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宋染記得, 媽媽走的那天, 清晨，天蒙蒙亮, 窗外簌簌地飄着雪。

她躺在床上,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

她五歲的時候，和爸爸媽媽去過一趟大東北。北方的冬天可美啊, 大雪紛飛, 樹上、房子上、地上，都積着厚厚的雪，漫眼的白, 是南方幾乎很難見到景色。

她當時和爸爸媽媽待在一個漂亮的鄉村裏，不太記得那是什麽地方了, 只記得很美, 視野開闊，早上還可以看日出，金燦燦的太陽, 将漫山遍野的白，鍍上了一層金光。

爸爸帶着她在雪地裏奔跑，她開心得不行，咯咯直笑。

那時候真幸福啊。爸爸還說, 以後每年都帶她去北方看雪。

她一直牢牢地記着爸爸給她承諾，可爸爸出車禍以後，她便知道，不會再有以後了。

爸爸沒了雙腿, 以後再也不可能陪她在雪地裏奔跑了。

她望着窗外的雪，眼淚嘩嘩地掉。

手從被窩裏擡起來，不停地擦着眼睛。

剛将眼淚擦幹了，忽然，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争吵。

“放開我！”媽媽的聲音從外面客廳傳進來，聲音很大，吓得宋染身子一顫，小小的身體在被子裏蜷縮成一團。

她有些害怕，眼裏含着淚，緊緊地盯着門口。

房門關着，但媽媽的聲音還是很大聲地傳進來，“宋大海，你給我放開，這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你非得現在就走嗎？我知道，以我現在的情況沒有資格要求你留下來，可你就這麽走了，染染可怎麽辦？她才這麽小，不能沒有媽媽啊。”

趙雪莉突然哭了出來，“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可我還這麽年輕，我真的不想一輩子就這麽守着一個……”她擡手抹着眼淚，繼續說：“總之，你就看在我們這些年感情的份上，放我走吧。”

房子不隔音，對話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從外面傳進屋裏，宋染剛剛才擦幹的眼淚又重新掉了來，她嗚嗚地哭，小小的臉上，布滿淚水。

趙雪莉那番話之後，外面突然安靜下來。

一陣無聲之後，宋染忽然聽見了開門的聲音，還有箱子在地上拖拽的聲音——

“媽媽！”宋染大哭，從床上爬起來。

她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光着腳就哭着跑出了房間。

客廳裏。

媽媽已經走到了門口。

宋染大哭着撲過去，緊緊地抱住媽媽的腰，“媽媽，你要去哪裏？你要去哪裏呀？”

她身體都在發抖，很害怕。

趙雪莉看着女兒，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她蹲下身，顫抖着手幫宋染擦着眼淚，說：“染染，媽媽要走了，你別恨媽媽，媽媽也是沒有辦法。你……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也要好好照顧爸爸，知道嗎？”

宋染小手緊緊地趙雪莉的脖子，小臉埋在她頸窩裏，哭着說：“媽媽，我知道，我會好好照顧爸爸的，我會乖的，你別走，別走行嗎？”

她苦苦哀求，只想讓媽媽留下來。她不想沒有媽媽。

可趙雪莉卻只是流着眼淚搖頭，态度堅決，“不行……染染，你別怪媽媽，媽媽真是沒有辦法……”

她說着，緊緊地閉了下眼睛，下一秒便将心一橫，随即重重推開了宋染。

跟着，她就站起來，拎着箱子，轉身，大步走出了家門。

“媽媽！”宋染看着媽媽離開，大哭着追到外面，小手緊緊地拉住媽媽的手，擡起頭，滿臉眼淚地望着她，哭着哀求，“媽媽，你別走，我求求你了，你別丢下我，媽媽……”

趙雪莉捂着嘴，眼淚也不斷地湧出來。

“媽媽，你別不要我，我會乖的，我以後再也不調皮了，媽媽，我……”

“染染！”趙雪莉突然出聲打斷了她，随即便将手從宋染的手裏抽出來，往後退了一步，看着她，哽咽地說：“回去吧……我走了。”

說完，最後看了宋染一眼，轉身，便大步地往前走了。

宋染怔怔地楞在了原地，看着媽媽頭也不回地離開，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眶裏掉下來。

那年的冬天真是冷啊，小小的宋染穿着薄薄的秋衣，披散着頭發，光着腳丫站在雪地裏，淚眼模糊地望着媽媽漸行漸遠的身影。

雪落在她的身上，也落在她的心上。

那一刻，她便知道，從今以後，她再也沒有媽媽了。

可是，人為什麽會那麽無情呢？

……

趙雪莉走後，宋染便和爸爸相依為命，一轉眼，就是十年。

宋染很小的時候，還沒有勞動能力，家裏的開支、包括她的學費、爸爸平時買藥的錢，都是幾家叔叔嬸嬸們輪流接濟。

她不知道該怎麽報答，便常常跑到叔叔嬸嬸們家裏，幫着打掃下衛生、洗洗衣服，做做飯……

叔叔嬸嬸們都心疼她，對她都很好。

但其實叔叔嬸嬸們家裏也都不是特別寬裕，宋染一直很愧疚他們。

于是從初中開始，她便開始到處找點兼職，賺點錢夠她和爸爸的生活費。

慢慢的，她能做的事情變得多了起來，平時有空可以發發傳單、周末可以在奶茶店兼職，再加上在酒吧唱歌，其實錢這方面已經不是特別緊張了。

從那之後，她便不再拿叔叔嬸嬸們的錢，賺的錢能自己交學費，還能給爸爸買藥，有時還會給爸爸和自己買身新衣裳。

逢年過節，會拿一筆錢出來，給小時候照顧她和爸爸的叔叔嬸嬸們買份禮物。

宋染的性子，愛憎分明。

對她好的，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将來有能力，她一定會好好報答他們。

至于傷害了她的人，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原諒。

從那個女人抛下她和爸爸的那一刻開始，她就當她已經死了。

事實上，這些年，她已經很少會想起那個女人。她甚至已經不太記得她長什麽樣子了。要不是爸爸今天突然把這張照片拿出來，她真的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當然，當年的事情不去回想倒是沒有什麽，但一旦想起來，多少還是會有點傷心。

畢竟，她那時候多小啊，爸爸也失去了勞動能力。那個人，怎麽就會忍心抛下他們呢？

……

宋染哭了一會兒，擦幹眼淚，從地上站起來，垂頭看了眼手裏的照片。

小時候的全家福，現在看來，實在是諷刺得很。

她抿抿唇，下一秒，便索性将照片撕掉了，跟着，順手将碎片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裏。

她深吸口氣，嘴角扯了扯，終于又露出個笑容來。

宋染小金剛，繼續加油啊！

她在心裏默默給自己打氣。

宋染這性子就是這麽養成的，每次覺得很辛苦的時候，她就在心裏給自己打氣，慢慢的，就覺得，人只要還活着，就沒有什麽難的。

她要堅強、要樂觀、要積極向上。她想，既然老天爺給了她這麽多磨難，那就她就更要好好活，要開開心心地過每一天。

她要努力讓自己變成一個很好的人。

她也從來不會怨天尤人，對她來說，有愛她的爸爸，還有疼她的叔叔嬸嬸們，還有知己好友，這已經很幸福了。

更何況，她現在還有陸哥哥了。

這樣一想，老天爺其實也待她不薄，她想不出什麽值得傷心的事情。

想到陸暮沉，宋染心情就很好。摸出手機，坐在走廊上的椅子上給他發短信，問他：“睡了嗎？”

陸暮沉還沒睡，剛洗了澡出來，正拿着毛巾擦頭，

手機在桌子上滴滴響了一聲。

陸暮沉走過去，拿起手機，看見宋染給他發的短信，眉眼都溫柔了起來。

随手擦了下頭發，就将毛巾扔在桌上，拿着手機開始給宋染回短信，“沒有。你呢，在幹什麽？”

陸暮沉很快就回了過來，宋染開心得很，眼睛彎着笑，“在和你發短信呀。”

信息發出去，想了想，跟着又發了一條：“陸哥哥，我想你了。”

這條短信剛發出去，來電鈴聲就響了起來，陸暮沉的名字亮在屏幕上。

她開心地滑開接聽鍵，手機放在耳邊，笑盈盈問：“你怎麽打過來了呀？”

陸暮沉說：“想你了。”

宋染乍然聽見這句，楞了楞。

下一秒，心裏就像打翻了蜜罐似的，聲音軟軟的，有些害羞，“陸暮沉，你什麽時候這麽會說話了？”

那頭，陸暮沉站在陽臺上，身體随意地靠在陽臺欄杆上，聽言，眉梢微挑，嗓音沉沉地問：“不喜歡聽？”

“喜歡喜歡！”宋染忙點頭。

心裏喜滋滋地想：甜言蜜語誰不喜歡聽呀。

陸暮沉忍不住微微勾了下準，眼裏染上了幾分笑意，說：“你明天在醫院等我，我過來接你。”

“不用了吧，多麻煩呀，我在醫院對面坐公交車就行了。”早上時間本來就緊張，要是他再繞一圈來接他，指不定早自習就得遲到了。

她和陸暮沉談戀愛，但不想影響他學習。

“沒事，我過來接你，給你帶早飯。”陸暮沉語氣堅定，不容拒絕。

宋染心裏忽然有些感動，說：“陸暮沉，你對我真好。”

陸暮沉笑了笑，說：“我不是你男朋友嗎？應該的。”

宋染心裏又甜了，抱着手機，小臉都笑成了一朵花兒，“陸暮沉，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會說話呀？”

陸暮沉笑，說：“你沒發現的事情多着呢。”

“比如呢？”

“以後你就知道了。”

宋染彎着眼睛，笑着感嘆一聲，“是啊，來日方長呀，陸哥哥。”

“嗯，來日方長。”陸暮沉心情格外好，聲音裏都帶着幾分明顯的笑意。

……

第二天，宋染早上五點就起來了。

爸爸還在睡，她悄手悄腳地從病床旁邊的櫃裏拿了她刷牙洗臉的東西，跟着就小聲地出了門，去衛生間洗漱去了。

她昨晚偷偷哭了一會兒，照鏡子的時候才發現眼睛腫得有點厲害。

捧着冷水往眼睛上敷了半天，可也沒什麽用，該腫還是腫。

宋染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有點愁。

早知道就不哭了，眼睛腫着，醜死。

刷了牙洗完臉，從衛生間出來，宋染把東西放回病房，跟着就先下樓給爸爸買早餐，小米粥和小籠包。

買回去的時候，已經五點四十了，爸爸也醒了，半坐在床上。

宋染走過去，怕打擾到其他的病人，很小聲地說：“爸，你怎麽不多睡會兒？”

宋爸爸搖頭，同樣小聲，“沒事兒，我白天還能睡呢，倒是你，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他剛剛醒來的時候，就發現女兒不在了，怕是五點就起來了。

宋染笑着說：“我不困嘛，每天早起都習慣了。”

說着，把買來的早餐放在床前的櫃子上，“爸，你等我會兒，我給你打水洗把臉，你把早飯吃了。”

說着，就起身，又往外面走去了。

宋大海見女兒這麽大早跑出去給他買早餐，眼睛一酸，頓時就掉下眼淚來。

女兒太懂事太孝順，也太令他心疼和愧疚。要不是他拖累她，她一個人應該能活得更好。

宋染很快就打了水回來，宋大海急忙偏頭擦了擦眼淚，不想讓女兒擔心。

再擡頭時，臉上已經換上了笑容，“回來了。”

宋染彎眼笑，端着洗臉盆找過去。

照顧爸爸洗漱幹淨之後，又看着他把早飯吃了之後，就已經六點了。

宋爸爸忙催她，“你快去學校吧，別遲到了，路上小心點。”

宋染點點頭，收拾好書包，“那我就先去學校了，爸爸你要有什麽不舒服的一定要跟醫生說，知道嗎？”

“知道，放心吧，你快去吧，照顧好自己。”

宋染笑了笑，從凳子上站起來，“那我就走了，爸爸。”

“哎，去吧。”

……

宋染跟爸爸告了別，從病房出來，正準備給陸暮沉打電話，他就先打過來了。

一看來電，立刻滑開接聽鍵，手機放在耳邊，開心地說：“我正準備給你打呢，你就打過來了。”

大清早就聽見這麽開心的聲音，陸暮沉心情也被感染，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說：“那我們豈不是心有靈犀？”

“是吧，我也覺得呢。”宋染得意地笑。

陸暮沉聽見宋染的聲音，語氣裏都帶上了幾分笑意，說：“我已經到了。”

“嗯！我馬上就下來！”宋染回答，“已經在電梯裏了。”

“嗯，我等你。”

宋染從樓上跑下來，一眼就看見站在住院部門口等着她的陸暮沉。

“陸哥哥！”宋染咧嘴一笑，高興地張開手臂朝陸暮沉跑過去。

陸暮沉眉眼含笑地望着她，在宋染跑到他面前的時候，張開手臂，将她抱了住。

兩人抱在一起，宋染擡起頭來，滿眼笑意地望着他，“你怎麽這麽早啊？”

陸暮沉挑挑眉，“早嗎？六點了。”

說着，視線突然落在宋染的眼睛上，發現她眼睛有點腫，他微微蹙了下眉，忙問：“你眼睛怎麽了？”

“啊？什麽？”宋染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摸了下眼睛。

“有點腫，怎麽了？”陸暮沉擡起右手輕輕摸了一下。

宋染這才反應過來，說：“唔，可能是昨晚沒睡好吧。”

陸暮沉倒是沒懷疑，說：“醫院是不太好睡覺，待會兒回學校拿冷水敷一下。”

宋染仰着頭，笑嘻嘻說：“你幫我敷？”

陸暮沉勾了下唇，“嗯，我幫你敷。”

“好呀。”

宋染開心得不行，兩人牽着手往外走。

陸暮沉今天沒讓李叔送，自己坐車來的。

出租車載客點在對面條馬路上，離這邊還有點距離。

宋染和陸暮沉手牽手地走，一邊走一邊問他，“陸暮沉，你喜歡下雪嗎？”

“還可以，怎麽了？”陸暮沉側頭看着她。

宋染微笑說：“我很喜歡下雪，小時候跟我爸爸去過一次東北那邊，北方的雪可真美啊，跟咱們南方完全不一樣。”

陸暮沉看着她滿臉向往的樣子，說：“你喜歡，下次我帶你去。”

宋染一愣，随即眼睛就亮了起來，“真的嗎？”

“嗯，今年寒假？”陸暮沉看着她，問：“行嗎？”

“真的嗎？你別騙我啊！”宋染激動壞了，緊緊地抱着陸暮沉的胳膊。

陸暮沉笑了笑，“我騙你做什麽？”

又忽然很認真地說：“宋染，我不會騙你的，任何事情。”

宋染彎着唇，笑望着他，“陸暮沉，你真好。”

陸暮沉擡手輕輕地摸了下她的臉，笑了笑。

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射在陸暮沉頭頂，在他臉上投下一圈淡黃的光暈，笑容也令人沉醉。

宋染看着他，心尖兒都不受控制地顫了顫。

“陸暮沉。”

“嗯？”

“我發現你會笑哎。”不僅會笑，笑起來還這麽溫柔，她的心都快化掉了。

陸暮沉挑挑眉，嘴角微勾着，“我什麽時候說過我不會笑嗎？”

“可你以前老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嘛。”

陸暮沉說：“那是因為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宋染眨眨眼睛，“那你現在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事了嗎？”

陸暮沉點點頭，“有。”

宋染仰着頭，笑眯眯望着他，“是因為我嗎？”

陸暮沉點頭，“是因為你。”

以前不笑，是因為沒有什麽高興的事情。現在會笑了，是因為你。

宋染開心得不行，更緊地抱着陸暮沉的胳膊，腦袋埋進他懷裏，“陸暮沉，我開心死了。”

陸暮沉摸摸她腦袋，眼裏幾分寵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