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玉蘭
第06章 玉蘭
天空黑黢黢的,山林兩側的路燈悉數點亮,漫天細雪被燈光拉長,車前的雨刮器左右搖臂。
車窗半降,覆雪的灌木林迅速倒退,只留下模糊的陰影,風将男人額前的碎發捋起。
“打算什麽時候回公司繼承家業?”
後車廂坐了兩個男人,靠與右側的男人身陷沉穩,有久居高位的穩健。
他身側的男人則年輕許多,冷光漫上他的側颌,線條都冷了幾分。
他語氣随意,“沒興趣。”
“偌大的家業,等我百年後,難不成就拱手讓人了?”
年輕男人,“雨嬌大學修的不就是金融相關專業麽?現在早就不是封建時期了,您的舊思想就收收吧。況且,如果非要論傳統道,您身邊知道的、不知道的,只要您肯點頭,哪個不行?”
他意有所指。
發絲參雜白發的男人被氣得漲紅了臉,“逆子!”
雪天,上坡路。車開得很慢,繞過一圈山路,抵達周家宅門。
早早撐傘候着的侍從連忙走上前,替對方開了車門,而後将手中的那柄黑傘遞給男人。
恭敬地叫了聲,“靳先生。”
“嗯。”
靳晏禮看着靳嵩朗的做派,嘴角勾了勾弧度,嘲諷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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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過身側侍從的傘,沖對方禮節性地點點頭。
宅門停車位已經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豪車。他們來得不算晚,卻也不早了。
周平津這次排場做得大,受邀參加的基本都是和周家有合作關系的,亦或者屬于同一圈層、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關系。
不一定友好,尚且虛僞。
這裏赴約的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的,就不得而知了。
靳嵩朗和周家在商業上屬于敵對關系,本是不願意過來了。
在老太太的敲打下,才算是勉強為之,帶着靳晏禮一同出席,算是給足了周家面子。
他走在前頭,“你說這周平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一個私生子,還值得這樣大操大辦地舉辦成人禮,私底下也不怕人笑話。”
靳晏禮興致缺缺,沒吭聲。
他繼續道:“前幾日城東的那塊地,和孫家争就沒争過。競标的時候,直接被人孫家不厚道地給拿下。這說到底,還是資金周轉出了問題。”
“今天這事,怕就是一場鴻門宴。”
兩人步入長廊,靳晏禮收起傘,輕輕抖了抖傘面上覆着的絨雪。
将傘遞給一旁候着的侍從,不鹹不淡的語氣:
“這都是別人的家事,與我無關,不做評價。況且在不知內情的前提下,想得再多也沒有實據,讓有心人聽到了,反倒是您心眼小了。”
“你就是實驗做傻了腦袋,生意場上,對于這種人沒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是麽?”
靳晏禮反問。
靳嵩朗兩手背在身後,望着雪中開得正傲的黃臘,長長嘆了口氣。
将話題重新挑了回去,示好的語氣,“鬥了這麽多年,我也算是累了。”
“你打算什麽時候接手公司?”
靳晏禮挑眉。
夜風吹動長廊兩側栽植的黃臘梅,零丁的花瓣從枝幹飄落。
他視線略去一眼,黑色的皮鞋碾在幾欲透明的薄瓣上。
漫不經心地将話給撥回去,“您兒還沒老,我現在在外面過得挺快活的。公司上面的事情,還是那句話,有我沒我都一樣。”
“況且,不論怎麽做決定,都會有人不滿意。”
“呵。”靳嵩朗擺了擺手,“我想聽的話,怕是從你的嘴裏出不來。”
他移開話題,“知道你和周自珩關系不錯,但你時刻謹記,我們靳家和他周家在商場上是敵對關系。商海無朋友,更沒有知根知底一說,人心都是難測的。”
“這點道理,自然不必您多說了。”靳晏禮英俊的皮囊扯起一抹笑,“不過這事屬于我自己的私事。”
“不歸您管。”
靳嵩朗一噎,臉拉得老長。
靳晏禮的心情倒是難得好了幾分,眼睑微彎,扯出一道細細的皺褶。
談話間,不知不覺就到了會客廳。侍從和周平津提了一嘴後,便退下了。
周平津臉上挂着笑容,迎了上來,和靳嵩朗握了握手。
收回手後。靳嵩朗看向他身側的周舒樾,語氣熟稔地和周平津道:“周總,這位就是你家小兒子吧?瞧這一臉青年才俊的模樣,未來肯定大有作為。”
“誒,”周平津滿面紅光,“瞧您這說的哪裏話。犬子尚且年幼,未來的事誰又說得準呢。”
不過這話還是愛聽的,他對周舒樾道:“舒樾,這位是你正朗集團的靳叔。”
聞言,周舒樾很上道地喊了聲,“靳叔好。”
*
靳晏禮和周家除了生意場上的交道,私底下的關系并沒有多深。今日并非主角,過來多數也只是走個過場。
他站在一旁,和周平津簡單打過招呼,便自己找了塊僻靜地待着。
周自珩此刻還在忙着張羅,倒也沒去打擾。
陸陸續續間,賓客差不多都到齊,周自珩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同周平津說了一聲後,一眼找到躲在角落圖清閑的靳晏禮。
“你家老頭子今天怎麽回事?”他揚了揚下巴,“平日裏不是挺不對付麽?今天笑得這麽暢懷,很難不懷疑是不是笑面虎。”
靳晏禮看着宴廳上過往的人。
舞臺正中央,周平津正拿着話筒,說着那些陳詞濫調的開場白。
賓客的注意力盡數被吸引過去。
他視線掃過去一眼,很快掀過眼皮看向身旁的周自珩:“也許。不過你猜你這話,要是被你家老頭子先聽見,誰是笑面虎那就不一定了。”
“我想,”周自珩擡了擡下巴,意興闌珊地瞥了眼正在和賓客介紹他那便宜弟弟的周平津,“他現在應該沒有那個空閑。”
“別光顧着說我了,你自己又是怎麽一回事?我不信你家老頭子沒催你趕緊接手公司上面的事務。正好你接手了,我們商業上說不定還能有來有往的合作一番。”
兩人出了宴廳,在室外單獨僻開的陽臺中。
靳晏禮雙手撐在扶欄上。
曲柳木制成的圍欄,落過雪後,冷雨滲進縫隙,摸上去冰冷的。
昏昧的夜,草坪中央的地燈覆蓋一層雪,燈光被吸收,卻把一抔雪照亮。
靠近屋檐的地燈,光柱穿過黑暗,雪花在暖黃色的燈光下紛揚。
他站在屋檐下,拍了拍肩頭的落雪,“對管理自己公司興趣不大。況且,如果我真的接手自家公司了,你覺得我們還能像今天這樣,站在這心平氣和地交流?”
“那倒也是。”周自珩舉起手中的酒杯,和他隔空碰了一下,而後一口悶了那杯威士忌。
寂夜裏,他嘆言,“那我人生中難得的知己,怕是要見一個少一個了。”
“最近,我打算進入新能源汽車領域。”他挑眉,“你呢,有沒有什麽好的建議給我?”
靳晏禮只道,“你這應該是商業機密了。”
不過還是多說了幾句,“未來國家發展新能源已經是大勢所趨。随着近幾年經濟飛速發展,對于物資的需求與環境的考量,産業結構噬待轉型升級。你目前可以考慮下場,至少不會賠本,但賺多賺少就沒定數。等再過幾年,市場飽和,競争t越來越激烈了,那就只會出現僧多粥少的情況。”
“下水前,勸你還是考慮清楚。”
“你說的這個,我也不是沒考量過。”周自珩皺了皺眉,心底也有點煩躁。
将手中的高腳杯反手擱在右手側的玻璃矮幾上,“不說這茬事了。今年有什麽打算,剛我過來的時候,可是從你家老頭子的口吻中推測,你家裏今年應該就會為你物色結婚對象了。”
“是個什麽想法?”
靳晏禮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只煙盒,手指捏着盒角,從裏頭磕出一支煙。
骨節分明的手指夾着煙,打火機在雪夜中迅速竄出一條火舌。
他手攏着風,火光擦亮,吸了一口。
煙霧噴出,聲音散進風裏,“沒想法。”
“結婚就是一個說辭。我要是不願意,他們又能怎麽樣?”他撣了撣煙灰,“難不成還能綁着?”
“在我這,它壓根算不上一個問題。”
“是嗎?”周自珩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語氣,“等你真到那一天就明白了。”
雪勢漸大,細雪變成鵝毛。
周自珩仰頭看了眼天色,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想起下午時還坐在屋檐下盯着天空發呆的頌宜,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将自己的話放在心上。
每年到了冬天,她就犯腿疾。
早年嚴重的時候,幾乎下不來床,每天就把自己蜷成一只蝦米,任誰勸都沒用。
他有點兒憂心。
伸手拎起一旁的大衣,偏頭對靳晏禮道:“我還有點事,改天再聊。”
“難得還能有事絆住你的腳步,”靳晏禮攤了攤手,笑着調侃他,“我記得剛才應該是沒有看見沈滢的。”
“沈滢今天确實沒來。”周自珩笑着向他解釋,“我先去看看我那放養的妹妹,不知道她有沒有老實聽勸。”
靳晏禮知道周家有個女兒,只是從前也沒見過面。
也許早前聽見了,只是對于無關緊要的人,他向來都是從耳邊聽過也就過去了,沒往心上去。
現下聽她提起這事,愣了下,似乎才想起他還有個妹妹。
“你妹多大了,還需要你去照看?”他咬着煙嘴,擡眉随口一問,“今天晚上應該沒來出席你那便宜弟弟的成人禮吧?”
“她身體不好。”周自珩沒和他過多解釋,“那我先過去了。”
“去吧。”
兩人現在待的這個位置幽靜,沒什麽人來往。
和周自珩告別過後,獨自一人上半身依着圍欄,将手中的這支煙給吸完了。
今天宴會的主角并不是他們,來走了一個過場,也算是禮到了。
回到宴客廳,和周嵩朗碰面之後,再和周津平提出告別的話,今日這場不大情願的“鴻門宴”自當告一段落了。
“周總,那今天我們今天就先告辭了。”周嵩朗笑容堆疊細紋,和周平津客氣道,“下次有機會,還望你能來參加我這不肖子的婚禮。”
“晏禮這是和哪家姑娘在一起了,”周平津訝異,“怎麽之前都沒聽到一點消息?”
“還是年輕人灑脫自在。”
靳晏禮過來的時候,恰好聽見這句話。
他匿在陰影中,靜靜地聽着。
方才周自珩和他說的時候,他本來壓根沒往心底去。如果不是這次誤打誤撞,還真沒想到老頭子背着他打着這樣的算盤。
“周叔,您就別聽我爸說笑了。”靳晏禮邁開長腿,從陰影處走了過去,“八字目前不僅差一撇,還差一捺。”
聞言,靳嵩朗幹笑一聲。
轉頭,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對他吹胡子瞪眼的。
還得周平津過來打圓場,給靳嵩朗臺階下,“晏禮啊,這感情的事情雖強求不得,講究順其自然。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你爸他也是為你好,想讓你早日成家,穩定下來。”
靳晏禮知數,“周叔您說得是。”
“那我們今天就先告辭了,有機會再約。”靳嵩朗道。
周平津同身側的周舒樾說,“舒樾,你去送送你靳叔。”
“好。”
“嗳。”靳嵩朗連忙擺手,“不用送,我們自己走就行。再說,哪有讓今晚的主角送的道理。”
“商總、鄭總,那我們今天就告辭了,有機會再約。”
對面二人:“好。”
“行。”
*
出了房間門,靳嵩朗臉上的笑容散去。
屋外雪勢小了許多,只是前腳下得大,正屋前的松柏枝壓上一層白。
出屋的時候,恰好碰上同樣離席的合作夥伴,虛假地寒暄了幾句。
聲波穿透樹隙,枝桠的雪被震落,砸在皚皚雪地中,一會就瞧不出蹤跡了。
靳晏禮支着傘柄,細雪中,身形孤傲挺拔。
靳嵩朗想着晚上的事,同他聊了幾句:
“我倒是沒想到周平津倒是挺器重他這個小兒子,晚上的時候領着這孩子四處認人。不過,言語之間,倒是沒聽出要将公司交予他管理的意思。”
“嗯。”
靳晏禮懶懶應了聲,算作回複。
靳嵩朗問他:“你和周自珩出去,都聊了點什麽?”
“沒什麽。随便聊點閑話,透口氣而已。”靳晏禮的目光越過園子裏的花燈投射的光柱,“不過,他對新能源倒是有點意思。”
“新能源?現在下場,恐怕投資不小。至于盈虧,無法預計。這小子,倒有點兒膽識。”
靳晏禮不置可否。
靳嵩朗看了他一眼,随後話鋒一轉,“今天晚上,周平津看起來興致頗高。聊天中知道,周自珩談了個女朋友,兩人感情還挺穩定的。這女兒……”
“您想說什麽就直說,不用在我面前拐彎抹角的。”靳晏禮打斷他的話,神情有點厭,“如果是想繼續剛才的話題,那您甭想了。”
靳嵩朗一噎,半晌才憋出一句,“無可救藥。”顯然,氣得不輕。
兩人在抄手游廊一前一後地走着,比對周朗明的氣淤在胸,靳晏禮倒是姿态清閑。
經過留園的時候,相比周遭的僻靜、鮮有人來往,這處的談話聲,就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倒不是說有多好奇,只不過是不經意的一瞥。
才發現方才說要來找妹妹的人,現在正蹲在一旁,耐心細致地給她把着傘。
“這就是我剛才和你說的,周平津的女兒。”靳嵩朗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難得發自內心地惋惜,“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患了疾病。前幾年見到的時候,還好端端的,不過按照周家的條件,怎麽也不該坐在這輪椅上。”
“是嗎?”
靳晏禮把這話細細嚼了一下,稍稍擡眼,難得多分了點神色過去。
可能因為人鮮少來往,周遭的花草地燈并未打開許多盞,也可能是住在這兒的人,不太喜過亮的光。
內屋的燈光是滅的。
穿過洞門,只有內裏的兩盞落地燈是點着的。
她坐在輪椅上,膝蓋上搭着一件白色絨毯,套一件寬大肥厚的黑色棉服。
遠遠看去,消瘦無比。
今夜的風再大些,她就該倒在地上了。
她彎着腰,一只手捏着手機似乎在和對方視頻。
另一只掌心向上攤開,細瘦的手掌中,是一個輪廓模糊的雪人。
周自珩同她說了些什麽,她轉過頭,臉上洋着笑容,近乎同他撒嬌。
原本蒼白的皮膚,因為笑容,又或者是脖頸上系着的那條刺眼的紅色圍巾,連帶着沉寂的冬天,也變得靈動鮮亮幾分。
靳嵩朗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動。
見他似乎有點興趣,便借着這個由頭,将剛才鬧得不愉的話題重新擡了上來。
他說:“人小姑娘大學讀書期間也談了個男朋友,雖然家世不匹配,但感情也挺穩定。周平津瞧着也不像是那種會中途拆散的人,我看估計今年也要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你同她年紀相仿,也該……”
轉頭看去的時候,發現他正盯着人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想來也是沒将他的話聽進去。
正準備訓斥兩句的,他忽然開了口,“八字沒一撇的事情。在事情沒有塵埃落定之前,誰又能說得準呢?”
話落地的那刻,晚風湧來。
靳晏禮收回視線,低下頭,指腹磋磨着自己的掌心,臉上不知何時竟然無覺地露出笑。
細雪中,紅牆下,滿地黃臘梅。凜冽的空氣中,湧動着幽淡的花香。
他踩着路燈傾下的光,“您說,要是我在這裏面插一腳。過程被改變的那刻,結局是不是就不一定了,也會跟着一道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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