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57章

和元戚一案比起來, 審理以元武為首的元家朝臣,就要棘手得多。

盡管元武已被革職居家, 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元家在朝堂中的關系勢力盤根錯節,輕易查不出什麽。

範潛也是花足足兩個多月的時間,費了好大力氣,才盤問出其近年來犯下的罪行,一張狀紙寫不下,足足寫了十幾張卷軸,盛在紅漆櫃裏,由兩位宮人擡入禦書房之中。

勾結朝臣, 暗殺政敵,收受賄銀……一樁樁一件件,和元武釀成的罪行相比,元戚犯的錯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算不得什麽。

皇帝看完這些卷軸的當天夜裏, 便氣得頭疼發作, 躺在龍榻上起不來, 直至天快亮的時辰稍稍好轉, 便遣人将林重亭叫進宮。

少年隔着一道垂簾,請安後道:“不知聖上傳召臣,可有何要事?”

皇帝示意宮人将手中的卷軸遞給林重亭, 待其看過後, 方開口問道:“不知愛卿有何意見?”

林重亭抿唇:“臣不敢妄言。”

皇帝遞給她的這份卷軸上頭,元武的罪行和皇太妃不無幹系, 其中詳細記述了她是如何聯絡兄長, 央求元武私下從宮外送避胎的藥物進來, 使旁的宮妃不能有孕或流産。

後宮之中的争端,亦是一場不見血的刀光劍影。

皇太妃此舉,無異于謀殺皇嗣。

但她乃是當今九五之尊的生母,皇帝沒有發話,林重亭很識趣地什麽都沒有說。

皇帝難得長嘆一口氣:“孤雖然一向清楚,母妃生性好強,但萬萬沒想到,她竟能做出這般惡毒之事。”

林重亭眸中一閃而過的譏諷。

她極好地掩飾起自己的情緒,正色道:“皇太妃不過是愛子心切,聖上應體量一二才對,只不過……”

“你說便是。”

皇帝道。

“只不過如今皇太妃與皇後協理六宮,鳳印在握,其無所約束,只怕日後有過之而無不及,壞了宮中風氣……”

林重亭這一番話,無異于說進皇帝心坎裏。

他剛登基的時候,局勢尚未穩定,後宮的鳳印一直由母後把持,如今算起來,也是時候将其交到皇後手上。

雖說心中已有了主意,但皇帝難免不願親口說出來,反問林重亭道:“那愛卿說說,朕該如何是好。”

話落,他又道:“依母後犯下的錯,怕是打入天牢也說得過去。”

林重亭拱手:“皇太妃許是年輕時糊塗,才會行差步錯,陛下又何必太苛責,依臣之見,不過是要她交回封印,在鳴鸾宮好生休養即是。”

皇帝點點頭:“母妃的手段雖說狠毒了些,說到底還是為了朕,那就有勞愛卿替朕走一趟,将這道禁足令帶去。”

.

鳴鸾宮中,皇太妃将将起床梳洗。

為她梳頭的宮女動作小心翼翼,生怕扯下半根發絲——自兩月前首輔大人被革職,太妃娘娘脾氣更比往日差上千百倍,她們這些宮婢,稍有不慎便會遭到打罵。

誰知事與願違,她越是小心,手中的象牙梳卻不知為何纏住一縷青絲,扯得皇太妃倒吸一聲氣。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宮女忙跪下來,“是奴婢蠢笨,不小心犯了錯。”

“混賬東西——”皇太妃并不管她是如何哭求,一巴掌揮了過去,“一個個只當本宮的哥哥失勢,便由着你們胡作非為不成?”

她冷笑:“只要本宮一日還是聖上的母妃,就輪不到誰來騎到我頭上,更別說你們這些奴才……”

話音未落,卻被一道尖銳聲音打斷:“聖旨到——”

皇太妃收了聲,她眼中浮現光亮,似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急匆匆迎了出去,跪倒在門口。

然而,在看見同傳旨太監一同走進來的林重亭時,她眼中的光霎時煙消雲散,就連好不容易端出來的一絲笑意也蕩然無存。

皇太妃雙眼死死盯住林重亭,像是恨不得目光能化作刀子,将少年一刀刀淩遲。

她甚至沒聽清聖旨說了些什麽,直到太監催促:“太妃娘娘,該接旨了。”

聖旨……皇太妃一臉木然地接過去。

那位太監又道:“還請娘娘将鳳印讓出來,奴才們這才好交差。”

鳳印?

皇太妃猛地回過神來,捧起手中聖旨,逐字看過去——她臉上唰地白下來,血色盡失,似難以置信道:“皇上呢?你們讓皇上來見本宮。”

“回娘娘的話,聖上眼下要忙,只怕并不得空。”

“不得空?”皇太妃強撐起一絲精神,“本宮是他的親娘,便是有天大的事,他也該來見本宮才對。”

太監笑着道:“奴才乃是奉命辦事,還請太妃體恤。”

“體恤?你一個奴才也配?”

皇太妃冷笑,“本宮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皇上,如今他竟然聽信小人讒言,要本宮交出鳳印不說,還要将本宮關起來?你回去告訴皇上,我是他的母妃,他要有本事,就親自到本宮面前來讀這道聖旨?”

她口中的小人,自然指的就是林重亭。

太監一臉為難,不知該說什麽好。

少年垂着眼,雙手負于身後:“聖上公務繁忙,只怕無瑕得見皇太妃,若皇太妃不肯交出鳳印,那便只有得罪了。”

說着,林重亭示意候在門外的禁軍上前:“都放仔細些,務必将鳳印尋出來,完好無損地交到聖上手上。”

“是。”

禁軍得令,便無所顧忌,皆手持紅纓槍,朝寝殿內闖去。

皇太妃不曾料到他們竟然這般大膽,她忙進屋要攔:“滾,都給本宮滾出去——”

禁軍們置若罔聞,倒是寝殿中的宮人不敢吭聲,齊溜兒從屋子裏候到外頭。

鳳印就放在床頭最顯眼的位置,禁軍很快就找到,捧到林重亭跟前。

林重亭別開目光,示意對方将其交到太監手上。

禁軍們完成任務,又陸續退出門外。

分明只是一枚鳳印,剎那之間,皇太妃似被人抽走骨頭般,險些癱倒在地,她手撐着桌沿,心口刀剜似的在滴血——

她這一生,所求不過是為後宮中至高無上的尊榮,為此,她甚至做了那麽多見不得光的事,到頭來,竟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剎時,皇太妃似想到什麽,她猛擡起頭:“林重亭,是你,是你在報複本宮。”

林重亭口吻淡淡:“下官不過是秉公行事,不知娘娘這是何意?”

“呵——若不是報複本宮,你又何至于親自到這鳴鸾宮來?”皇太妃一字一句道,“你恨本宮,恨我讓兄長克扣糧草,害死了你的爹娘……”

少年眼皮掀起,對她這番話沒有顯露出絲毫震驚:“原來娘娘都記得。”

直到此刻,皇太妃終于意識到,她苦心孤詣經營的一切,皆毀在這林家世子手中。

她捂住胸口,嘔出一大口血來,幾欲暈厥過去。

“娘娘何必心急。”林重亭道,“往後日子還長,該好生休養才對。”

說罷,她不再理會皇太妃說些什麽,轉身走出殿門外。

“林重亭——”走出不到幾步,身後傳來皇太妃凄厲的嚎聲,“你害得本宮家破人亡,本宮亦詛咒你不得善終,将來的下場比我還要凄慘上千倍萬倍,便是被抛屍在亂墳崗,任鳥雀啄去也無人問津……”

林重亭腳步頓了頓,她沒有回頭,對皇太妃的辱罵之語置若罔聞,騰步離開鳴鸾宮。

先前傳旨的太監似不曾聽見二人的對話,只笑着道:“娘娘便是氣不過,也該為聖上着想,免得一着急,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來人,還不快去扶娘娘歇息。”

……

冬月裏寒風正緊,天邊倏忽落下小粒的冰點,原是下了雪。

林重亭朝宮門外走去,少年面色發白,不知是冷還是別的緣故,唯獨眼尾略紅。

守在宮門外的小厮見着身着深綠官袍的世子走出來,忙上前奉上備好的狐裘衣:“公子,可是要到兵部衙門裏去。”

“不必。”林重亭道,“今日休沐,回府去。”

.

錦被之中,少女半睡半醒,渾然不知外頭已落雪。

許是屋子裏碳火燒得旺,段漫染非但不覺得冷,反倒還将一截雪白的腕子露在被衾外。

直到寒氣在枕邊侵襲,她似有所感應,睜開了眼。

只見林重亭坐在床畔,她身上披着件狐裘大衣,裘衣上頭烏黑水亮,襯得她肌膚愈發冷白如玉,眸似點漆。

段漫染這才想起,天不亮的時候她就被宮中來的人叫出門,應該是剛從外頭回來。

“夫君身上怎麽這般冷?”

嘴上這般問着,段漫染卻伸手,要将少年的手握過來,替她暖和暖和。

林重亭動作快她一步,收回垂在身側的手:“冷得很,免得凍着你。”

段漫染并不在乎,只覺得在林重亭眼中,自己未免也太嬌氣。

“夫君難道就不怕凍着自己?”

段漫染坐起身,執意要握住林重亭的手。

真冰——

握住她手背的瞬間,段漫染倒吸了口涼氣。

但為了不讓林重亭看出端倪,段漫染只能硬着頭皮,雙手捧着林重亭的手,替她哈氣暖和。

少女手指纖長,但和林重亭骨節分明的雙手比起來,便顯得嬌軟得多。

少年垂眸看着,眼底寒意逐漸消融。

林重亭傾身,将頭埋入少女頸窩間:“免免。”

“嗯。”段漫染似乎覺得她嗓聲發悶,“夫君……可是有什麽不開心?”

“沒有,今日我很高興。”段漫染将信将疑,又聽林重亭道,“元家的人已倒臺,免免日後不必再為我擔憂。”

林重亭會這樣說,自然有她的把握,段漫染不覺松了口氣。

仿佛這些時日來,壓在胸口處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終于煙消雲散。

她正樂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林重亭出聲:“我累了,免免陪我歇一會兒可好?”

她天不亮就出門,覺得累也是難免的。

段漫染往床裏挪了圈,将自己睡暖和的位置給林重亭讓出來。

衣料窸窣,林重亭換上睡衣,躺到她的身旁。

窗外雪意蓉蓉,逐漸壓彎了竹枝,從檐下墜下來。

室內檀香袅袅,隔出冰天雪地裏的安樂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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