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吉普車翻過山巒,一路向西。

嘉欣一掃剛才的勇猛,坐上車就抱着阮漪嚎啕大哭。

她雖然大大咧咧的性格,但其實也不過二十歲,還沒出校門的學生,可能見過最醜惡的人,也不過是學生會裏哪個搶了功勞的小人。

真正社會上低劣的醜惡,她這次接觸到得又有些措手不及。

“沒事了,沒事了。”阮漪撫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嘉欣洗了洗鼻涕,抽泣道:“我當他是、是朋友才和他一起來新都橋,哪裏知道他、他、他騙我就想要……我呸!”

“別想了,越想越氣。吃點東西?”阮漪把她最愛的真知棒遞到她面前。

“啊!!!死人渣!”她一下拆了糖放進嘴裏咬的嘎嘣脆。

紮西瞧到後視鏡裏兩只眼睛哭得像熊貓的人,勸道:“別傷心了姐,你眼睛都哭黑了嘛。”

“都說了不許叫我姐,你看着比我大辣麽多!”嘉欣厲聲喝道,又問阮漪,“我眼睛哪裏黑了?”

阮漪遞給她紙巾,又把手機對着她,“你自己看看吧。”

嘉欣盯着屏幕驚呼,臉上妝花得跟鬼似的,她大喊一聲鎮定下來。

“我不哭我不哭,我是最美的。要怪就怪那個死人撲街!賤精!還有你!我看到你在觀景臺和大胡子拉拉扯扯,你是不是和他一夥的?”她忽然起身抓住紮西肩頭的衣服。

紮西被她吓了一跳,握着方向盤的手打滑,失去控制的車子在公路上彎彎扭扭。

嘉欣和起身去拉她的阮漪,雙雙跌在座上。

還好不是在盤山的公路上,不然今天他們三個都要試試失重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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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西重新把車開回正道:“你別打我嘛,開車很危險喽。雖然我技術好嘛,但別個技術不好出車禍了啷個辦?坐好坐好,很危險的嘛。”

“你坐好。”阮漪把嘉欣按在座位上,給她系上安全帶,“在車上毆打司機,你是想自殺還是想謀殺。”

“他壞!他肯定知道,但他不提醒我!”嘉欣指控道。

“天地良心,我知道啥子嘛我。”紮西焦急得就想舉三根手指發誓了。

“那你在觀景臺和大胡子說些什麽?”

“他害我車燈撞壞了,他得賠錢我嘛,我要他兩百,他非要給我三百,我看撿個便宜,不要白不要嘛。”

“分手(封口)費!這就是分手費!還說你不知道?!”

“哪裏來的分手費嘛!啷個非要怪我嘛!我都跟你說不清白了,我是好人!那個姐,你幫我說說好話嘛。”

阮漪看了看紮西,說:“我們是在半路上碰到你的,紮西和大胡子看起來不像認識,再說了,他也沒有什麽騙你的,最多就是——知情不報吧。”

“更壞!”嘉欣惡狠狠地瞪着紮西。

“不是不是,怎麽姐你也……”紮西苦愁着臉在後視鏡裏和阮漪對視。

“好了,開個玩笑。”阮漪笑道,“三百的封口費你肯定不會要,你帶我去稻城都要了八百呢,起碼得一千起步。”

“一千塊,有一千塊我……”紮西瞥了瞥瞪過來的嘉欣,“那我也不會幹,我像是貪錢的人嘛。”

嘉欣哼了哼,從自己包裏拿出來化妝品補妝,一邊補一邊嘀嘀咕咕地咒罵付帥。

阮漪打開車窗,風灌進來,攪混了焦灼的空氣。

青草和山峰一齊倒退,後方空無一物。

綿長的一條公路,看不到哪怕一輛車的影子。

紮西松了口氣,從後視鏡裏撇到阮漪望着後方,他想到說:“他們人怎麽沒看見跟在後面呢?”

阮漪回頭說:“他們等會會跟上來,我們在下一個休息站——不,你看哪裏方便停車,我們在那裏等着他們。”

嘉欣:“最好把賤精打一頓,都是你們拉着我,不是我打到他滿地找牙!”

紮西聽了立馬說:“不行的嘛。”

嘉欣又急了:“噢,你還幫他說話?!”

紮西:“你誤會我了嘛,我看付帥好像和鎮上的人都很熟,應大哥他們就三個人,打起來怕會吃虧的嘛。”

“鎮上那家夜色天街酒吧的老板,你認識嗎?”阮漪拉着安全帶坐起身,語氣透着一絲嚴峻。

嘉欣從化妝鏡上擡起頭,看着阮漪。

“你是說阿吉?他有時會叫我往他的酒吧送酒的嘛,就是這樣,嗯……他有點兇。”紮西又綴了句,“怎麽的嘛?”

“老板是你認識的人?”嘉欣問阮漪。

手裏的屏幕亮了,有條幾分鐘前的短信進來,阮漪随意“嗯”了聲,算是回答。

——來了,不用停下來,一直走。注意安全。

阮漪轉頭,向後看,後方依然是空蕩蕩的公路。

——我們不回去了麽?酒吧的事報警了?有沒有說怎麽處理?

阮漪回了應挺的短信,對紮西說:“等一會不用停下來,他們已經來了,我們再找一個地方吃飯吧,大家都又累又餓了。”

“好的嘛,你們想吃什麽?牦牛火鍋行不行?我帶你們去一家味道不錯的飯館,那裏的牦牛肉火鍋肯定合你們吃的口味嘛,還有炒菜,四川口味的能不能吃?辣的。”

“切,四川辣椒能有多辣,還不是和重慶一樣,重慶辣椒我都不怕。”

“那啷個能比,別小瞧四川的辣椒,那個辣,哎呦,變态辣能讓你三天吃啥都沒味道的嘛。”

“真的有嗎,有這個辣嗎?”嘉欣拿了包辣條給他看。

“嘿,這個都不算啥子。”

“成都的小姐姐是不是越吃辣的皮膚越好?我的臉就是天生的。”

紮西和嘉欣激烈讨論着,阮漪盯着手機屏幕,心裏抓不住哪裏不安。

——見面再說。

“咦,是我的面包車嘛,他們趕上來喽。”

阮漪和嘉欣轉過頭去。

紮西那輛壞了左車燈的五菱面包車,不遠不近跟在後面。

看到他們切切實實跟上來,阮漪的唇角彎了彎,似乎安心不少。

接着是将近一個小時的路程。

紮西帶他們去了沿途的一個牧區帳房。

到時,大家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紮西先下車去點菜,嘉欣本想挽着阮漪一起進去,但阮漪臨進門手機震了下,她讓嘉欣先進去。

這裏有三格信號,未接電話是三十七分鐘前打來的,短信則是十五分鐘前。

是她媽媽。

——一一,打你電話怎麽不接?你又出差了?什麽時候回來?你爸給評上教授了,我看就是謹言在幫忙。看你們在鬧矛盾他也在關心我們。

——我不是逼你和謹言在一起,我和你爸只是想看着你有個家庭,生病了也有人在你身邊照顧你。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把你生下來,你有四歲多咯。愛情只是婚姻的部分,十幾歲的小姑娘可以為了愛情要生要死,但你要三十歲了,要愛情的時候已經過了,婚姻才是你該考慮的。

——謹言這次犯了糊塗,但他對你對我們倆老的心意,你不能都給他抹去了。你們的事媽不多說,留給你們自己處理。等你回來了到家裏吃飯。

她媽媽很喜歡陳謹言。

她也曾很喜歡他。

這個人很容易讓人喜歡,他把自己包裝的很好,相貌,學歷,事業,幾乎看不到瑕疵。

她知道他還沒有死心,但沒想到他會從她爸媽那裏下手。

一個在外面包養大學生的男人,無論是愛情觀還是婚姻觀,他們根本不同步。

愛情的确不是婚姻的全部,但是沒有愛情的婚姻,那是聯誼,而他們都沒有商業帝國需要繼承。

二十七歲的年紀沒了愛情,沒有結婚的對象,不會死人的。

——知道了媽,事情處理完了我就回去。

她回完短信聽到身後熄火的聲音。

大虎熊和阿文從車上下來。

車裏靜悄悄的。

“他呢?進去了嗎?”阮漪遲疑問道。

大虎熊眼神飛了飛:“哪個他啊?”

阮漪頓了下,望着他的眼神有些疑惑,說:“應挺呢?”

大虎熊不耐煩地說:“他沒來。”

“沒來?”阮漪心裏打了顫,總算清楚是哪裏的不安。

左右他都沒有說過會跟上來!

“他還在鎮上嗎?你們為什麽跟上來了?”阮漪看向阿文。

“阿頭沒有同我們一齊嚟,他說有啲嘢要做,讓我們先過嚟。”阿文回。

“他和你們說了是什麽事?”

阿文搖頭,“發生什麽事?”

阮漪心知發生了什麽,她馬上拿出手機給應挺打電話。

大虎熊見狀,不鹹不淡地說:“說了阿頭在做正經事,你還打過去嫌沒添夠麻煩?”

阮漪此刻完全沒聽到大虎熊的冷嘲熱諷,耳邊都是電話裏一聲一聲的嘟嘟聲。

“你說過來會和的,你人呢?”

應挺聽到電話裏急躁的質問,反而笑着打趣道:“原來你是這種類型啊,分開一會兒就會打電話追問的女人。”

頭上的馬尾辮跟着高原上的五彩經幡飄揚,阮漪把額間的碎發捋到腦後,露出緊皺的眉心。

“我現在沒有心情和你開玩笑,你留下來是為了酒吧的事是不是?”又綴了句,“故意把我支開。”

應挺沉默了一會:“沒有把你支開,你留下來也沒用,這不是你該做的事。”我也不放心。

阮漪:“那大虎熊和阿文呢,為什麽讓他們也走了?你一個人留下來要怎麽應對他們,報警交給警察不行嗎?”

應挺:“擔心我麽,放心,我很快過去和你們會和。你把電話給大虎熊,我有事跟他交代一下。”

阮漪拿着電話沉默了,她分不清是擔心還是有其他。

沉重而急喘的呼吸,像電流的磁效應,傳到應挺耳裏,他說了一句什麽,但阮漪已經把電話拿開,遞給了大虎熊。

沒兩句話的時間,大虎熊把手機還給阮漪。

“他說了什麽?”阮漪問。

“讓我們先走還能說什麽。”大虎熊說完像意識到什麽,“你剛剛說酒吧的事?報什麽警?”

阮漪不答反問:“他就說了這些?沒了嗎?”她迫切地想知道他準備怎麽做。

大虎熊撇撇嘴,似乎不想讓她知道。

“快說啊。”阮漪有些急了。

阿文也勸道:“別玩性子,可能真的有事。阿頭到底和你講了什麽?”

大虎熊甩開阿文的手,囔道:“行了,他奶奶的,他說什麽了?他什麽都沒說,屁颠颠一通電話打過來四個字,“護她安全”,我還能說啥?”

此話一出,他們皆看向阮漪。

阮漪怔怔然,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只身深入險境,還顧着她的安危。

忽然之間。

阮漪松開緊皺的眉頭,微張着嘴,恍然大悟。

才在他身邊安定了一天,她似乎忘了他們身後還有一夥人在追趕他們。

所以,這才是他把大虎熊和阿文支過來的原因,這件事并不如他口中所說那麽輕易!

阮漪下意識地攥緊手機。

還未完全暗下去的屏幕再次亮起,不經意退到短信界面。

她媽媽的短信。

應挺的短信。

仿佛磁鐵的正負極。

——我只在當下做我該做并認為對的事。

阮漪毅然動身:“我要回去。”

阿文上前一步,神情嚴肅:“阮記者,到底出咗乜嘢事?”

大虎熊也問:“阿頭有事?是不是老坤的人來了?”

阮漪正要說話,紮西和嘉欣從帳房裏出來了。

紮西語氣歡愉:“我們運氣好的嘛,牦牛肉措姆做了好多,邀請我們一起吃,快過去嘛。”

嘉欣過去挽着阮漪,看到她神色凝重,又看看大虎熊和阿文也一樣。

她說:“你們怎麽了?走啊,都站在這裏做什麽?”

大虎熊瞥了眼過來的倆人,盯着阮漪道:“別理他們,你說到底怎麽回事?阿頭在那裏會有危險是不是?”

阮漪向身邊的嘉欣看了眼,此刻也顧及不到她的感受了。

“我們發現付帥經常借拍攝的名義帶女生到新都橋來,他通常會帶她們去一家叫夜色天街的酒吧,然後偷偷給她們食用K粉,K粉的來源是酒吧老板……我猜他留在那裏是為了這個事。”

“什麽?!那個賤精還想給我下藥!他快去死!”嘉欣大罵道。

“阿——阿吉?”紮西愣愣地,似乎被這件事吓到了,小聲說,“阿吉和鎮上的混子關系好,他們都聽他的,都很怕他。”

阮漪之前和紮西聊了幾句關于阿吉的事,知道他在鎮上有些勢力,幾十個手下。

應挺一個人,一旦正面沖突,且不論實力,人數上就極吃虧。

大虎熊和阿文且聽了幾句,頭一次表現出默契,一人拉開一邊的門,迅速上車。

“還愣着幹什麽,上車啊。”大虎熊從車窗探出頭,揮着手。

阮漪擡腳鑽進車裏,臉向着外面,“你們留在這裏還是先走?”

嘉欣跟上車:“我也要回去!我要把那賤精打到滿地找牙!”

“我去找我的小舅,他可以幫到你們嘛。”紮西也上車。

一前一後,兩輛車疾馳而返。

窗外,318川藏公路,漫天黃土飛揚。

風塵仆仆,走了,又回去。

倒退的風景不再意味着錯過。

這個世界敢逆光前行的人。

不多,也必不少。

我們一路追尋真相,擁抱信念。

有幸相遇,有幸同行。

我不會扔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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