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神秘的得道高人
神秘的得道高人
合該是氣清景明、萬物皆顯的好節氣,眧州城卻整日刮風亂雨,淅淅瀝瀝,沒完沒了。
因兩日前盛傳的,郊外密林裏挖出了近百截斷臂的小道消息,平時人聲鼎沸的主街西口,如今空空蕩蕩,不見人煙。
長街兩旁的商鋪皆是門窗緊閉,只一家名為雲客來的酒樓還開着門。
然而雲客來也是好久不來客了,店裏的夥計日漸懶怠,門口的兩邊門板才只卸了一半,便不知又跑到哪裏偷閑去了。
大堂裏空無一人,只剩掌櫃一人趴在櫃臺上,哈欠連天,肥嘟嘟的上下眼皮狠狠掐完一架,最後抵不住困意,緩緩一合,瞬間就打起了盹。
“嗒嗒。”
酒樓鋪在門邊的地毯上,踏進了一雙滿是泥濘的麻線鞋,左右鞋頭均破了個大洞,露出裏頭黑乎乎的腳丫子。
破爛麻線鞋的主人,正是三枚。
她渾身濕透,滿臉狼狽,臉上的神情卻淡然得很。
進門的時候,很有自覺性在地毯上輕輕地踩了兩下,将鞋底的泥濘停留在地毯上,才慢慢踱步至櫃臺前。
“叩、叩、叩。”
骨節分明的食指微微曲起,有節奏地對着櫃臺敲了三下。
“掌櫃的打擾了,在下是包老板的朋友。”
掌櫃的睡得迷迷糊糊,聽聲音,來客是個姑娘,說話時字正腔圓,聽着卻有些別扭,像是硬裝出來的标準官話。
但她的音調明快清亮,裹着小姑娘獨有的稚澀甜脆。
聽在乏困非常的掌櫃耳裏,卻是又煩又躁,他眉頭狠皺,不耐煩地“啧”了一聲,接着頭也沒擡眼也不睜,嘟哝道:“誰?”
“包有料。”
哦,掌櫃伸出肥厚的手指随意向後一指。
“包有料,二樓左轉,雅間天字一號房。”
頓了一瞬,耳邊又竄進小姑娘清脆的聲音:“有勞了。”
緊随其後,又溜進了一聲詭異的“咯咯噠”。
趴睡着的掌櫃掏了掏耳朵,奇怪地嘟囔道:“見鬼了,哪來的雞叫聲。”
等等,現在眧州還有姑娘敢只身一人上街嗎?
包有料......這名兒怎麽聽着這麽耳熟呢?
平時精明會來事的大掌櫃,腦子早就被困意糊成了面漿,忍不住又打了個巨大的哈欠,最終還是抵不住甜蜜黑甜鄉的誘-惑,沉沉地睡了過去。
得了指引,三枚啪嗒啪嗒踩着雅致的木梯上樓,左轉循着廊道走到底,最後站在了挂牌“天字一號”的雅間門口。
麻線鞋露出的腳趾曲折,用力地扣了扣鞋底,她在心裏默數了三個數後,右臂微微擡起,依舊十分有節奏地扣響了房門。
“叩、叩、叩。”
——
雲客來二樓,雅間天字一號,是一間常年專供本地世家名流宴請聚會的廂房。
房間格調清逸雅致,一色的紫檀纏枝桌椅,紋理細膩耐看,各處擺設錯落有致,古風雅韻,令人賞心悅目。
陸衎穿着一身佛頭青的素面杭綢,斜倚在長榻上臨窗煮茶。
他的長相俊美,看起來更偏文人雅士那一挂,只不過他眉眼生得太冷太過鋒利,周身氣場又看起來分外強硬,攻擊性十足,簡直生人勿近。
任職大理寺少卿不足兩年,他身上的威壓日漸趨升,單憑那身駭人的氣勢,一看就是殺伐果斷、手起刀落的狠厲之人。
然而此時的陸衎,手中卻撚着佛珠,面色松淡,姿态悠閑,懶懶散散地倚在榻上。
他偶爾眼簾低垂,專注地盯着袅袅升騰的朦胧蒸汽發呆,偶爾眼睑微擡,瞥一眼窗外細雨如絲的空曠長街。
雨林一別,已是兩日過去了,三枚仍未現身。
那日至傍晚時分,從郊外挖出來的斷臂,足足三十六截,在縣衙停屍房擺了一地。
陸衎離開前,派駐在小徑路口的護衛,守了一夜,卻不見有人出來過。
得到消息,陸衎不再猶豫,連夜冒雨出城,舉着火把獨身一人便進了小徑。
然而那小徑只是看着幽深,其實就一小段路程,盡頭同樣是一片雜草荊棘,不見一個人影。
平平無奇,沒甚特別。
陸衎心裏有強烈的預感,那個聰明、像是能看透人心的姑娘,定然在這裏留下了她的痕跡。
很大可能,跟午時那般圈地畫圓。
這樣想着,陸衎已經動手扒開人高的草叢,不放過一個地方,仔細地在地上尋找了起來。
他盡量擴大範圍,有規律地繞着圈子,走了好一會兒,突然腳下一絆。
劍眉微蹙,陸衎伸手壓下柔軟而厚實的綠葉,将手中的火把湊近一看,就見細細綠莖根部,纏着如蛛絲一樣的五彩薄網,薄網的中心一點紅,仿佛朱砂痣般,顯眼醒目。
只一瞬,陸衎便認出了這是白日裏邢正帶過來的五彩繩。
當時被那刁蠻的稚雞嚼吞入腹,現下竟散成了薄如蟬翼的絲線,圈在了地上。
陸衎霍然起身,當機立斷召集人手,連夜深挖。
果然,五彩薄網圈起的地方,又挖出了三十六截或腐爛或腫脹的斷臂。
然而從始至終,卻不見三枚的影蹤。
“淅淅瀝瀝,淅淅瀝瀝、”
陸衎望着窗外的雨幕發呆。
距離他位置三米距離的右手邊,是一張檀木纏枝淨幾,坐着的,正是邢正。
他的腰板挺得筆直,正在自我對弈。
二人的身後,鎮國大将軍府小世子裴元,雙手托着下巴歪靠在大圓桌上,一會兒看看自斟自飲的陸衎,一會兒瞧瞧裝模作樣的邢正,末了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一室靜谧,三人各坐一角,看似互不幹擾,實則各有心思。
少頃,茶爐裏的水沸了,咕嚕嚕地冒泡叫嚣了起來。
裴元一雙迷人的桃花眼眨了眨,終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說安然,你個臉黑如炭的大老粗,就別裝了吧。連五子棋都下不明白的榆木疙瘩!”
明明對棋藝一竅不通,非得在陸衎面前現眼,手上捏的黑子舉半天了,也沒見落下幾回。
邢正偷偷往陸衎那兒瞥了一眼,轉頭瞪着裴元,心想:老子為了你舍命相陪,你這厮竟然拿我開刀!
裴元雙手合十,眼睛抽筋一樣眨個不停,用氣音小聲道:“拜托拜托!”
“哼!”
邢正最後索性将黑子一扔,伸了個懶腰,配合他道:“你說的那個包老板,靠譜嗎?”
“靠譜不靠譜,總歸試試就知道。”
裴元打了個哈欠,“你是做捕快的,應該很清楚,三教九流雖說上不了臺面,但往往有些關鍵消息,都在這些人的手裏捏着呢。”
邢正翻了個白眼,心說我個市井草民出身,不比你個不食肉糜的世子爺更清楚這些彎彎繞繞?!
做捕快這麽些年,為了查案抓捕犯人,邢正跟什麽人都打過交道,心裏比誰都明白“鼠有鼠洞,蛇有蛇路”的道理。
“我是怕你被那個什麽所謂的包老板騙了。”
少女失蹤案事發後,從外地跑來眧州渾水摸魚,坑蒙拐騙的混賬可真不少。
現在又衍變成了斷臂大懸案,眧州更是成了外地人茶餘飯後的消遣,什麽三教九流的人,都想過來插一腳,企圖将水攪得更渾。
裴元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包老板拜的可是百曉生。”
“百曉生曉得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古曉今,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這世上,只有你不知道的江湖消息,就沒有他門下人打聽不到的隐秘醜聞。”
說得這麽玄乎,邢正牛眼一瞪,更覺得那包老板是個江湖騙子了。
裴元卻沒将他的态度放在眼裏,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偷偷觑了陸衎一眼又一眼。
他發覺,自那日配合長曜郡主惡作劇,派出護衛将陸衎騙回州城後,自己便再也沒得過這厮一個正眼。
後來裴元深刻反省了一回,發現自己太不知輕重,犯了大忌,于是快刀斬亂麻,将死纏爛打、罪魁禍首的長曜送走,之後便使出了渾身解數,一直在試圖修補和陸衎那岌岌可危的同窗情誼。
最後不知是誰給出的馊主意,裴元開始搜羅民間有關能人異士,希望能對陸衎他們正在查辦的案件助上一臂之力,好将功補罪。
他的小心思小動作,陸衎心知肚明。
斜倚在窗邊的陸衎,心裏有些好笑,表面卻輕嗤一聲,懶洋洋開口:“你給了多少銀票。”
終于肯跟自己搭話了,裴元面上大喜,心裏卻暗暗腹诽:陸在野這厮可真難哄!
“還得是在野,總是一針見血!”裴元笑得玩世不恭,伸出了一根手指頭,“不多也不少。”
邢正大驚失色:“一百兩!!什麽消息值得一百兩?!還說不是騙子?!”
“你知道現在集市一石大米才多少錢嗎?一兩!只需要一兩啊!”
“裴子钰你有錢燒得慌吧!”
“噓!什麽一百兩,真是......你說得出口,我還嫌寒碜人呢。”
裴元嫌棄地睨了眼大呼小叫的邢正,嚴詞糾正道:“是一萬。”
“一萬!!!”
邢正怒吼出聲,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艱難地捂着胸口急喘氣,哆哆嗦嗦伸手指着裴元,頭卻朝着陸衎。
“在野,你管管他!!幾年不見,這厮敗家的勢頭真是一發不可收拾了!!”
說完抱着自己的大腦袋痛呼,“一萬兩啊,不是一兩,也不是一百兩,是一萬啊!!”
他心痛的仿佛敗出去的是自己的錢,一張黑臉氣得都漲紅了。
真正的冤大頭卻表現得不痛不癢,裴元甚至還掉起了書袋子,“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甲之美玉,乙之瓦礫。”
他說得理直氣壯,“而且我這一萬兩,要的可不止一個消息而已。”
陸衎挑了挑眉,将目光從空蕩蕩的長街上移開,神色不明地看向了裴元。
邢正撈起大圓桌邊的椅子,嚯地一坐,話說得咬牙切齒,“我倒要看看你這一萬兩,到底買了個什麽玩意兒回來!”
“粗魯!”
裴元翻了個白眼,食指往茶杯裏沾了一下,輕輕在大圓桌上畫了一橫。
過一會兒,他突然将聲音壓得極低,神神秘秘地道:“傳說湖州有座無眉觀,觀裏有個神秘的得道高人。”
陸衎挑眉,眼前驀然浮現出了三枚的身影。
裴元:“高人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曾經替名老婦,尋到了她那被歹徒搶劫後,抛屍荒野近十年的亡夫的屍骨。”
邢正接過陸衎遞過來的茶杯,一口茶正要往嘴裏送,聽到這裏,皺着眉頭,慢慢地放下了茶杯。
“又是抛屍荒野,又是十年之久,怎麽證明那具屍骨,就是那老婦的亡夫呢?”
搖了搖頭,邢正覺得那人估計就是瞎蒙的,利用了老婦尋夫心切的焦急心理,招搖撞騙呢。
裴元根本不理他,繼續朝陸衎說道:“老婦的夫君天生不足,左手比別人多了根手指頭,就連在小指邊上。平日若是太過緊張,就會下意識去掰它,掰着掰着,有一天竟是将它給掰彎了。”
他舉起左手,将小指按到掌心的位置,“就這樣,咔嚓!”
“如此隐秘之事,只有老婦夫妻二人知曉,并且在此之前從未對外提過。她也是憑着這根手指頭,認出了自家的夫君。”
神經又粗又遲鈍的邢正,臉上神情還是充滿了猶疑,但他一時想不到要說什麽,于是轉頭看向一言不發的陸衎。
陸衎像是沒有看見,出神地盯着早就煮開了的茶爐。
少頃,男人薄唇輕啓,嘴角微揚:“湖州,無眉觀,可是姓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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