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阮漪咬了咬唇,認命跟上車。
這是第一次車裏只有他們兩個人,這感覺仿佛走進世上最小的一間咖啡館。
經過了昨晚,他們再單獨待在一起,難免會尴尬和不知所措。
阮漪端端正正坐着,眼睛不敢光明正大偏移半分,餘光卻總在偷偷摸摸打量。
應挺發動車子,看到擋風玻璃上有些小泥沙,怕對視線有影響,他左右看了看車臺,向副駕駛伸手。
這在阮漪眼裏,就是他毫無征兆地俯身過來,如昨晚那般。
她慌不擇路地偏開頭,不想做的太明顯了,又洋裝拉不開安全帶。
但不過半秒鐘,她就發覺自己有多自作多情。
應挺不過是見臺子上有抹布,起身過來拿走,她卻想都沒想,腦子跟觸電一樣,被奪走呼吸的觸感随之而來。
阮漪狠掐了一把大腿,暗自懊惱不已。
可夠丢死人了。
但見他擦完玻璃坐回來啓動車子,平平無奇的樣子像沒察覺到,她暗自又小歡喜來,自言自語說:“這安全帶可真夠難拉開。”
“現在扣好了嗎?”
“恩,好了。”
有些出乎預料,這樣平淡地啓程。
她已經做好交鋒的打算,畢竟昨晚可不只是嘴唇碰到嘴唇那麽單純,可他不進不退,像是按兵不動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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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這樣的,到顯得她有多餘的期待。
阮漪有些琢磨不透了。
沒有音樂,沒有交流,車內異常安靜。
甚至要打開車窗聽聽風吹過的聲音,才不會顯得格外局促。
一直都是和嘉欣同車,她的性子就是靜不下來的,加上紮西也算是個小話唠,所以車內從沒有這麽安靜過,而且是一種并不和諧的死寂。
阮漪又瞥向應挺,他面無表情,薄唇緊閉。她嘴唇吧唧了兩下,還是轉回了腦袋。
先開口的話,那昨晚算是什麽意思?要麽丢盔棄甲,要麽就成了欲擒故縱。哪樣的局面都不是她樂意見到的。
罷了,就這樣吧。
她把注意力轉向窗外,所幸高山之巅的風景是吸引人的。
新都橋不可錯過的十裏長廊。
眼前的景色,完全诠釋了攝影師鏡頭下的“天堂風光”,甚至層次更加豐富,更加令人神往。
高山、湖水、草原、黃土,那樣美麗,那樣壯闊,如詩如畫。
微風輕輕拂面,仿佛置身于世界上最頂端最綿長的公路,輕易就能俯瞰滄桑大地的俊秀。
任憑着風揚起她額間的碎發,馬尾如同是另一種,從心底出發的經幡。
“哇——”她不由的喃喃感嘆,“這裏的風景可真不是浪得虛名。”
應挺瞥見她陶醉的樣子,風一樣輕柔的聲音。
“很美麽。”
“再也不會遇到比現在更美的景。”
“有這麽厲害?”
“嗯,今生難忘。”
應挺默然,握着方向盤的手,指尖輕輕敲打。
今生難忘麽?
“看到那片金光閃閃的湖了嗎?”他放慢車速,指向右前方。
“啊!是藍水湖!竟然被我們遇見了,真奇妙。”她才看見,格外興奮,“陽光灑在上面,你不覺得像一顆貼着金箔的藍寶石麽?”
“不僅如此,到了晚上它還會換副模樣,活脫脫一顆黑珍珠。”
“黑珍珠?”
“昨天晚上才進過它的腹地,忘了?。”
阮漪別過頭來,碎發一下扒到耳後,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他。
“什麽意思?這個、這個湖,該不會就是我們昨晚淌了一趟,那個冷的要命的黑湖?”
“就是它,冷到要你小命的湖。”
“天吶。”
昨晚心驚肉跳的追逐,連人帶車堕湖的場景,恐怕是她這輩子最大膽的冒險。
哦,不,這段行程不結束,變數一直都有機會。
但這片美麗的湖水,至此被賦予了別樣的意義。
阮漪迅速轉身趴在窗戶上,美到意外的湖景正在遠去。
“人形冰棍的滋味可不好受。不過這樣來看,又多了幾分輝煌呢。要是湖邊有把躺椅,躺着曬會兒太陽賞會景該有多惬意。”
她拖着腮,直到看不見了才回來。
應挺見了失笑:“你真行,從上海一路趕到這裏沒歇停過,吃不好睡不好,沒聽到你何時抱怨,竟然還有精神留意風景。比起真正的游客,你顯得更悠然自得。”
“苦中作樂呀。”阮漪說,“當然這地方本身也值得贊嘆,仿佛人間淨地,藍天白雲觸手可及。”
“是這樣麽?”
“你好像真的不太了解女人。”
“我更樂意了解你。”他又加了句解釋,“了解你就好。”
阮漪被他突如其來的隐晦的告白打斷,靜默了兩秒,也沒有去看他是什麽神情,接着上話說。
“你沒聽過有一種說法?女人最容易被兩樣東西俘獲——美食,再就是美景。”
“美男呢?”
阮漪眼神不善地看過去,知道他是故意的,說:“美男通常是用來被捕獲的。”
“啊。”應挺拖着長長的尾音,笑笑說,“難過,我就說。”
阮漪上下轉了轉眼珠打量他,不明所以,斜了眼轉過頭來。
應挺又說:“能俘獲女人的東西。”轉頭問她,“你想先開始哪一個?”
“嗯?”她不可避免地胡思亂想。
“是想吃好吃的,還是想先欣賞我們祖國的大好河山?”
“不是很趕時間麽,哪裏還有時間吃喝玩樂。我們下午就到稻城,直接轉去麗江了。”
應挺笑笑,“以後,我說的是以後。有機會的。”默了默,“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找到阿滿。”
聽到“阿滿”這個名字,阮漪又想起當時監獄的情形。想不到當初匆匆一瞥,竟成了扳倒大鱷的關鍵。
事情的重要性擴大,她不免心生疑慮。
“仰阿莎只給了我五個字,阿滿——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一個人名。”
應挺反而很堅定:“事情發生最開始有一些記者采訪過她,就是雜志上那些報道,但“阿滿”這兩個字,從來沒在任何報道裏出現。”
“為什麽?為什麽她從來不說,卻告訴我這麽關鍵的信息。”
“她知道——監視她的勢力來自哪裏。”
這麽說來,自己當日接觸她确實是偶然,作為唯一一個知道關鍵證據的人,她是信任她這個陌生人,是對她職業和人格的認可,更是絕望之舉。
想到這些,阮漪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應挺繼續說:“她選擇了你,盡管你們從沒交流過,互不相識。”
那對烏靈閃亮的眼睛,望着世界的眼神,寫滿了訴求。
“是的,我們沒說過一句話,隔着厚厚的玻璃只對視了一眼。當時她的眼神很複雜,但肯定是痛苦的。後來她偷偷拿手心給我看……用血拼出來的字,現在想來還是觸目驚心。所以第一感覺,就是幫她找到這個人。”
“嗯,這就是了。”
雖然應挺只是平平淡淡地回了聲,但阮漪能感覺到他的想法。
認同,無條件的認同。甚至沒有懷疑過,才會跟她說那些話。
她回到剛剛的話題:“我上網查過阿滿在雲南那邊代表的意思,沒有一個統一的說法,最有可能是愛人的意思。”
應挺注意着前方的路,說:“到了雲南,我們先從她身邊的人着手,還有她和趙志成那幾天的經過。”
“你懷疑阿滿知道仰阿莎和趙志成的情況,甚至看到了當時發生的事?”
“她要打贏這單官司,最關鍵缺的是什麽?”
阮漪思忖片刻,腦裏靈光一閃。
“人證和物證!是嗎?一單官司能打的就是人證和物證。”
“你倒是對法律熟悉的很。”
“……”
“但阿滿手裏有證據,又是仰阿莎的情人,為什麽沒有出來指證趙志成?”
“如果這個人和仰阿莎并不熟呢?”應挺幽幽說道。
阮漪恍然大悟,心裏憋着一口氣,“原來你早就分析過阿滿是什麽人。”
她說不出來這是什麽感覺,是不被信任?好像也并不是。但是不是做警察的都有自己的一套,而其他人就可以什麽都不需要知道。
應挺并不知道她此刻所想,他目光沉沉直視着前方。
陽光盡頭,那是一切結束的地方。而餘光裏,是重新開始的人。
車行了将近一百五十公裏,臨近正午,空氣變得燥熱。
他們走到放牧區裏,被一群過馬路的牦牛擋了道。
應挺慢慢滑行停車,打算等它們過完了再走,可不知怎麽的,牦牛一個個停在路中央不走了,讨要過路費似的。
應挺一邊解開安全帶一邊說:“我下去看看。”
阮漪見他繞過車頭,向在草地歇息的放牧人走去。那人低頭聚精會神看着手機,手裏拿着一根小樹枝,指天指地在那揮舞。
她靜靜收回了目光,心裏奇怪着,他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樣,具體她又說不出所以然。
逃避了上海世俗的問題,反而更惆悵了。人生多數是脫不了俗的。
阮漪嘆了口氣,餘光被手邊的東西吸引。在駕駛座椅縫裏,竟然夾着一個嘿不愣登的小東西。
她拿在手裏一看,原來是那只見過面的手電筒。
那個時候的他,對她可真是不客氣,動不動就捂嘴,稍稍反抗便扣手,暴力壓制……
“呵。誰能想到那一次的交手,就結下了——你的名字,我的名字,你找到我,我也找到了你……”
她輕輕按下手電筒開關,一束淺淡虛無的光線打在剎車踏腳——他帶着黑暗前的餘晖走進來,一身冷酷的黑色,冰冷的槍架在肩上,獵鷹的眼眸和槍口比齊……
“哞——”
忽地,近在咫尺的牛鳴聲打斷了她的沉思。
阮漪吓了一跳,不自覺地收緊手,接着就感覺到手裏震了下,好像是不注意碰到了哪個機關。
就在一霎那的時間,手中方才還握着的手電筒,俨然變成一把鋒利匕首。
她再次抽了一口涼氣,牛鳴什麽都抛到了腦後。
這是一把和水果刀完全不同的匕首,它的刀面十分有光澤,反射的太陽光很是刺眼,而刀刃的下半部分是一排尖銳的鋸齒,僅僅看上去殺傷力就十足。
阮漪好奇地端詳了片刻,連試了幾下開關按鈕,刀刃果真瞬間縮回殼裏,從外表看不出一點匕首的痕跡。
“哞——”
又一聲牛鳴,聲音更加逼近,宛如就在耳邊叫喚。
阮漪趕緊側身,看到車窗上湊過來一個碩大的牛頭,驚恐萬分,尤其漆黑空洞的兩只眼睛正正盯着她。
“啊!”阮漪不能自已叫了聲,身體本能向裏閃退,一手抓住抵在後背的把手,一手擋在胸前。
“我的天!喂,你別、別別別進來,乖乖——啊!你別伸舌頭,哎呦媽,這裏沒有東西給你吃……”
“哞——哞——”
“哎呀,”阮漪哭笑不得,擋着自己的臉,不敢直視它的眼睛,“別瞪着我呀,別舔別舔,哎呦,你快回去,回去……”
她小心翼翼騰出右手,在牛頭底下去摸車窗的開關,剛剛碰到還沒來得及高興,卻發現車在動!
“怎麽回事?!”
她爬起來扒在車窗向外看,那頭牦牛剛剛還在眼前,現在伸出手都抓不到了。
“哞——”
“喂!什麽呀這是?”
車在下坡路,越滑越快,眼看就要撞上牦牛群。
阮漪慌慌忙忙去拉剎車,這才注意到手剎不知什麽時候被放了下來。
她焦急地盯着車頭距離牛群的位置,以豪秒的速度拉近。她兩手抱住剎車竭力向上拉,但哪裏卡住了,拉上一點就再拉不上來。
“靠!還不如紮西的老爺車!”她氣急敗壞地放開手剎,頭手伸出窗外沖着牛群。
“散開!快散開!喂!跑呀!快跑!”
那些頭牦牛根本不搭理,傲嬌的很,一個個紋絲不動。
阮漪霎時沒了注意,幹幹着急,提起一口氣,緊閉雙眼,最後一刻呼喊着:“應挺——”
廣闊的高原上,回蕩着嘹亮的聲音。
他的名字——應挺。
他如同五年前一般,從天而降。
車頭一聲聲響,他撐着還在滑行的車前蓋,一下子彈起來,腳未落地,轉身就從車窗翻了進來,剎車帶手剎。
整個動作連貫得如同電影裏的長鏡頭,一氣呵成。
阮漪看得眼睛都直了。
應挺手擱着方向盤,面對着她,輕松悠閑的樣子。
“下次這樣英雄救美的時刻,能不能給點提示,也許我的出場方式會更帥氣呢。又或者,我是不是應該一刻不放下你?”
其實,他早在牦牛走到窗前的時候就注意到了,看到她害怕得張嘴皺眉,又捂着眼睛不敢看的樣子,可愛得就像只受了驚的小奶貓。
他滿眼笑容,不想打斷。
直到看見車子滑下坡,她在車內驚慌失措。
他低頭笑笑,轉眼如離弦之箭,飛速跑過去。
當那聲呼喊,在絕美的高原間回響,他降臨在她的眼前。
阮漪随着車頭“砰”地聲,趴在車臺,捂着心髒的位置,看到牛群向兩邊散開來。
她一臉驚魂未定,直起身往擋風玻璃外瞧:“糟糕,剛剛砰地一聲是不是撞到了?還是撞到了嗎?不會吧,千萬別。”
應挺走下去,立在車頭,阮漪從他眼裏看到一絲驚訝。
“真的撞到了?嚴重嗎?不會已經——”
應挺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2018年9月29日11時14分,記住這個時間。”
阮漪見他像宣告死亡時間一般,難以置信地捂住嘴,眼裏震驚又難過。
“真……我撞死了……”
她驚呆得看着應挺,等他一個答案。
“一頭?兩頭?”
應挺眯起眼睛,可能是陽光刺眼,也可能有些別的什麽,嘴角似笑非笑,看了看草地的方向。
“牧主人來了,看他的樣子氣勢洶洶,聽說現在一頭牦牛價值不菲。”
阮漪在忐忑不安中下車,跑到車頭瞥過一眼,看到血腥的場面立即吓到背過身。
她拉拉應挺的衣袖,指了指身後。
“兩頭,我好像看到一大一小兩頭。怎麽會出這麽多血,剛剛它們是在動嗎?可能還有救,車被拉住了,車速也不是太快呀……怎麽會……你不要站在這裏啊,快幫我去看看。”
應挺被她緊張兮兮的樣子逗到了,看到她抓着自己的手臂像是找到依靠,動作和語言都透露着一種情人間的親密。
他的眼神裏,不由自主充滿了柔情。
此時放牧人到達現場,他叽裏呱啦說着藏語,語氣聽不出好壞。
“怎麽辦啊?”阮漪又拉了拉他,低聲詢問。
應挺笑:“恭喜你啊。”
阮漪反手就打了下他的手臂,“幸災樂禍,都這樣了你還恭喜我什麽!”
她又轉念一想,“怎麽樣,是它們還有救的吧?”
“是的,還很活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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