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落花雨
第31章 落花雨
良久, 周頌宜渾身汗涔涔的,靳晏禮抱着他去了淋浴室,兩人又分別重新洗了個澡。
出了浴室, 她險些站不住腿。
靳晏禮比她先出來。
由于他并不在這兒常住, 房間裏他的衣物并不多,僅有的一件還被他方才抽出來墊在沙發上了。
此刻,穿着條家居長褲,赤着上半身。
聽到腳步聲, 他轉過頭, 朝她拍了拍身側的位置,見她不動。
他笑問:“嫌髒?”
視線意有所指地瞥去,“那些東西都是你的。嘗過、是甜的。”
“你能不能要點臉?”周頌宜的臉色霎時又紅潤幾分, 但情緒并不好看,“我覺得, 我真是瞎了眼, 才會覺得今晚月色不錯, 适合和你交心。”
“是嗎?”靳晏禮偏頭看向窗外,“今晚的夜色的确挺美。”
他又拍了拍身側的位置, “真不過來?”
“準備了很久的離婚協議呢,不打算給我看看?”
“什麽?”這回倒是周頌宜怔住了。
靳晏禮沒說話, 探身将壓在被子下的離婚協議抽了出來。
他說:“一直以來不是都很想将它遞到我的面前的嗎,今天晚上也準備了, 都拿過來了,為什麽臨時決定不給我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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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頌宜這才回神, 知道他說的是協議的事情, “在你回來之前,我在卧室靠窗的位置吹了陣風, 風很涼爽。那個瞬間,我感覺心短暫地靜了下來。”
“正如今天晚上的月亮,”她的目光落向窗外,“起初,我忽而覺得有些事情也并非急于這一時。我也不想因為這件事,讓我們彼此都變得不愉快。”
“只是我大概想錯了。”
靳晏禮從鼻腔溢出一聲“嗯。”将離婚協議擱在自己的膝蓋上,他翻開封殼,随口問,“為什麽覺得想錯了?是因為我做疼你了嗎?”
方才做了很久。或許是餍.足了,下了床,他又套上那副斯文的皮囊。
眉眼間的陰戾斂去幾分。只是,話依然說得下.流。
周頌宜沒理,走到他身邊坐下。大腿.內側,他的手掌印還摁在皮膚上。
明明已經結束很久了,被扇的那種酥麻感卻仍舊存在。
渾身,哪哪都覺得怪異得很。
她沒理他的這番話。沉默一瞬,繼而開口:“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你過來的那一刻。”他略一思躇,“你不擅長撒謊。或者說,你在做一些不想讓對方知曉的舉動時,會變得格外心虛。”
“我……”
周頌宜“我”了半天,最終啞口無言。
視線在房間轉了一圈。
房間的燈開關在入口處,方才做的時候也沒開燈,室內有點暗,不适合閱讀。
她起身準備替他将燈打開。剛小幅度地起身,便被他攥住手腕摁坐在沙發上,“坐着吧。”
“怕我看不清裏面的文字嗎?不會的,我視力很好,公司每年年底的體檢,裸眼視力都在5.0。”他語氣生硬,擡手捏着離婚協議在她面前揚了揚,“你藏起來的這個,我不知道你是想讓我看見,還是不想讓我看見,但我總歸還是發現了。”
不過這個動作持續了不到一秒鐘,他便收回了手,“你剛說過,今晚挺美好的。連月光都格外眷顧。”
“正好,我現在心情也挺不錯的。”
說完,沒去看周頌宜臉上的神情,松開了圈着她手腕的那只手。
低着頭顱,翻開了第一頁。
室內的燈光沒有運作,戶外的月光和草坪間的燈,光線發散,在空曠的空間中肆意卻溫柔地游動。
他斂着眉,神情溫和而認真,動作間只有書頁不規律的翻動聲。
-
“今晚應該是我們相處間,為數不多的較為平靜的時候。難得你能心平氣和地和我坐在一起。”靳晏禮的目光從細密的文字一行行掃下,随後翻了一頁,“是不是覺得挺奇怪的?”
“是嗎?”這回輪到周頌宜反問,“我并不覺得。”
“你不能将做.愛和這混為一談,沒有激情的婚姻,不就是一盤散沙?”他答得随意,“小宜,我指的是現在。”
“你的意思是,現在想和我坐下來好好地聊天嗎?”
靳晏禮:“如果我說是呢?”
聞言,周頌宜想了想,事實好像的确如此。
自從撕破臉以來,自己對于靳晏禮處于相看厭棄的程度。思想之間的差異,導致兩個人完全沒法溝通。
她想表達的是一件事,可他卻總顧左右而言他。好像只要不明确說明,那些傷害就會不複存在。
難得有他肯坐下來安靜聊聊的時候。
今夜,是個例外。
“有點。”她并沒有回避這個話題,坦誠地将自己的內心想法說了出來,“相比從前,我還是更喜歡我們兩個之間現在的相處,當然我也指的是現在。”
她将現在兩字咬了重音。
“如果我們離婚後,還能和現在這樣平靜相處,也不是不可以做個朋友。”
“是嗎?”靳晏禮捏着紙張的手一滞,不着痕跡地将放在她身上的視線收回,“可我不想。”
周頌宜:“……”
離婚協議裏面的條款并不多,但靳晏禮看得很仔細。
良久,他阖上封皮。
“周頌宜,”簡單的幾個字,從他口中喊出,總是變得格外有韻味。他轉頭看向她,屈着指骨不輕不重地敲了兩聲封殼,“你是在做慈善嗎?”
擰眉:“條款我都看完了。為什麽什麽都不要?”
“我們之間本來就沒什麽好分割的。”周頌宜解釋,“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我也不需要你在金錢方面優待我,這些東西我都有,要得多了,反而不自在。”
“或許我該感謝你的妥帖。”靳晏禮冷諷一聲,将離婚協議遞還給她。
“你不要這樣。”
他反問:“那我該怎麽樣?你教教我。”
話落,周遭安靜得只有彼此的呼吸聲交錯。
周頌宜的房間離荷區最近,不過百米距離。
沉靜的這些時間裏,大自然的動靜,在人耳中開始變得熱鬧起來。
風聲。風刷過樹稍的“沙沙”響,螽斯發出鬧鐘似的“滴答”音。
風從亭亭如蓋的荷花湖裏掃過來,有雨水的濕潤,還有荷花淡淡的清香。
四周敞着窗,空氣變得凜冽、清新。
這個瞬間裏,靳晏禮的目光一直凝視在周頌宜的臉龐。
一寸寸沒過後,最終釘在她的眼睛。
“如果這就是你一直期望着的,”終于他說,“那麽,我會考慮的。”
辨不出情緒好壞。有些話不知道是該繼續說下去,還是争取在結果未變壞之前,及時打住。
周頌宜拿不準他心中現在是個什麽想法。
可私心裏覺得,即便他看了,也依然不會答應,甚至已經做好了他拒絕的準備。
意外的是,今晚他什麽也沒再提。
沒有直白地否定,難免會讓人心存希冀。只是或許花費的時間久了點,但只要結果是滿意的,她也就沒那麽在意了。
-
不t說話的時間總是過得格外緩慢,周頌宜身體疲憊,感覺身體裏遺留下來的東西并沒有清理幹淨。
她倒是不知道靳晏禮記安全期,竟然記得比自己還清楚。而所謂的安全期,也許并不是那麽安全。
保險起見,明早回工作室的時候,在附近的藥店買盒緊急避孕藥,就水咽下去。
想到這點。周頌宜擡腿,本意是想踹靳晏禮一腳,以此解氣。
結果牽動到大腿,人沒踹着,自己反而差點跌倒在地。
靳晏禮及時穩住她的身體,低頭歪頭瞧她,唇間銜着笑,“好心”詢問:“需要我給你揉揉嗎?”
“滾。”
她罵他。
很想說自己變成這樣都是誰弄的。
但也能預知到,如果這話說出口,大抵也只會挑起他的興奮神經。
“能不能離我遠點兒?”她說,“我現在壓根就不想見你。看見你,我就來氣。”
索性眼不見心不煩,拖着腿、加快步伐,一路快步走回自己房間。
*
夜越深,月光越亮堂,周頌宜回到房間,準備阖門,發現靳晏禮仍舊坐在沙發上。
他赤着上身,清透的月光打下來,後背都是新鮮的抓痕。
保持着原來的坐姿,只是先前被他合上封皮的離婚協議,又被人重新翻開。
不過她也沒開口說些什麽,輕手輕腳地将房門帶上了。
今晚大概因着靳晏禮主動提了協議的事,又或者在做.愛上消耗了太多精力,困意來得很快。
脫鞋躺上床,不一會就睡着了。
昨夜将近十二點才睡,不過比起平日,時間還是早了點,清醒的時候就沒多少困意了。
周頌宜起床喝了口水,不大想睡回籠覺了。
推開房門,走出卧室。
時間還早,樹梢的蟬鳴稀稀拉拉,房間內格外安靜。
走出房間的第一瞬間,她的視線下意識朝沙發看去,只是哪兒早已沒有被褥稍微隆起的痕跡。
靳晏禮在她沒有察覺的時候離開了。
也許是前半夜。
畢竟布藝沙發一絲痕跡都沒有,曾經墊在上面的衣服,已經被他收拾過了。
昨晚丢到蒲團上的被褥,也被他重新整理過,方正地擺放在沙發角落。
不像是睡過人的樣子。
茶幾上,離婚協議規整地擺放在上面。
周頌宜看一眼,彎身撈了起來。
打開封皮,紙張有着明顯人為翻頁的痕跡。有幾條,被他用炭筆給圈了出來。
當下。
她不大能形容出自己此刻的心情。
莫名的。
-
周頌宜出了房間門。室外晨光熹微,第一抹橘色調從天際線緩緩升起,柔軟、綿白的雲朵被染上淡淡的光彩。
院子的那樹銀杏,樹葉被晨風吹動。“唏唏沙沙”的音。
一打眼看去,每一片葉子,像在枝幹上跳起了舞蹈。
原本郁悶的情緒,稍微緩解。
時間尚早,周頌宜打算去荷花湖裏采幾支荷花。
老太太房間裏插着的花朵,已經有幾日了。花期就要過去,花瓣萎縮、趨于凋零。
需要換上一捧新的。
從住屋前往荷塘,經過鯉魚池時,她難得好心情地多瞧了眼。發現周平津今日意外地沒有喂食這群胖頭魚。
他有早起晨跑的習慣,每次都會特意繞到魚塘,給它們喂食一點食物。
不過短短數月,這些魚兒胖得窺不出原本的身形了。
見狀。
周頌宜調整路線,折去儲存雜物的房間,從裏頭翻找出魚食。
魚料灑下,池子裏的魚兒飽食了今日的第一餐。
剛才在儲物間裏,她順手取了一只竹籃。将魚兒們喂飽後,她抄近道來到了荷花湖。
用鐮刀割了距離最近的幾支荷花。
綻開的、含苞的、朵狀的,沾着尚未蒸發的露水。
她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
清新淡雅,一掃前幾日的陰霾。
-
周頌宜去到房間的時候,看見岑佩茹正站在房屋外,盯着枝葉扶疏的槐樹發怔。
臉上愁眉不展的,連她過去了也沒有發現。
走近屋內,發現周平津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了。
呆愣愣地跪坐在祖母床榻邊,眼神疲憊、空洞。許久,都沒有動作,像是一尊靜止不動的雕塑。
祖母最開始病的那幾日,他也是這樣沒日沒夜地守候着。現在祖母已然好轉,可他卻仍像從前那樣。
盡管不解,可也沒問什麽。
視線從他的身體移開,老太太閉着眼睛,睡容安詳。
前幾日,她總是失眠。
最開始是疼得失眠,後來是以前戒不掉的睡前茶水讓人睡不着。醫生開了安神的藥,點了熏香,難得睡了好覺。
現在還沒醒來,想來這一覺應當很舒适。
周頌宜唇角抿着笑。将手中的竹籃擱在一旁,取出自己新割的荷花。
走到窗前,推開窗。
讓空氣進行流通,将花瓶裏已經蔫巴的花枝取了出來。
想了會兒,同周平津道:“剛才進來時,我在門外看見佩茹姨了。”
“祖母還睡着。”她絮叨着,“這幾日她好不容易能夠好好休息,要是沒什麽重要的事,您就別過來打擾她了。”
沉默。
周平津仍舊是原來的姿勢。一句話也沒吭。
周頌宜觑他一眼,也沒說什麽。只道:“我把祖母房間的花換上新的了,待會梅姨要是過來了,您替我給她說一聲,今日就不用麻煩她了。”
說完,她将抽出的花擱置在桌沿,把自己的摘的花換上了。
随後端起花瓶左看又瞧的,總覺得花瓶擺放的位置不夠好,伸手頗為講究地給它擺弄了造型。
“頌宜,你祖母她走了。”
一直閉唇的周平津開了口。很輕的一聲,如若一陣風來,這話怕是瞬間消散。
周頌宜起初還沒有回過神,順着話回,“去哪兒了,不是還在休息嗎?”
話剛說完,唇邊的笑容凝滞。整個人瞬間回神。
原本蜷着的掌心脫力,花瓶脫手。
清脆“砰”的一聲,瓷片粉碎在地。精心呵護的花朵,此刻橫七豎八地躺在一片狼藉之中。
岑佩茹聽見聲,趕忙跑進了屋裏,見周頌宜站在瓷片附近,她趕忙走了過來,“還好嗎?”
捉着她的手,仔細查看,“有沒有哪裏受傷。地上的這些碎片,我待會讓人來收拾。”
大家像是緊繃着一根弦。稍有動靜,便草木皆兵。
見周頌宜一副失神的模樣。
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對上周平津那雙泛紅、濕潤的眼。
慢慢的,她松開了她的手。
夫妻十幾載,不需言語,一瞬明了。她的眼也漸漸紅了。
-
周老太今年八十六歲高齡,算得上是長壽老人了。早前沒有病痛折磨的時候,精神健康、面色紅潤。
自打老爺子走了後,老太太深受打擊,後來病痛纏身。
這幾年,比起前幾年着實老了許多,尤其是那一覺過後,醫生也給過心理準備。
只是眼前這一切發生地太過突然,像是一場夢一般,讓人難以接受。
周頌宜又恍惚想起昨日,明明一大家子其樂融融,祖母也和大家唠叨許多,看起來一點征兆都沒有。
可細揪下來,又像是一切早有預告。一反常态,拉着他們絮叨了很多關于未來的話。
也許這就是回光返照吧。
看着眼前明顯蒼老的父親。
周頌宜想起昨日,舒樾端着酒杯,朝祖母敬酒時,他細細盯着老太太的面容。
眼眶濕潤。
那時,她僅僅只是以為他是在為舒樾感到欣慰。
當下那一刻,淚水該是幸福的。可現在想來,也許他早就發現了異樣。
只是失去親人的痛苦太大。哪怕到了知命之年,亦逃不脫。
他不願意往這方面去猜想。僅此而已。
當年祖父過世,他也是如此。
周頌宜從喉嚨間擠出幹澀的安慰話,“爸,祖母大概也不想看見我們這樣。”話落,眼淚悄然滑落。
-
周老太太這一生,只有周平津這麽一個孩子。
五十多歲的人了,哪怕是老太太摔倒那次,她也從未從他的臉上看見脆弱的神情。
這是第一次。
太陽剛爬出。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天還是淡藍的。
沒有溫度的光從窗格斜照進來,一棱一棱地延展進室內。
最後落在周平津的身體。
“是啊。”身體有光,心卻如墜冰窟。他終于承受不住,嗚咽出聲,“可是頌宜啊,爸爸徹底失去爸爸媽媽了。”
克制的情緒,再也收不住了。
周頌宜哽咽着,“你并不是孤單的一個人,還有我、有岑姨,有我哥和舒樾。”
人的一生,好像就在不經意t間慢慢走過。
一年前、一年後,僅僅只是365天、十二個月、四個季度。春、夏、秋、冬,一年終止。
有時候想起,才發現時間快得吓人。
這一生,好像就在這不經意間流走。
歲月恍惚,遺留下來的痕跡逐漸淡去,漸漸的只剩下回憶。
回憶再次随着時間的演變,逐漸模糊、消散。
老太太過世的消息,很快傳遍周家整座宅子。
周舒樾昨夜酒喝得多了,剛轉醒,接到消息,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
到底還是年輕。少年人感情純粹,傷心難過都直白地寫在臉上。趕過來的時候,臉上的淚痕還沒徹底幹透。
一時間,整座宅院沉在悲痛中。
只是逝者往已,活着的人還得繼續往前走,也不得不往前看。
周平津作為老太太唯一的孩子,收拾好情緒還得為老人的後事籌謀。
老太太生平愛聽戲,過世後,他請了最有名的戲班子,為她唱這人生中的最後一出戲。
靳晏禮接到消息趕回來的時候,周家已經在搭靈棚。
宅中上下,挂了許多白花。走動間,多了一群烏泱泱的生面孔。
撥開人群,他的第一想法是去找周頌宜,只是礙于身份,先去見了老太太一面。
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沒有人知道周頌宜究竟去了什麽地方。
他小跑着,一路找尋過去。終于,在最僻靜的回廊亭下瞧見了她的身影。
她正坐在山茶樹旁系着的秋千上。手掌攥着千繩,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山茶早已凋敝,枝葉旺盛。
數月前的光景,手掌翻覆間,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靳晏禮放輕腳步走了過去,立在她的眼前,“周頌宜。”他出聲喊她。
她的反應漠然。
屈膝蹲下身,視線矮她一等。昂着下颌,探出的手掌,伸到一半又猶豫地收回。
最終,将她攬在懷裏。
縱有千言萬語的話,可也只道:“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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