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78章

思及此處, 姬溯陡然升出了一種荒謬之感,他明知是為什麽,卻無能為力。

若換在十五年前, 年少沖動,他定然會賜下庭杖, 将姬未湫打得皮開肉綻, 而今他已有而立,他清晰的知道有些事情并不為外力扭轉, 無須再用一些愚蠢的手段來證明自己‘能’。

他平靜得近乎溫和, 他說:“既是不想說,那不說也罷。”

“霜降漸近,仔細添衣……回去吧。”

姬未湫也不知道自己死裏逃生了一回,索性他也不想和姬溯待在一處,姬溯放他走, 他就麻利地告退了。

“臣弟告退。”他頓了頓:“皇兄早些休息, 聖體為要。”

說罷,他沒有看姬溯, 轉身出去了。

此時又下起了雨,不到暴雨, 卻也委實不能算小, 天上是陰沉沉的一片,人間也是陰沉沉的一片, 唯有雨水落在地上濺起的一朵朵銀色水花才是亮眼的,無根水裹着寒氣嗖嗖地往上蹿, 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小卓公公抱着披風候在一旁, 見姬未湫出來,連忙上前道:“殿下, 這雨大了些,還是歇在偏殿吧!”

姬未湫方才又睡了一個時辰,如今是半點都不困,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小卓:“不了,還有些文書要看。”

聽他說公事,小卓公公只好應了,一路把他送回了英華殿。

英華殿中暖融融的一片,因着這幾日氣溫驟變,宮人們早就預備了碳火,果然等到了今日。

姬未湫揮退了衆人,也未點燈,就這那點半明不暗的光枯坐了許久,直到夜幕徹底将那點光亮吞噬,他才悠悠回神。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瞞不住的。

無他,他和姬溯之間的關系太親密了,還是那句老話,別說是養一個人,就是養只不會說話的貓,十幾年下來也能摸清對方動了動胡子是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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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希望姬溯慢一點看出來,再慢一點,或者他看出來了就當是沒不知道,不要把事情弄到最難堪的地步去。

他喚人點了燈,宮人們悄然無聲地進來,如同一只只靈巧的貓,添了碳火的炭盆熨着溫熱的茶水,将殿中烘得越發熏人,暖融融的一片。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吧,這樣已經是很好的了。

雨下了一夜,或許是伴着雨聲,姬未湫睡得倒是很好,等到被叫起時也無甚不适的地方,就是地方太小,進來的宮人險些轉不開身,還鬧出個笑話來,給他拿了兩只不同的鞋子來,姬未湫看了一眼就知道怎麽回事,随口說要右邊的那雙,宮人們這才發現,急忙又去取。

小卓公公領着差事,對姬未湫的性子也有幾分了解,見狀也不開口責罵,讓這件事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英華殿有英華殿的好處,距離上朝的太和殿更近了,姬未湫甚至來得及在殿中吃了兩個蒸糕,又喝了一大杯熱茶,這才出門。

雨下了一夜,如今還有些小雨猶自下着,地上的水窪被琉璃燈映着,閃閃發着光,姬未湫攏着披風,突然起了點興致,問宮人拿了傘,帶着小卓就去上朝。

若不是怕宮人們吃罪,姬未湫連小卓都不想帶。

輕雨落傘,沙沙有聲。

姬未湫稱着傘,就着那點微弱的光,腳步輕盈地繞過一個又一個水窪,有時候還用跳的。

小卓欲言又止地看着姬未湫,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只能硬着頭皮跟着一起跳——怪不得方才殿下執意叫他也帶上一把傘,這個走法,他想要給殿下擋雨真的很難。

有一隊儀仗行來,遠遠望去那連綿的燈火如同一條火龍,在夜色中閃爍着令人無法拒絕的暖光,聽到鈴聲輕響,姬未湫便退到了一側,儀仗在他面前停下,姬溯的聲音從禦辇上傳來,他道:“上來。”

姬未湫行了一禮,痛快地說:“多謝皇兄。”

他上了車,姬溯面色如常,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後便阖上了眼睛小憩,姬未湫還打量了他兩眼,瞧他那樣子都知道估計昨晚上沒睡夠。

事忙吧,畢竟拉王相下馬不是一件說做就能做的事兒——難道真把王相當庭拉出來,然後聽他一一自辨嗎?不可能的,一切的事情都在進行,等落到朝堂上,就已經是塵埃落定了。

姬未湫掀開了一點披風,禦辇上太熱,他還特意穿的厚披風,捂得死死的,實在是有些吃不消。

忽地,外面傳來聲音,是慶喜公公:“聖上。”

姬溯輕輕地應了一聲:“拿進來。”

慶喜公公便入內,他手中提着一個籃子,掀開便冒出了熱騰騰的煙氣,姬未湫跟着看了一眼,就見裏頭是兩碟早點,外加一壺豆漿——他聞着味兒了,甜豆漿。

慶喜公公很快将東西擺開了,又悄然無聲地退到了一旁,姬溯一手微擡,并未說話,但意思很明顯,讓姬未湫先吃一些。

姬溯早上胃口素來不如何,但他慣會養生,在出清寧殿之前多少會吃一點,再多他就懶得碰了,這些東西一看就知道是給姬未湫準備的。

“多謝皇兄。”姬未湫猶豫了一瞬,也沒說自己出門之前吃了一點,他撿了個三絲腐皮春卷扔進嘴裏,喝了兩口豆漿,覺得有些膩了,又撿了綠豆糕來吃。

他吃的專注,姬溯的小廚房向來出精品,他本就吃得不算多,再吃幾塊也完全沒問題。

不知何時,姬溯已經睜開了眼睛,平和地注視着他,像是在看一道風景一般。姬未湫吃着吃着覺得不大對,擡頭看來,果然見姬溯在看他,他玩笑似地問道:“皇兄,看我作甚?難道是我臉上長出花來了?”

“嗯。”沒想到姬溯居然應了一聲,随即姬未湫就見姬溯擡起一手,用帕子在他嘴角旁撫了撫。

絲綢裹着與他截然不同的溫度在他臉上一晃而過,輕柔如水的質感摩挲着他的皮膚,帶來了輕微的癢意,姬未湫的呼吸幾乎在這一刻停止,只是一瞬,他神色如常地伸手接了那帕子,又狠狠的在臉上擦了一下:“看來是真的長出花來了。”

姬溯安然地收回了手,略微有了一點莫名的笑意,姬未湫看不穿姬溯到底是為何而笑。

等這一盤綠豆糕被姬未湫吃得幹淨,太和殿也已經到了,姬未湫挑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這才發現自己錯過了最佳的下車時機,已經到了太和殿的後殿了,他只好跟着姬溯一道下了車,随着他一道上朝。

剛上了殿,聽了山呼萬歲,今日照舊以一些較為太平的事情開局,姬未湫百無聊賴地聽了一會兒,一旁的慶喜公公忽地小小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回眸看去,只見慶喜公公示意後頭,他跟着看了看,發現他身後不知何時擺了一個較一般憑幾高一些的憑幾。

靠坐上去肯定是不行的,于禮不合,但是借力靠站是完全沒問題的。

姬未湫有些訝異地看了看慶喜公公,又側目看向了姬溯,姬溯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的身上,他沉靜地看着滿朝文武,眉間清倦,卻是說不上來的威儀。

這樣的東西,必然是姬溯授意的,沒有他的授意,誰敢把這東西擺到太和殿上來?

姬未湫往後靠了靠,憑幾恰到好處地托住了他的腰,讓他得以放松。等到冗長的朝會結束,姬未湫跟着姬溯進了後殿,便聽姬溯道:“午後去一趟周家。”

周家,自然就是周二他家,周二是昨天死的,當然要發喪,姬溯的意思是讓他去周家走個過場,以示皇恩浩蕩。

姬未湫是不想去的,他沒有那種人死債消的概念,就這麽一個爛慫貨色也值得他去吊喪?但姬溯已經出口,他只能去。

他正想應下,忽地聽姬溯問道:“不願去?”

姬未湫猶豫了一下,随即颔首道:“我不想去……周二那人作奸犯科,無惡不作,也配我去給他吊喪?周老大人與周大人于國有功,那也是他們的事兒,與周二何幹?我怕我在他家靈堂上笑出聲再放兩串鞭炮。”

不光如此,他還想送個花圈,上面挽聯左邊寫‘因果循環’,右邊寫‘報應不爽’,中間橫批‘死得好!’。

這話說的有些過分,姬未湫都已經準備好挨姬溯訓斥了,哪想到姬溯沉吟一瞬道:“有幾分道理。”

他傳令拟旨,加封周老大人一等男爵之位。

既然有恩賞,自然沒有再勞動姬未湫這個親王去頒旨的道理,讓禦前的太監去就是了。

慶喜公公眼疾手快地給小卓撈了這個肥差,讓他去頒旨了。

因着外頭的雨又大了起來,已經到了難以行走的地步了,天帳也是無用,故而姬溯也不急着走,姬未湫自然也是如此——他也不是傻的,這麽大的雨誰出去誰就是落湯雞,他雖然不想與姬溯接觸得太多,但身體也是要緊的。

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太和殿後殿依舊是一片安靜,姬溯留在此處,只會讓這裏更安靜,入耳唯有雨聲簌簌,水汽撲面而來,大約是這個天氣燒炭盆還是有些太早了,一冷一熱相撞,姬未湫覺得身上有些黏膩不适,但太和殿中沒有他的衣服可供更換,便也按下不提。

慶喜公公道:“聖上,今日潮濕難耐,碧紗櫥中備了衣衫,眼見着這雨暫時是停不下來了,聖上不如去換一身寬松的衣裳松快松快?”

姬溯颔首,起身而去,輕飄飄地扔下一句:“進來。”

這還能是點誰的名?自然是點姬未湫的名。

慶喜公公一向是個周全到了極點的人,他知道天氣潮濕,姬溯可能會有所不适,自然也考慮到姬未湫或許也會有所不适,衣裳當然是兩人的都備下了。

姬未湫委實是不想進,但沒有合理的理由,只能跟着進去了。

太和殿比清寧殿還要大上許多,便是碧紗櫥也不顯得逼仄,幾扇屏風恰到好處的劃分了空間,姬溯已經去了一邊,宮人們服侍着他更衣。

衣物在紗影中落下。

姬未湫見狀也不敢多看,去到了另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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