表達其中短短長長的時間和其後果。他唯感虛浮,眩暈,只僵硬邁步,衣袍風散,向其中去。

他額旁,白花撫風落雲;綠草舉頭展葉。國王轉頭,面露驚訝。

他站在一束木蘭花下。

接受這束花罷,蘭!我見到它就想起你。我在哪兒都能見到你。她說:每一滴水,每一縷風中。

他眨眼;這記憶一瞬就過去了,拉斯提庫斯卻感驚愕。厄德裏俄斯竟同他感到一樣麽?他的血染黑了那叢白花。他面露微笑,不為己所察覺,向下行去,鐘聲一次,兩次。涼風吹開他的黑發,在這瞬間,他将那一切都忘了:那些必然的鬥争,創生與毀滅的後果,無果的希望,只記得她們多麽相愛過;剎那化成他脊骨成石前的一股破壞性的暖流。他仍笑着,只有些悲涼。

每一朵花,每一片雲……

他捧起那白花,似托着一個人,輕柔地吻她的面頰;他想象她在一片雲中,只有白色,而身體和面容都有些朦胧,使那愛純潔而少激情和歡樂。他樸素地認為這是好的。他對着這片雲,如他慣常那樣說,那樣一言而誓道:我一定幫助你。

當他低頭向草野,每束草葉也望他。

4

她的鼻翼抽動;空氣中有那比雨水凝重,随其而降的味道,黑暗而深重,不減柔和,甚至纏綿。她站在人群裏,卻忽然回到了那木屋中,身體松軟,想同一人擁抱,倚靠,難舍難分。她的眼迷蒙地散了,時間從那隔絕時空的迷宮中後退,暈開色彩,拉伸而形變,直回到最初。

蘭……

她瞧他站在露臺邊緣,永遠像要離她而去的樣子,忍不住想要擁抱他。那非是出于對于彼此命運的同情——她們已深知相愛的滋味,還有何事可憐惜?這種極致悲慘和歡樂的命運,兩人已心甘情願沉溺其中,唯有嘆惋,是不能徹底合二為一。

她握住他的手臂,倒在他懷中,向後仰去,長發委地。她們的命運和職能是截然不同的;她沒有他那樣毀滅的大能 ,且交與身體之衡于他手中,正如若他願意,能使她墜落雲端,他能毀滅她的身體;理智上,此永為一種可能,但就在天地倒轉的一刻,她不曾下落,已在雲端,第一回,約也最後一回,使那水比火更明亮,也堅硬,沒了她的智識,而包裹了她的心。她覺得安然,眩暈,溫暖如春。——別這樣,迦林。他道:你要摔了,我扶你起來。——渴望;先前不曾有,爆發開來,從她身體中流動創生之血。

衣袍散落于地……就在那露臺上,她一直同他相擁到了黎明,明星餘一,整夜,塔中龍群鬥争不息……她的身體熾熱濕潤。兩人側卧在床上,臂繞脊背,幾鑲嵌一處。他已極淺地睡了,她仍聽着那聲音,煊赫激烈,心中暗流激蕩,一念頭悄然生發,她撫着他的頭發,反複将那心中的聲音抛碎,呢喃在令己身也幾分猶豫,又已根深蒂固的執意中:

她要讓他當她的多米尼安…… 她将他緊密而輕柔的攬着,表情近于歡欣的苦痛……好使她們之間再無隔閡,隐秘和悲哀。水綻明珠,堅硬撞擊,碎裂為塵,雲紛漩成,白霧飄蕩,土壤溶解。她閉眼,見夢中萬物聚合一處……黑白相合……她和他緊緊擁抱……

——融合……化解……湮滅。

“厄文?”

厄文忽然驚醒,站于人潮中。來孛林數日,她見了許多含雜冗的群體,似狂暴的風沙在街巷中穿梭,但從中驟醒,而腦海中尚殘着那格外鮮明,幾不似人世之作的黑色,白色,狂瀾似轟擊她的腦海,将何事碾作粉末,她感後怕。“國王來了,去瞧瞧吧!”祖紮牽她手臂道,厄文轉頭,見那蒼白天空展于人群頭頂,四周房屋漆黑,這色彩同她夢中的色彩,已很像了,卻在其程度,微妙和威力上天差地別;她感她胸腔被擠壓,幾暈眩,有嘔吐感,将體中某存在,某血,某肉,分離,揉擰,嘔出。她捂住腹部。

“你怎麽了,厄文?”那女孩問。厄文搖頭。她略擡眼,已瞧見了他,遠遠浮在人群盡頭,面色顯凝重。她蹙眉望了一眼,又轉頭對那女孩笑,說:“我沒事。”她想:現在大約不是想着他的時候……那女孩的眼珠轉一轉,忽面露狡黠,問:“你是不是跟國王有什麽關系呀?你也是這樣的頭發,這樣的眼睛。”厄文的眼仍不住向遠處看,念頭已是重複了,但揮之不去:他在那兒幹什麽呢?為什麽要這麽作呢?呀,別想了。自己去看看罷。太多不明白的事了。

“喏,厄文,你先前消失的那幾日,去做什麽了呀?”祖紮仍問,眼中有了些執着和寒光。厄文用餘光看見,心中比之恐懼,更悲涼。她雖現在還不太明細世間的規則,但已有些直覺,對這種流通在人心中的冷水,已涉足一二。她猶豫道:“我去林子裏住着了。”國王講話處在一潔白大殿門口,厄文和祖紮于其幾隔了一整條街道,實在聽不清晰,只聽到人群微弱的尖叫已傳來。

“去林子裏?”祖紮輕聲道。

“是……”厄文欲答,腦海中随之出現一畫面:那落月的深潭旁,一處光照溫和的空地,一座木屋。她原先是在說不實之事,但開口,竟變成一種願景。厄文想,她說不定可在林間做一座小木屋,這樣,她就能在城市和湖林間穿行,不至于在人群中手足無措。她開口:“我先前就住在林子裏,想看看這裏的樹林,是如何模樣……”

“血!”人群尖叫,手似樹枝瘋長,那言語中的深重河流呼嘯而來,将厄文的聲音全然吞沒了。先前只來自國王下方的一小片人群,轉眼間,已是四面湧起,像那狂烈互相引起的浪。她擡頭,方想看是怎樣的事,忽見那眼睛,穿過人群,看着她。

她嘴唇一顫,沒能說話,只有聲音在腦海中低喃道:你在做什麽呀,蘭……那眼神,近在她眼前般,并無任何森然和冷意,多是歉疚。他極深地看了一眼,便轉開了,擡起手,喝道:“肅靜!”人群聲音稍小,然波浪剛至厄文眼前。

“國王說要開血井!所有人都能申請飲龍血,治病,讀書,工作——‘環月’團也要開海選,任何人都有可能獲龍心!”她面前一男人激情狂熱地同她說,口舌極快,眼神渾濁。“天哪!”厄文伸手去抓腿軟險被絆倒的祖紮,她們身後,祖滿冷嘲熱諷,道:“瞎樂!任何時候,任何規則,都只眷顧最好的人!跟普通有什麽關系?”他輕蔑道:“我瞧你們不如去找個工作。”

“龍血!厄文,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厄文搖頭。她勉強将祖紮背起來,橫向穿過人群,走到街道側邊,短幾米,走了近兩分鐘,大汗淋漓。她将祖紮放在石建築的門口,滿面灰塵,轉頭看她,見她流淚,不禁錯愕,慌張,想伸手為她擦淚,又覺得手上頗髒,只聽她哭道:“為什麽不早點呢!為什麽不早點呢!那樣我媽媽,我爸爸,我姐姐,都能活下來了呀!”

“我跟你講了,再怎麽開,也不會給我們用的!我們窮!南部太遠!”祖滿罵她;厄文見他眼中也有眼淚。她不知該說什麽,只張開手臂,兩個孩子終不說話,俯到她懷中,大哭起來。哭聲如雨入耳,厄文臉色蒼白。她擡頭,見頭頂,一木板上寫着孛林的文字;祖紮和祖滿是看不懂的。她倒着認了番,見上面寫着:短工招聘。

厄文回頭,只見一身披黑衣的女子,坐在其中,手捧本書,正讀着,念着。她想:等她們不傷心了,她就進去看看。工作是什麽?總之,她都試試,看看罷。她越發不明白這熱鬧而冰冷的世界了。

5

人群已散後,阿帕多蒙才經過西來伯姆街,進‘聖女’教堂。據說先前之盛況,險些踩死了人,“幸虧”國王大發雷霆,咆哮使只見他較溫和面的群衆震驚 ,忘記下腳,整隊都維持在個僵住的瞬間裏,才唯釀成血禍。他向門前的募集箱捐贈了錢財後,進入教堂內。他于室內水池前尋到二姐,見她身披黑衣,背對他,靜望水池出神。阿帕多蒙微笑,道:“姐姐。”

聖蒂萊特回頭。

“阿帕多蒙!”她顯極驚喜,飛步過來,同他擁抱。兩人身量相似,阿帕多蒙的力氣卻大一些,将她托住了。他閉眼,感她呼吸在他耳邊響起,如某種湍急的樂曲;他的呼吸也急促,因驟然而起的情感沖動——他慣常是頗有北地風範的,理性,持重,感情波動不重,此時卻濕了眼眶。“你幾時回來的?”聖蒂萊特擡頭問,打量他面孔:“曬黑了呀。”阿帕多蒙笑笑,道:“回來幾日了。你前幾天都忙,就沒來打擾。”二人沿這教堂內被建成永晝花園般的水道走着,聖蒂萊特問:“南方這回瘟疫狀況如何?”阿帕多蒙緩而搖頭,苦笑:“不佳,但比起‘來龍’十年要好了。我至今記得那些從南方逃來的難民,怪哉這瘟疫,進入葳蒽境,就再不往北,簡直好似……”

他停聲不言。聖蒂萊特看他,眼神微動,低聲道:“克留姍多又和你說了什麽罷?” 她搖頭嘆息:“成日便是那‘真史’,‘天使’,日子過得颠三倒四,我已不想和她說話了,但畢竟是親人,又有什麽辦法?胡言亂語。”她嘴裏埋怨,卻記得牢固,恍惚道:“ 上次見她,又是同我說了一夜,懲罰,放逐的事。”

她轉頭瞧他,端詳弟弟的臉,道:“她和你說過麽?她道,我們人,是被放逐到這地上受罰的,先是分出女男,再分出高下,永久失去了那正直,良善的能力。”阿帕多蒙失笑,握住她的手,道:“是麽?我倒覺得分出了女人和男人,還挺好的。我便可盡情地……”

他言語一滞,見聖蒂萊特面上也是驚訝,眼中顯出他幾分朦胧,陶醉的表情,宛另一幅熟悉而朦胧的面孔襲上他的面孔。阿帕多蒙只感心中黑暗如雲擴大,松開了手,眼中不可置信,只有那言語,似出自他口,終像是被降靈般,不可抑制而出:如此——我便能盡情為你陶醉,不必以理性維持我的誓言,只以感情的瘋狂愛你矢志不渝。

他捂住臉,從指縫裏看姐姐擔憂的面容。“阿帕多蒙?”她道。他嘴唇顫動,腦海中的聲音,牽引他的真心,加之以千年,萬年洶湧的沉重 ,恐怖,說着:始終守護你,保護你……縱使粉身碎骨;必然粉身碎骨……

阿帕多蒙喘着粗氣。“你也生病了麽,弟弟?”聖蒂萊特擔憂,将他攙扶:“幸而國王已決定開血井,這是好控制的,對不對?”他搖頭,攬住她的肩膀:“我沒事。”汗水經行他的笑容,阿帕多蒙顫聲道:“但我擔憂血井之事。國王何故忽然轉變?”

二人在水道盡頭那潔白石臺前轉身,涼風從天井中來;她緩緩搖頭。“我不知道,阿帕多蒙。”她又拉起他的手,道:“你這去南方,不知孛林發生了多少事。我預感不好,就像那年一般……”聖蒂萊特聲音苦悶。那一年,‘君王殿’大火,她勸多次,母親不要折返,終于只看她抽身離去,歸來時已身體冰冷。

“但不要擔心,”她靜了一會,面上浮現年少時的憂愁,又擡起頭,笑道:“我們三人在一起,互幫互助,大約不會有什麽事。我會和你在一起的,阿帕多蒙。”

“我也是,姐姐。”他穩住聲音,柔聲道,那怪異之感卻揮之不去。聖蒂萊特向回走,對他道:“我其實先前在找個年輕女孩——她說來尋短期工,我已找到一家,人卻不見了。”她回憶;阿帕多蒙也擡眼尋找,問:“大約什麽模樣?”

“黑頭發,綠眼睛,像是個孛林人,樣子還很面熟……”她皺眉:“她告訴我,她叫‘厄文’。我從沒聽過這麽一個名字……”

阿帕多蒙擡頭。他手指尚能前展時,便見教會門口,那穿白襯衣的身影,又像鹿般,仍踏着那雙破損的布鞋,往外一躍 ,消失在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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