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從前

第08章 從前

後半程路李曦雯一直直愣愣地挺在她的座位上。

自從“牽手”之後,她好像就有點害怕跟淩鋒獨處了……其實也不是真的害怕,到底是什麽她也說不清楚,就感覺很怪,心裏有點怪,故意不想和他有眼神對視,又時不時想瞄瞄他在幹什麽——

這樣一想就更古怪了,他除了在開車還能幹什麽。

于是李曦雯往車窗方向梗着脖子,寧願撐得僵硬酸痛也打死不往駕駛座那邊轉一次。

還好,可能是蒙脫石散起了作用,後座的年輕夫妻跑廁所的頻率逐漸降低。偶爾他們不在,淩鋒也每次都會下車去抽煙,等小夫妻上完廁所再一起回來。李曦雯t因此不必直面和他獨處的尴尬。

就這麽相安無事開了一段路,期間小夫妻問淩鋒離旅店還有多遠,淩鋒說快到了。

李曦雯終于扭頭過去看了淩鋒一回,正看見他深皺着眉望着前方,神情略顯嚴肅對後排說:“你們能堅持就堅持一下,有什麽事盡量到旅店再說。”

“怎麽了啊鋒哥?”

眼鏡男從後面扒上前來問。

“要下雨了。”

淩鋒降下車窗,感受着外面的風。

李曦雯和後排小夫妻聽了他的話都是一臉的匪夷所思,明明窗外還是一派晴空萬裏的景象啊?

空氣雖然悶悶濕濕的,讓人有點胸悶喘不過氣來,但是山裏的夏天麽,李曦雯以為總是這樣的。

“不會吧?”

眼鏡男将信将疑問。

淩鋒篤定說:“風裏有水汽。”

直到不知不覺間鳥叫聲似乎消失無蹤,李曦雯感覺車子才将将拐過了幾道彎,轟隆的雷聲遠遠地傳過來,等他們抵達旅店一條街時,頭頂已經烏雲密布,風變得很大。

所謂旅店一條街,以前大概都是民居,被各路人馬盤下來做旅店做民宿,還挺成規模。

旅店街有單獨的停車場,還挺大,下車後淩鋒先去後備箱把後座小夫妻的行李拿下車。

一個高高胖胖穿着少數民族服裝的男人打了聲招呼叫鋒哥,然後轉身問李曦雯:“小美女,你行李呢?”

淩鋒叫住阿尤,說:“她不住店。”

“啊?”被稱作阿尤的男人旋即反應過來,“哦!搭車那個是吧!”

天上已經開始往下滴雨點,一行人一路小跑沖進旅店大堂,李曦雯忙着躲雨,也沒留心旅店外面到底長什麽樣,路上只隐隐約約聽見前面阿尤滿面擔憂跟淩鋒小聲嘀咕:“你現在還要送啊?大雨天開山路危險……”

同車來的小夫妻在大堂辦入住手續,聽了也勸李曦雯:“妹妹你趕不趕時間呀,要不還是先在旅店過一晚吧?”

天色黑蒙蒙壓下來,光線太昏暗,淩鋒站到李曦雯面前,幾乎和外面的陰影融為一體。

“你怎麽想?”

他垂着眼問她。

李曦雯兩只眼睛都望着外面,猶豫着問:“真的會下得很大嗎?”

——也就是說還是傾向于走。

淩鋒站在門口往天邊眺了眼,眼神難得因片刻認真而顯得銳利,果斷道:“行,走。”

他那麽幹脆,遲疑的人反倒是李曦雯:“可是他們說——”

“放心。”淩鋒擡手往她背上輕推了一把,“肯定在雨下大之前把你送到。”

有火從後背燃起,順着脊骨閃過一路火花。

李曦雯不知道她是怎麽了,其實她在學校裏也跟男生搭檔做過很多事,比如打球,比如跳舞,總是免不了有些肢體接觸,可是沒有一次像她和淩鋒這樣,産生過電般的觸感,有點刺激,也有點令人害怕。

她整個人從淩鋒身邊彈開,大聲說:“我自己會走!”

淩鋒沒說什麽,倒是阿尤被吓了一跳,笑她:“怎麽反應這麽大?”

淩鋒無所謂瞄一眼她的背影,問:“怕癢啊?”

李曦雯很含糊地嗯了一聲,背包頂在頭頂上悶頭往停車場走。

她不是太懷疑淩鋒能在大雨前把她送到目的地的承諾,就之前坐他車的經歷看來,至少開車上他是一把好手。

況且他話說得那麽自信,她勉為其難信他一下也沒什麽不行。

淩鋒比她後出發,占據着長腿的優勢,沒幾步就到她前面去了,李曦雯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腳步,等她匆忙拍着頭發上的水聽到安全帶搭扣“咔噠”兩聲接連響起時,李曦雯才突然意識到一個巨大的問題——

車裏只有她跟淩鋒兩!個!人!了!

李曦雯整個人都傻了,手和腿都不太知道該怎麽擺,局促地坐了半天,突然聽淩鋒叫了聲小公主。

“幹嘛!”

她粗聲粗氣地答。

“這麽兇?”淩鋒噗嗤一聲笑了,本來是被逗笑的,笑着笑着語氣就不正經起來,“有沒有發覺你一直在盯着哥看?”

李曦雯驚詫萬分,瞬間瞪圓了眼睛,因為她發覺淩鋒說的居然是真的!在她意識亂飄不知道在想什麽的這段時間裏,她竟然一直都側身盯着他發呆。

她撥了撥頭發,又摸着鼻子慢慢端正了身體,一本正經讨伐道:“我怕你開着開着犯困,所以我正在監督你不打瞌睡。”

“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淩鋒打着方向盤瞥她一眼,眼神揶揄得不得了,“你直接說喜歡哥不就得了。”

李曦雯一霎噎住,有種被戳中心事的懊惱,她怒氣騰騰頂着一張紅得快要滴出血來的臉,沖他大聲吼道:

“你想得美!”

見她發火,淩鋒更是笑得連眼角都彎起來。

李曦雯氣死了,看看這個男人,長相、說話、舉止,沒有一樣看着是靠譜的,要不是因為他還算有份正經工作,李曦雯肯定會覺得他是小流氓。

誰會喜歡一個社會小流氓啊!

淩鋒心不在焉瞄着她:“不是嗎?”

李曦雯惡狠狠的:“不是!”

“哦,那可誤會大了。”淩鋒特別誇張地笑了起來,“我這人比較自戀,你別介意啊。”

這下李曦雯哪能還聽不出來他是在開玩笑,她又不是真傻,她只是沒見過像他這種樣式的,人油得滑不溜手不說,臉皮比城牆還厚。

跟他耍嘴皮子就不可能贏!李曦雯滿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道到底是氣惱還是羞赧,反正自己一個人抱着個包耷拉着腦袋坐着,再也不肯搭理他。

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麽,淩鋒開完這個應該被李曦雯打死的玩笑之後,前半程讓李曦雯僵硬不已的尴尬氛圍也就随之消散了。

李曦雯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被淩鋒拍醒的時候她甚至在做夢。夢裏面雨好大好大,有個人牽着她一直跑一直跑,她被雨水糊得眼睛都睜不開,有點害怕,想停下來,前面牽她的人回過頭來,吊兒郎當的語氣:“怕什麽?這不是有我麽。”

李曦雯有些茫然地眨着眼睛,淩鋒的臉離她很近,她一時都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我還以為你和我單獨在一起得緊張到睡不着呢,沒想到睡得還香。”

淩鋒充滿調侃意味的嗤笑讓她瞬間清醒。

他回身坐正,“擦擦口水吧,到地方了。”

李曦雯緊張得要死,下意識就聽話擡手去摸嘴角,動作做完才意識到被耍了,哪裏有口水,她睡相好着哪!

她目光氣勢洶洶朝罪魁禍首追去算賬,淩鋒半低着頭擺弄着手機,分出神瞥她一眼,“睡傻了?”

熟悉的微信界面讓李曦雯想起來,她之前只付了一百塊定金。

李曦雯暫時放棄追殺,從包裏摸出手機,先輸入一百,指尖在确認鍵上頓了頓,想了想,轉了五百塊過去。

淩鋒沖她挑挑眉,啧了聲,“看來是真傻了。”

“其他的是小費。”

李曦雯小聲地說。

很奇妙的感覺,在這趟堪稱荒謬的路途裏,她別無選擇只能相信的唯一一個人。

也幸好他不是壞人。

淩鋒意味不明地看着她,“那我是不是該說‘謝謝公主’?”

之前在服務區他聽大巴司機說她同學都叫她小公主,後來就一直拿“公主”的稱呼來打趣她。

“不客氣,你謝主隆恩吧。”李曦雯硬着頭皮說。

淩鋒把手機收回口袋裏,沒看她,“行,那說個再見吧,小公主,說完自己進去,也沒幾步路,我就不送了。”

說完他就下車,去後備箱把她的行李箱拿下來,反手一把拖到她面前。

李曦雯慢慢吞吞也下了車,抓握住行李箱的拉杆,不知道怎麽就有一股沖動催促着她脫口而出:“可是說了再見就見不到了。”

“萬一回程還是同一個大巴司機,你找別人不如找我,都是熟客了,我給你打折。”

說完,淩鋒笑着拍了拍她的腦袋——

不是男人拍女人的那種拍,是大人拍小孩的那種拍,拍皮球那麽拍了兩下。

李曦雯所有的氣都洩掉了,盯着地面嘀嘀咕咕:“誰還找你這個黑心商販。”

淩鋒本來要上車,想起什麽,忽然又轉身回來看着她,說對了,“給你個小建議。”

“什麽?”

李曦雯問。

“你一個年輕小姑娘,以後不要在陌生人面前表現出你很有錢,幸好你遇上的是我這種好窮鬼,萬一遇到窮兇極惡的……”

他故弄玄虛話留餘地,留給李曦雯一個恐怖的想象空間。

李曦雯不情不願地咕哝:“別說只是六百塊,六千塊也沒多少……”

六百塊真的不多,也就是她平常一頓飯錢。

“又來了是不是?”

淩鋒隔空給她拉上了嘴巴拉鏈。

他突然伸手過來的時候李曦雯還猛地愣了下,旋即才反應過來。她眼神兇狠是要刀人的,嘴上倒是配合唔唔兩聲,像是被迫關緊了嘴巴。

淩鋒滿意收回手,混不吝地插回褲子口袋裏,眼簾微垂,嘴上沒什麽意味地t笑了笑,意味深長說:“有時候六百塊夠逼得人殺人了。”

氣氛搞得李曦雯都緊張起來,以為他接下來要說什麽聳人聽聞的都市傳說,結果他聳聳肩就結束了話題:“反正哥話就說到這,今天的好人指标用完了,聽不聽随便你。”

吊兒郎當的,一聽就沒走心。

李曦雯不是這個時候才發覺淩鋒跟她身邊的男同學不一樣。

學校裏的同學,不管因為什麽契機結識,相對容易就能發展為朋友。

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紀,淩鋒卻明顯更傾向于成年人泾渭分明的現實世界,他有他自己的一片天地,外面澆築着銅牆鐵壁,哪怕表面上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別人輕易走不進去他的世界,他也不輕易出來,所有的成年人在交往中都保持着默契的适中距離。

可能是她愁眉苦臉太過紮眼,淩鋒哎的叫她一聲:“不至于,笑一笑呗,這麽漂亮一張臉,怎麽還搞起人間小苦瓜那一套了。”

畢竟是社會裏摸爬滾打起來的人,整個人的社會感特別重,說話其實也挺油的,老實說,如果不是這次意外,李曦雯和他根本就不可能相遇,亦不可能相識,更加不可能對他産生一種有一點點類似于依賴的模糊感情。

其實她知道心中這一株隐晦的萌芽只能在特定情境下被觸發,是脫離現實的、是轉瞬即逝的,只是她人生道路上一次微不足道的分心、是青春中一段無足輕重的小插曲,再發展下去肯定是極端錯誤的。

既然是沒頭沒腦的開始,那最好的結束也是無聲無息的。

想到這裏,李曦雯完全開解好自己,擡起頭朝他露出一個真心的笑:“你說的我記住了,拜拜。”

淩鋒拉開駕駛座車門,“那哥撤了,有空記得幫哥拉點同學來旅店玩。”

李曦雯對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賺錢的行徑表示無語,翻了翻眼皮嗆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這個葛朗臺!”

“什麽臺?”

“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他笑了笑,也不在意,沖她擺擺手,埋頭鑽入破破舊舊的銀灰色小車裏。

李曦雯一直拉着行李箱守在酒店門口,目送小車挂着被水糊掉的橙色霧燈消失在逐漸變密的雨簾中。

剛想轉身進大堂,李曦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淩鋒信守承諾趕在大雨落下之前把她送到了酒店,那他回程豈不是要在暴雨中獨自走山路?

緊握在手心裏的手機滋滋震動兩下,李曦雯拿起來看,淩鋒把多給的四百塊給她轉了回來,備注是:“好好的,別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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