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是非人
第47章 是非人
靳晏禮接到周頌宜的來電時, 正在會議室裏開會 。
公關部門一邊在壓詞條、撤熱搜,一邊在加急趕澄清文稿。以最優化的方案,盡可能地降低負面熱搜對于兩家企業的影響。
公司官號, 暫時還保持着冷處理。
這件事, 涉及到兩家企業。
具體如何澄清、聲明,需要兩家公關部提前商量好。等聲明發出去,彼此之間也好配合。
事情來得太突然。即使加班加點,可處理起來, 仍然有些棘手。
對方像是有備而來。
“你們繼續。”靳晏禮對側旁的總監稍一點頭, 對方心領神會。他拿過手機,從椅子上起身,拉開會議室大門走了出去。
周頌宜很少主動給自己打電話。大多數時候, 即便是有要事商量,也情願是在聊天軟件上交流, 很少會以通話的形式進行。
這通電話, 沒來由地沒覺得欣喜, 像是一塊石頭壓在心口,沉得厲害。
不知什麽緣故, 總覺得有點呼吸不上來。
靳晏禮擡手松了頸上的兩粒扣,脖頸的桎梏得到松懈, 可心下的焦躁并沒有得到緩解。
電話接通的那刻,那句“小宜。”還沒有叫出口, 對面陌生、焦急的一長串話語,打破了他提前打好的草稿。
對方說得又快又急。明明所有的字他都認識, 怎麽此刻組合起來, 卻只覺得腦袋暈眩、充血得厲害,什麽都聽不進去。
那話像是進了腦子, 可又從另一只耳朵裏跑了出來。短暫的瞬間,腦袋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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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話筒那段的人見這邊沉默着,以為是雨下得太大了,他的聲音隐匿在這“嘩啦啦——”的雨水裏,對方壓根沒聽見自己說的話。
于是拔高音量、撿重點說,“請問是機主家屬嗎?機主在肖君廟公交站附近的路口,發生追尾事件,因失血過多目前陷入昏迷狀态,先已被送往協和醫院進行救治……”
-
靳晏禮反應過來時,整個人身體發冷,捏着手機貼在耳側的那只手,不受控地發抖。
起初是指尖的震顫,後來帶動整條小臂都在顫抖。
通話挂斷,他茫茫然在原地杵了一瞬,繼而身體不受控地戰栗一下。
像是剝離的靈魂回到肉身,他快步跑向一旁的電梯間,手指好幾次沒摁住下行鍵。
梯門打開、閉合,繼而打開,他從裏面出來,拔腿直奔地下停車庫。
暴雨攪沉天色。
黑暗的天空,像是破了個窟窿,豆子般的雨水劈裏啪啦地砸像地面。
狂風亂作,行道路上的綠樹,随着黑夜起舞。
好在,路上沒有多少行人撐傘外出。通往醫院的這條路,錯開了下班的高峰段。
靳晏禮開着車,一路狂飙。
雨水順着風擦來的方向,沿着玻璃窗滑過。如玻璃裂開的紋路,一路橫向蔓延。
濕漉漉的雨天,他把着方向盤的手指,掌心不知什麽時候沁上了一層薄汗。
心悸得厲害。
*
抵達醫院,靳晏禮推開車門走下來時,整個人腳步虛浮,險些跌倒在地。
雨水順着臉頰滑落,視線裏模糊一片。
他胡亂地擦了擦,顧不及太多,一路跑着進了醫院大廳,逮着一名護士詢問。
今天雨夜,又是車禍的。
護士今晚執夜班,因此對靳晏禮描述的重點多少有點印象。
替他指明方向後,低頭在巡查表中填好記錄,将圓珠筆插在領口下方的口袋中,轉身離開了。
按照指明的方向,靳晏禮走了一路。
興許是因為焦急,從前缜密、沉穩的性子丢棄,可越焦急反而越容易出錯。
夜裏的醫院,寂靜無比。大家臉上沒有喜氣,都是沉重。
只有經過婦産科時,才少有地看見幾張t較為欣喜的臉孔。
他不斷地張望着,不斷地詢問。
一路跌跌撞撞。
終于,來到了手術室。
短暫的路途,卻像是耗盡他全部的氣力。
-
周頌宜已經被推進手術室,徐致柯靠在手術室外的牆壁,斂着眉,盯着腳尖。
焦急、懊悔的情緒充斥在大腦,不斷地反複拉扯折磨。
忽而,耳邊傳來一串濕噠噠、沉重的腳步。腳步聲由遠及近。驟然消失。
他擡起下巴,朝聲源處看去。見到來人,低低呵笑一聲,“你終于來了。”
靳晏禮大腦意識極度混沌,腦袋疼得厲害,壓根沒去思考徐致柯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
通電話的人說周頌宜已經被送往醫院,可他過來了,卻只能看着手術室牌子上亮起的‘手術中’幾個字。
他焦躁不安。
緊跟着,手術室的門打開,走出一個身穿綠色無菌服的醫生。
她的手中拿着一張單子,盯着徐致柯看:“你是周頌宜的家屬?”
“他不是。”靳晏禮嘴唇嗫嚅,字從喉嚨艱難擠出,“我是。”
醫生微訝。
畢竟,在進手術室前,陪同患者一同過來的,是剛才的那位男士。
先入為主的,他便以為對方是患者家屬了。
不過專業素養,沒給時間多想,“你是患者的?”
“我是他的丈夫。”這幾句話,像是要耗掉他所有的精氣神,“頌宜她,現在還好嗎?”
“患者大出血,好在經過手術,情況暫時穩定住了。”她将單子遞給靳晏禮,“只是肚子裏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還請盡快簽字。”
“孩子?”
靳晏禮原本松了一口氣,此刻又重新吊起。讷讷道。
低着頭,看着手中那張快被自己捏皺的紙。
上面密密麻麻寫着許多字,他握着筆,簽字的手抖個不停。
周頌宜出車禍了。
她懷孕了。
孩子要沒了。
感覺自己整個人腦袋脹痛得厲害。“禮”字最後一筆,沒控制好力道,險些劃破紙張。
醫生看他一眼,嘆了口氣,轉身進了手術室。
手術室的門開了又關,指示燈顯示紅色。
徐致柯看着眼前人。雨水将發梢打濕,黑色的西褲面料濡濕一片。
走過的路徑,鞋底的水漬印在暖白色的瓷磚,白熾燈的光打上去,清晰可見。
難能可見的狼狽樣。
忽而笑出聲,“你還不知道頌宜懷孕了?”
見他沉默,心中升起隐秘的快感,“真是可惜。還沒能見一面,就失去了呢。”
徐致柯手背上血管暴起,語氣淡諷,“你想要的,一樣都沒留住。不是你的,終究就不是你的,強求也沒用。”
“我失敗了。”他走上前,揪住靳晏禮的衣領,“可你又能高尚到哪裏去,同樣是失敗者。你看,頌宜連孩子的存在都不願告訴你。真是可憐。”
靳晏禮整個人還沒緩過來,心率極速飙升。
此刻壓根就沒注意徐致柯在說些什麽,任憑他揪住自己的衣領。
心口絞痛得厲害,他一條腿跪倒在地。
閉了閉眼睛。再睜眼時,眼底通紅一片。
擡起眼,看着眼前的這張臉,思緒漸漸回籠。
他的眼神變得陰鸷,“徐致柯,你究竟做了什麽?”
“頌宜出事,你為什麽在這?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我能做些什麽?”徐致柯看着靳晏禮因為憤怒而丢失的理智,只覺得暢快。紅了眼,無法冷靜,“你有時間在這兒質問我,不如好好想想,為什麽我能知道她懷孕了,而你卻什麽都不知道。”
如惡魔的低語,“她壓根就不愛你,你還巴巴地往前湊。可不可憐?”
靳晏禮擦了擦從發梢滑落在唇間的水漬。盯着指尖的水珠,一切都好像是做夢一般,恍惚地讓人難以置信。
他搖頭嗤笑,“你唾棄我插入你們之間的感情。可到頭來,你扪心自問,你值得她托付終身嗎?你在他面前營造的那些風光霁月的形象,可到頭來,也不過如此。”
“當你開始将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用在她的身上時。又或者是,當你将她當作報複的籌碼時,你就已經不配再得到她的愛了。”
“你不配。”
靳晏禮用盡全部的力氣,身體緩慢地靠向牆壁,只覺得累,“揭開虛假的面具,你同我并無差異。”
話很輕。
像說與他,又像是說與自己。
“你閉嘴!”徐致柯丢掉所有的禮儀,大聲呵斥,“你有什麽資格說這些話。這些都是你們靳家逼我的,要不是靳嵩朗,我會變成這樣嗎?”
“你們靳家,沒有一個好東西!”
說着說着,他啞了聲。
或許今夜,就不該約她出來。可那些積壓在心頭的秘密,近乎逼得他喘不過氣。
惡狠狠地盯着眼前人,只覺得目眦欲裂。
可攥着他衣領的手,漸漸懈了力道。
認命般的。
腳步踉跄着後退,最終緩緩滑下身體。
昂頭靠在牆壁,雪白的天花板,晃得人眼睛刺痛。
論到底,終歸是自己懦弱了,是他先放開了手。
捂着臉頰,泣不成聲。
*
周頌宜感覺自己睡了很久,醒來時,周圍彌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剛準備起身,只覺得暈得厲害,擡手摁住腦袋。
察覺到牽引感。睜眼時,發現自己的手背上正插着輸液針。
“醒了。”
“岑姨?”聽着熟悉的聲音,她轉過頭,“您怎麽過來了?”
岑佩茹看着眼前面色蒼白的人,心口疼得厲害,摸了摸她的頭發,替她将床位調高了一點,“聽說你病了,阿姨過來照顧你。”
周頌宜沒吭聲。
斂着眼睫。
手指擱着白色的棉被,輕輕撫上自己的肚子,“您都知道了?”
“你爸他也知道了。”岑佩茹說完,微微一頓。想斟酌着用詞,可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是好,最終還是如實道,“是晏禮那孩子告訴我們的。”
周頌宜眼神凝滞一瞬,轉而又釋然了。也不知道自己剛才莫名的心口一緊,緣由從何而來。
陷入昏迷前,耳邊有嘈雜的呼救聲。
好心人試圖解救自己,卻徒勞無功,最終用她的手機,點開聯系人撥通了過去。
原來,那通電話,撥到靳晏禮那兒去了。
紙包不住火。
有些事情,終究是瞞不住的。
周頌宜垂下眼睛。原本微微隆起的小腹,此刻格外平坦。
曾經待過的痕跡,除了肚皮上的疤痕,什麽也沒留下。
她說:“孩子沒了。”
畢竟是從小看到大的姑娘,岑佩茹見不得她這副模樣,心口泛酸得厲害。卻又怕自己說多,勾起了傷心往事,只道:“你還年輕。”
“這樣也挺好的。”周頌宜轉動眼珠,笑容勉強地看向岑佩茹,“我爸他們呢?”
“就在外頭。”
她醒來之前,周平津進來看過。什麽話沒說,可眼圈通紅一片。
岑佩茹怕他控制不住情緒,又怕周頌宜醒來時情緒失控,索性就讓人在外邊的椅子上等着了。
意外的。
眼前這個孩子,冷靜到讓人心疼。
她站起身,“我這就讓他進來。”
“不用了。”周頌宜說話的語氣很虛弱,臉上也沒什麽氣色,整個人病氣很重。
她轉頭看向窗外,“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現在沒什麽事了,您也不用特地過來照顧我,挺麻煩的。”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岑佩茹愛憐的目光看着他,“一點也不麻煩。”
“岑姨,我爸那個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有些話,還請你幫我說說,讓他別太擔心了。”
周頌宜語氣很慢。
嘴唇幹澀,聲音很輕。仿佛眨眨眼,就要消失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岑佩茹沒說話,知道她需要時間獨處消化。良久,語氣也難免哽咽,“好。”
“謝謝。”
她轉過臉,沖她笑笑。
将被子往身上卷了卷,她又将腦袋偏向一邊。沉默着,不再說話。
耳邊,椅子被拉開。
椅腿摩擦地板,發出輕微的“刺啦——”聲,腳步聲漸行漸遠,門被輕輕地帶上。
又重新陷入一片寂靜。靜得仿佛能聽見輸液管“滴答-滴答-滴答”的輸液聲。
窗外,三層樓高的銀杏,葉子金黃。
秋風吹,葉子落。
像在生命耗盡前,用盡全部力氣,在生命的舞臺上,落下最後一場翩跹的舞。
周頌宜盯着樹上不斷落葉的枝幹發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麽。直到眼球酸澀,才僵硬、機械地轉了身。
孩子沒了。
其實也挺好的。
原本的計劃中,也沒打算留下來。後來,只是在時間的累加中,産生了不舍的情緒。
留下或失去,只在一念之間。
可能,她曾做出的抉擇是t錯誤的。現如今,老天替她做出了正确的抉擇,将一切撥回原軌。
說不難過,那是假的。
更多的是,一種身心上的疲憊。索性,一切回到原軌,也就沒有了憂心的必要。
她只是需要休息一下,等一切修養回來,也就都好了。
所有的那些,都和自己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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