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從前
第45章 從前
李曦雯從來不知道, 原來自己買菜做飯這麽便宜。
以前花錢大手大腳,随便點個外賣幾百塊就輕輕松松給出去。幾百塊錢,在這座物價很低的小城裏, 如果細心計劃的話,滿打滿算竟然可以吃到一個月。
她開始學會去樓下菜市場買菜——
說是菜市場,其實就是聚集在一起的無證小攤販,挑着扁擔背着背簍沿街擺攤, 這邊好像沒人管。
應該沒人會相信吧,曾經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公主也會套着一件便宜的無牌大T恤跟街邊菜販讨價還價,她還模模糊糊知道了怎麽在一大堆菜裏挑選出最新鮮的那部分。
除了買菜, 做幾個簡單的家常菜也不在話下,番茄炒蛋、蒜泥青菜之類的,不能說有多好吃, 至少能做熟了。
在極其偶爾不去隔壁張婆婆家蹭飯的日子裏, 淩鋒做飯的次數更多, 他會的菜式很多,廚藝也确實不錯。
明明兩個人做菜的步驟、放的調味料都是差不多的,從淩鋒手裏出鍋的菜品就是要比李曦雯做的好吃很多,李曦雯既好奇又嫉妒,問他是怎麽學會做飯的。
淩鋒站在竈臺前篤篤篤切菜,架勢像大廚, 嗤笑一聲:“這玩意還用學?不是做着做着就會了?”
感覺被針對的李曦雯剛想起義, 就被他随手往嘴裏塞了一塊清脆的生莴筍。
以前李曦雯都不知道莴筍還可以生吃,喀嚓喀嚓嚼起來過瘾極了, 清新得就像是美好的夏天。
一般淩鋒都是下午才出去, 淩晨回來,所以他中午就會做好一天的量, 放在冰箱裏,晚上李曦雯自己熱一熱就能吃上。
人的适應能力真的比預想中強大很多,短短一個暑假,李曦雯就被迫解鎖了許多不曾有過的體驗,并且适應得非常良好,良好到超出她的想象。
比如說,掌握了諸多早就該掌握的生存必備技能。
還比如,陪着淩鋒成了隔壁街小診所的常客。
也去過好幾次派出所,因為各式各樣匪夷所思的原因。
每回都是因為淩鋒陪着玩的那些拆N代,一群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以前家裏廠子都是虧損虧得半死不活,誰能想到突如其來一個拆字,廠區面積大,賠了不少錢。年輕人嘛,人都不壞,玩心重了點而已,有淩鋒看着,鬧不出多大的問題來。
地方小,親戚連着親戚鄰裏連着鄰裏,派出所裏的當然也都能算得上熟人,都知道一幫年輕人其實就是愛玩了些,既然沒犯什麽大事,批評教育一下就算完了。
鬓角花白的老警察把手裏的紙張抖得震天響:“臭小子,再惹事試試,我把你爸叫來你信不信。”
挨訓的是個黃毛,發型極其吸睛。李曦雯看了好幾眼,感覺就像一朵炸開了的榴蓮。
黃毛縮肩讪笑着躲避:“別啊——別,別,李叔,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再不敢了!”
“在這兒簽個字,走吧,以後老實點,啊。”
“好勒李叔。”黃毛接過墊紙板,左右看了一圈,挂着好幾枚戒指的食指朝淩鋒指指點點,“鋒哥,給我來支筆,就那兒,你怎麽還沒看見啊,就桌上——哎對就那個,給我遞一下。”
李曦雯微微皺了下眉。
也許是她立場偏離導致多心,才讓她從黃毛一句無心的話裏聽出些許輕蔑的指使意味來。
淩鋒倒是無所謂的,“我看多走這幾步路能累死你是不是。”走過去拿了筆回來。
他天生體型高大,盡管這幾個月好像瘦了很多,但骨架還在,一群十八九歲的小青年圍在他身旁,看上去像圍了一圈小雞崽兒似的。
他俨然成了個大家長——或者說,孩子王?
老警察在旁邊嘆了口氣,拍了拍淩鋒的肩,抖出支煙連煙盒遞過去,語重心長低聲叮囑道:“孩子不懂事,你平時多看着點。”
淩鋒壓眉淡笑說知道,“放心吧。”
簽完字,一行人走出派出所大門,黃毛又開始嬉笑着用胳膊肘怼怼淩鋒:“鋒哥,幫我把車開過來呗?他們這兒不讓停車,我車停太遠了,實在懶得走。”
淩鋒還是那副架勢,不管行動怎麽做,嘴上反正先拆臺:“我直接買一推車把你推回家行不行。”
車開來了,黃毛瞥了眼一直沒開口說話的李曦雯,哎喲一拍大腿對淩鋒說:“差點把嫂子忘了,要不你先開我車把嫂子送回去?不然你們怎麽回啊,走回去?”
“飛回去呗。”淩鋒已讀亂回,推着李曦雯往前走。
最後當然沒坐那輛很拉風的跑車,李曦雯跨上的是淩鋒摩托車,在淩鋒把粉白色頭盔往她腦袋上按的時候,她還能聽見黃毛站在路邊揮手大喊的聲音:“送完嫂子別忘了出來找我們!今晚我要去小奇那裏打牌,你記牌厲害,我不能沒有你啊哥!”
“等着你啊!”
“別忘了啊!”
淩鋒拎着黑頭盔笑罵了句臭小子,“我還沒那麽老,就這幾個小時,忘不了。”
回去的路上頭頂太陽熱辣,滾燙的熱氣不斷從身前的寬大軀體傳遞出來,李曦雯熱得有點暈乎,憋了又憋,還是沒忍住,手指拽了拽他的衣擺,緊張兮兮一連三問:“打什麽牌?賭錢的嗎?合法嗎?”
淩鋒說沒事,回答很敷衍:“就打着玩的。”
李曦雯猶猶豫豫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安慰她,想勸他又好像沒資格,氣他更氣自己,滿腦袋天人交戰一路上沒吭聲。
摩托比汽車更适合小城的路,各種小路四通八達左右突圍,十來分鐘就能開到家樓下。淩鋒把頭盔從她腦袋上拔起,柔軟的頭發被汗黏在臉上,臉頰紅撲撲的,癟着嘴擰着眉眼睛倔強偏開,氣鼓鼓的模樣可可愛愛,熱騰騰的,像一顆悶熟剛出鍋的小麥瓜。
他實在忍不住笑:“不是賭博,你放心,在你還需要我的時候,我争取不幹那些會被抓的事。”
這話聽得李曦雯臉更往下垮,她不喜歡淩鋒總把要分開挂在嘴邊。
還有他的那幫……她也不确定怎麽形容比較貼切,姑且稱之為“朋友”吧,他那幫朋友對待他的态度也讓她不是太舒服。
淩鋒攬着她的肩往樓道裏走,語氣不是十分耐心,好歹是在解釋安撫她,“我算什麽朋友?電影裏管我這種人叫什麽?馬仔?小弟?”說着說着,把他自己都說笑了。
淩鋒勤勤懇懇當司機當修車工當陪玩搭子當善後清潔工,一方面是因為那幫人給錢很大方,大概因為不是自己親手辛苦賺來的,花出去就跟玩兒似的,出手極度闊綽。
給他們修個車,要想撈錢,每個零部件、每個步驟都有可講的花頭,除掉給修車行的那部分,淩鋒自己能留不少。
淩鋒更大頭的收入來自于給這幫人介紹車行,同一款車t在不同的車行其實價格差很大,兩頭介紹一回,按淩鋒自己的難聽話就是“拉皮條”,他能從兩邊按點數賺介紹費。
做法呢……确實不是那麽地道,至少合法。
李曦雯聽得似懂非懂,到了家門口低頭在裙子口袋裏摸鑰匙,聽見身後淩鋒随口說:“而且也沒幾天了。”
“啊?”李曦雯一時沒反應過來,錯愕回頭。
“啊什麽啊。”淩鋒笑了聲,眉眼間神色微凜,“你不打算上學了?畢業證不要了?”
李曦雯愣住:“要的……”
也許是小城裏一段短暫安全的生活太過平靜安逸,“啵”的一聲被拔掉了塞子,被大腦刻意遺忘的回憶像是瞬間潮水般奔湧侵入大腦,信息量過載到耳鳴眼花,突然消失的父親、令人根本想都不敢想的巨額虧損、為了到處找她甚至不惜砸了旅店的人,被強行壓抑在心底的恐懼重新冒頭。
盛夏的中午,她卻手腳冰涼,發顫的手差點拿不住鑰匙。
淩鋒看她一眼,接過她手裏的鑰匙,另一只胳膊用力把她按進懷裏,一貫不正經的語音語調:“怕什麽,這不是還有我呢。”
很奇怪的是,明明聽起來不着調極了,或許是他胸膛太寬厚的緣故,腦袋被按上去的時候能夠砸得實實的,竟然真的能讓李曦雯的內心感到些許平靜。
距離返校開學的日期已經将近半個月,李曦雯這種情況屬于無故曠課,到底還能不能繼續拖下去、還能拖延多久,她心裏也沒底。
日子在看似寧靜的煎熬中又過去一個禮拜,某天淩鋒一反常态在傍晚回家,說是給李曦雯帶回來兩個消息。
李曦雯不知道他是怎麽打聽到的,她爸爸的服裝廠轉手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李曦雯正坐在床上疊衣服,一件T恤在半空舉了半天也反應不過來,“……啊?”
她偶爾會想起自己還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時候爸爸的服裝廠還沒有現在的規模,只有兩排兩層的小樓,樓下是廠區,她就跟着爸爸住在二樓,每天都能聽着車床轟隆吱嘎的聲音醒來。
直到眼淚流出很久她都沒有意識到,木楞着眨着眼睛聽淩鋒繼續說細節,聽說她爸本來只是想抵押,不知道怎麽就輾轉搭上了一個學服裝設計的富N代。富N代剛剛從國外鍍完金回來,正是鉚足了勁大展宏圖的年紀,想直接從上游擁有自己的廠做品牌,便于一手把控全流程。
富N代大手一揮,開了個很不錯的價格,而且答應結現款,這對現在的李曦雯爸爸來說是一個幾乎無法拒絕的條件。
找李曦雯爸爸追債的人其實都是往來多年的老客戶,也不是非要趕盡殺絕,聽說她爸有還債的動靜,自然消停了很多。
李曦雯一直在哭,從細細的抽泣到止不住的嚎啕,傷感當然是最多,也有九死一生般的慶幸——爸爸沒有消失,爸爸還在努力。
各式各樣積壓的情緒在胸腔裏急速翻湧,她感覺胃裏好難受,好想吐,但什麽都吐不出來,所有的痛苦和驚吓都随着眼淚奪眶而出,抽噎得呼吸都艱難,大口大口喘氣,吸進的氧氣依然稀薄,滿臉漲得通紅。
淩鋒拍着她的背,時不時給她遞張紙,像教小孩一樣:“擤,用力。”
李曦雯一邊哭一邊照做一邊崩潰:“我不能在你面前擤鼻涕……我怎麽能在你面前擤鼻涕呢我那麽喜歡你嗚嗚……我都不漂亮了嗚嗚嗚嗚……”
“擤!”淩鋒似笑非笑,“放心,擤了鼻涕也不耽誤你漂亮。”
那天李曦雯真的哭了好久好久,抽抽噎噎回過神時已是暮色四合,這段時間總是不自覺微擰的眉頭終于稍稍舒展。
她仰起臉,鼻音帶着濃重的哭腔,雙眼充滿易碎的希冀:
“那第二個消息呢?也是好消息嗎?”
“啧,算吧。”
淩鋒垂着頭,塵埃在他肩上落成滿滿沉重細碎的碎片,空氣輕巧又沉悶,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同時似乎又帶來劫後餘生的希冀。
“我的債要還完了。”
“終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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