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是非人
第46章 是非人
周頌宜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通話挂斷後,緊接着,對方發送來了一條定位。
看着界面顯示的地點, 她忽地一怔, 像是蚌殼被人撬開一角.
裏面曾經珍藏的回憶,此刻争先恐後、盡數湧了出來。
地址是一家大排檔的店鋪名。剛工作時,兩人下班經常光顧,開在街角、很有煙火氣。
初入冬天時, 街邊的烤紅薯、烤栗子陸續出現。
那時, 他們總愛在街頭買一整個烤紅薯,晚燈點亮,哈着冷氣, 說說笑笑地走在一起,一人一半分食而用。
疲憊卻充實的一天, 就這麽結束了。
回憶裏抽身, 一條新消息跳了進來:
【我在這兒等你。】
周頌宜沒有回複。拿起搭在椅背的厚外套, 将手機随手塞了進去。
走到玄關口,視線瞥向窗外, 天色越來越陰沉了。
猶豫再三,一把抓過挂在牆壁上的雨傘, 從鑰匙櫃裏撈過車鑰匙,急匆匆地出了門。
荷風區, 梅婷正将小船拖回岸邊。
她委身,拉過岸邊粗實柳木樁上系着的粗麻繩, 擡眼的時候, 恰好看見一副行色匆匆的周頌宜。
這幾日她總宅家不出門,此刻見她這身裝扮, 問了一嘴,“這是要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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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是急事嗎?”梅婷站在船邊,昂頭看天空中怎麽也散不去的烏雲,憂心忡忡,“這個天氣,待會怕要下暴雨。要是事情不急,等雨落下來再走。”
“有點急。”周頌宜有點兒焦急,囑咐她,“我可能要晚一點回來。如果待會我爸他們問起,就說我有點事出去了。”
“好。”
“自己好生注意一點。”她問,“帶傘了嗎?”
“帶了。”
說完,不等梅婷再問點什麽,留給她的,只有一副倉促離開的背影。
*
周頌宜抵達約定地點時,徐致柯已經早早過來了。
他坐在外邊搭建的遮陽棚下,雙手交叉撐在桌上,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聽見動靜,他擡起眼,放下手中的動作,站起身,沖她笑笑。
還是從前熟悉的穿着。黑色沖鋒衣,裏頭是一件白襯衣,整個人很清爽。
嘴角銜着笑,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恍然間,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
那時剛上大一,也是一個秋天。
周一晚上上完思政課,從大教室走出來,徐致柯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了,背靠牆壁,瞥着視線看向不斷湧出的人群。
在她還沒有發現他時,他已經在人流中一瞬捕捉到自己。懶散彎着的脊背打直,逆着人流朝她走來,接過她跨在肩頭t的帆布包。
走廊的感應燈亮着,身後是人來人往的人群,兩人尋了個不多人的地方,撐在窗臺吹夜風。
風拂過發絲,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聲。很青澀、美好。
那個夜晚太過美好,這麽久過去,仍覺記憶猶新。
那天,他好像也是這麽一身裝扮,眉眼間沒有被社會、生活磋磨的沉氣,有着少年人的朝氣蓬勃、意氣風發。
只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時光已逝,早已今時不同往日了。
沒有了怦然乍喜的羞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再見他時,內心竟然已經變得平波無瀾。
曾是多麽熟稔、親近的戀人,徐致柯看着她,一瞬就明了了她心中的想法。眼神從欣喜,在了解她的想法那刻,變得灰淡。
他竭力克制住自己對她的貪戀,“我知道你想問些什麽。不急,先坐下吧。”
“畢竟,你現在還懷着孕。”
周頌宜顫了下眼睫:“我……”
徐致柯盯着她的眼睛,末了輕嘆一聲,“頌宜,我們曾經在一起那麽久,你認為,你的那些話,真的可以騙過我嗎?”
既是如此,她也沒再辯駁。以沉默,給了他問題的答案。
他低低哂笑一聲。
視線偏離,看向街道上來往的車輛,紅色的尾燈,在視線中暈出模糊的光影。
再轉頭時,笑容有點兒勉強,“當初說要請我的那頓飯,現在還作數嗎?”
周頌宜沉默,“作數。”
兩人坐在陽棚下,忽而陷入沉默。
明明也只過了一年的光景,可獨處在一起時,産生的化學氛圍,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良久的沉默過後,大排檔的老板走了過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才得以被打破。
他手裏拿着菜單,說:“外面大概快要下雨了。兩位,要不進來坐?這裏面的位置,寬敞得很。”
“不用了。”
徐致柯偏頭,禮貌地拒絕。
老板目光看向兩人,愣了一瞬,轉而驚喜出聲,“原來是你們兩個啊!”
“好久沒來了,”他熱情極了,“還以為你們跳槽了,不在這邊工作了。”
周頌宜絞了絞手指,“确實沒再這兒工作了。”
“啊哎,還真是這樣。”老板微讪,“怎麽樣,還是以前的老幾樣嗎?”
“不了,”徐致柯搖搖頭,“或許口味有了新的變化。我們看看菜單,再告訴你。”
“好叻。”
人走後,他将菜單推到周頌宜的面前,“看看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沒什麽胃口。”
“嗯?”徐致柯手中動作一滞,像是恍然大悟,将菜單移了回來,自嘲道,“忘記你現在懷有身孕,這些東西吃不得了。”
“不過,少嘗一點應該沒太大問題。畢竟,這頓飯,算是你請我的,哪有請客,自己卻不動筷子的呢?”
他看似冷靜地翻着單頁,可目光從沒再哪一面有過過多的停留。
如果有心一點,能發現他手中的動作機械無比。
“啪——”地阖上菜單。
揮手招來正在一旁收拾餐盤的店員,随口報了幾樣菜品,“麻煩做得清淡點。”
店員:“這幾樣菜都屬于辣菜,清淡點,味道可能不太好。您确定嗎?”
“嗯。”
周頌宜眉頭微跳。
這幾樣,都是從前兩人愛吃的。或者說,是她單方面愛吃。
徐致柯很少吃這些油膩的炸物,多數時候都是支着下巴,看她吃。
從前,他們也愛坐在遮陽棚下吃。
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煙火氣濃重。而他們,在下班的那一刻,生活平凡卻溫馨。
有時候,只是一件很瑣碎的事情,說着說着,在晚風拂來的那刻,彼此對視一眼,笑容不可控制地蔓延。
眼角眉梢,再到毫不克制的出聲。
徐致柯抽出一雙方便筷,杵了杵上面的木屑,轉而遞給周頌宜,看着她一副出神的模樣,“在想什麽?”
“沒什麽。”周頌宜轉動眼珠,眼神落在眼前人,猶豫再三,開了腔,“我已經過來了,有些話應該可以說了。”
“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徐致柯手邊動作未停,始終是那副慢條斯理的模樣。
揮手,招來了一旁的店員,讓對方上了一瓶啤酒。酒瓶蓋子撬開,透明的液體“咕咚——咕咚——”地淌進玻璃杯。
他斂着眉,看着上面浮動的氣泡,仰頭悶了一口。
再放下酒杯時,眼也有點紅了。
沒承認、也沒否認。
周頌宜看着他,莫名地就想掉眼淚,“為什麽?”
恰好,這時端來一道菜品。是方才的那位老板,他的臉上帶着笑,“你們這次難得過來,我讓後廚給你們做了份我最近新推出的菜品。”
他将雞翅放在餐桌上,“這一盤,算我請你們的。”
周頌宜沖他笑笑,“謝謝。”
店員這時端上一盤菜,老板看了眼,皺了皺眉,“你是不是聽岔了,這菜怎麽看起來這麽清淡。”
“沒事,是我要求的。”徐致柯說。
“最近換口味了?”老板訝異地問,“我剛看菜品,見你們點的還是以前的老幾樣,還以為口味還和從前一樣呢。”
“看來人的印象,還是不能太固着。”
徐致柯:“是她懷孕了。辣的吃太多,對身體不好。”
“懷孕了?”
“嗯。”
老板喜上眉梢,“恭喜恭喜。”
“孩子不是我的。”
周頌宜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多此一舉地說這些無厘頭的話。老板眼珠子在兩人身上轉悠一圈,讪讪地閉了嘴,幹笑兩聲後,識趣地離開了。
新鮮出爐的菜品,尚且冒着熱氣。在深秋寒冷的夜裏,被煙火香包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只是,随着最後一道菜品被端上來,誰也沒有動筷子。
徐致柯看着眼前不斷蒸騰地熱氣,低低出聲,“頌宜你看,連別人都還記得的事情。”
“你說,這一切怎麽就變了?”
“早就變了,不是嗎?”周頌宜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盡量平靜,可淚失禁體質,有些話在剛開腔的時候,鼻頭驟然一酸。
她努力睜大眼睛,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狼狽,“你應該明白,去年冬天,我們就結束了。”
“是。”他誠然道,“但我沒想過,那人是他。”
周頌宜讓店員接了杯熱開水,塑料杯捧在手中,冰冷的掌心,溫度稍稍回升,“上次,也是你做的吧。”
雖然沒有明說,但徐致柯知道她說的是哪件事。沉默半晌後,痛快承認了,“是我。”
“為什麽撒謊?”
他問:“那你信了嗎?”
“頌宜,是你先背棄我在先的。”沒有歇斯底裏,落地聞針,“我可以對不起別人,但對于你,我自認為做到了問心無愧。”
“今天這件事,是我做的。以我個人能力,再怎麽也比不過你們周家和靳家的勢力大。這件事,我只是透露了一嘴,可這背後想要弄倒你們兩家的人,比比皆是。”
“說到底,我只是點了把火而已。至于這火如何燒,怎麽才能燒得旺,那就和我沒關系了。”
“當然,你也可以将這視作我對他的報複。”
周頌宜沉默。
他話裏的真假,有幾分可信,幾分不可信,她此刻竟然無法拎清了。
思緒像是煮開的粥,一片混沌。
這件醜聞爆出,如果不得及時處理,一直冷處理,雖傷不到根基,但也足以讓兩家的股票一跌再跌。
而股市回春,是一件持久的事情。顯然,這并不是股東們想見到的。
“說了這麽多,還有什麽想問的嗎?”徐致柯擡眼看她,“我說過,錯過了今天,以後可就沒有機會了。”
“沒有。”
“是嗎?”
“可是我有。”
徐致柯擡着頭,看向漆黑的天空。今晚天色不佳,風雨欲來,沒有月亮,空蕩蕩的。
他的聲音散進風中,“我給你講個故事。”
“一個妓女和富豪的故事。”
“從前有個妓女,在正式從事這門活計之前,曾有一個相敬如賓的丈夫。丈夫兢兢業業地工作,可後來某一天不知道怎麽得罪了有錢人家,亦或者是渴望改變家庭現狀,想着天上掉餡餅的事情能夠落到他的頭上,竟然跑去炒股。”
“平民和有錢人炒股,怎麽可能會贏,反而倒欠一屁股的債。那個時候,妓女在做妓女之前,不得不去跪求那些有錢人放過他們這群小魚小蝦。可誰知,兜兜繞繞一大圈,做了一場局,也只不過是為了得到她的身體。”
“走投無路,她出賣了身體,換回了自己的丈夫。t可有朝一日,她竟然懷孕了,而正是這個尚未長成人形的孽障,害得她的丈夫和她逐漸離心。”
“何其荒謬。”
他淡淡地嘲諷道,“她也曾想過把孩子打掉,可身體壓根不容許她這樣做。後來,她試圖把孩子歸還給富人家,可富人家哪裏看得起這麽低賤的人生的種,還是以這麽不堪的方式。”
“人總是喜新厭舊的,得到了便不會再懂得,珍惜兩字如何書寫。”
“生活所迫,為了營生,她做起來那人人唾棄的皮肉生意。而那個被她生下來的畜生,被她保護得很好。她恨過那有錢人,卻從沒對那孩子疾言厲色過,哪怕是他毀了這個家庭。”
周頌宜很少聽他提起過這些。此刻看着他,不忍地別過頭,眼淚在路燈照不到的位置悄然滑落。
世人總愛以第三人稱來敘述故事,仿佛這樣就能将自己徹頭徹尾地變成旁觀者。
誰都沒有戳破,彼此心照不宣。
他很平靜地陳述着,故事結尾,他也并沒有再說些什麽。
只是道:“頌宜,我媽她。”
“走了。”話到喉頭,還是難免哽咽。
烏沉的天空,滾起陣陣悶雷聲。
這場秋雨正在醞釀,風格外的大,周頌宜吹在兩側的發絲被拂到腦後。
良久的沉默。
綿綿秋雨從天而降,瀝青路幹燥的地面被潑了點濕跡,很快又消失不見。
“節哀。”她斂下眉睫,聲音揉碎在這雨聲中。
“對不起。”
“和我說對不起幹什麽?”徐致柯嘴角嘗試揚起笑,可那笑容卻苦澀至極,“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有件事情你一直不知道。其實當年中學時期,是我把你困在廁所裏的。起初只是臨時起意,不想讓人看見我狼狽的樣子,沒想到卻困我一生。”
“你爸之所以沒同意讓我和你在一起,我想,大概是他都調查出來了。”
他幾乎打碎自己所有的驕傲,微笑着注視着她,一如從前的許多年,“不過,他應該沒有告訴你事情原本的真相。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本的真相是什麽。”
周頌宜目光緊緊盯着他,“什麽意思?”直覺有什麽東西正在慢慢脫軌、逐至分崩離析。
“那天,我是看着你被那群女生拖進廁所鎖着的。之所以沒人發現你的存在,是因為我拖了一塊正在維修的告示牌放在廁所外邊。”
“那天正是放學的時間點,而那處原本就偏僻,本就沒什麽人來往。除了我,壓根就沒人聽見你的呼救。我站在樹下等啊等,等到天擦黑,才将你放出來。”
他的淚從眼眶不覺滑落,“那種日子多麽令人惡心嗎?每一分一秒,都像是蝕骨般的煎熬。可我要是掙紮,他們只會不斷地羞辱我和我母親,還會去報複我母親。”
“那時候,我就像是一團臭泥。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每一秒,似乎都在污染這份空氣。”
“你以為我當初是去救你的嗎?”他将真相血淋淋地撕開,“強者總愛欺負弱者,那是因為他們打不過比他們更強的人,所以喜歡在弱勢的人身上尋求刺激、存在感。”
“我亦同樣如此。”
“當初,我恨不得将自己的痛苦施加在你的身上。見你的那天,我被人扒光了身體、堵在廁所裏遭受猥亵,那些令人惡心的笑容、令人嘔吐的氣味,形形色色的人的液體遺留在我的身體上。我縮在廁所,恨不得用那些水将自己的皮膚洗爛。見到你,屬于意外,不想讓你看見自己的狼狽樣。可你看見我,還以為是天降救星,你以為我和你同樣都是可憐蟲。其實,我只是一灘爛到底的淤泥,連可憐都不配擁有。”
“後來,我只是改了主意。”他緩慢道,“你和我終究不同。你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痛苦和磨難只是一時的,他們羨慕嫉妒你,朝你扔泥巴來來滿足自己內心卑劣的快感。但我不一樣。”
“時間于我而言,是最廉價的成本。”
可其實他早就後悔了。在見到那雙帶淚的眼睛時,他就後悔了。
為此,捧出了自己的一顆真心。
可他已經是污泥了,污泥怎能去肖想天上的皎月。在做出選擇的那刻,命運的齒輪早已開始轉動。
周頌宜幹嘔得厲害,情緒起伏巨大,她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心卻跳動得厲害。
按照常理來說,她應該渾身都燙得厲害。
相反,她像是墜入冰窟。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周末,車加塞得厲害。雨水滂沱,雨刮器左右擺動,燈光慢慢在眼前晃動,拉長模糊的光暈。
下一刻,整個人頭疼欲裂。
警車紅藍色的光在眼前朦胧地閃爍,救護車的嗡鳴聲由遠及近,耳邊傳來呼救聲。
意識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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