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洞房

第041章 洞房

九月十四, 王氏新家主王姮姬與琅琊王成婚,皇帝賜婚,十裏紅妝, 張燈結彩, 場面空前絕後地盛大。

婚房設在小王宅,世世代代榮耀無比的朱門,以椒泥塗牆, 囍事大吉大利,嫁偶天成, 秦晉之好, 生生世世永為夫婦。

琅琊王氏嫁女, 光想想名號就夠令人羨慕了, 何況是陛下親自駕臨,祝福新人,觀新人的拜堂大禮。

因為這場盛世婚禮, 新落成的小王宅一時成了建康最炙手可熱的寶地,許多人羨慕嫉妒, 擠破了頭只為看小王宅一眼。

閨房內, 王姮姬任馮嬷嬷為她蓋上紅蓋頭,滟紅玉囍珠流蘇在額前晃來晃去,一身鳳冠霞帔,隐隐已經聽到了外面熱鬧喜慶的呼喊聲和炮竹聲。

馮嬷嬷一邊為她梳頭一邊抹着淚, “小姐, 左右咱也不是外嫁, 以後住在自己的院子裏, 您還是琅琊王氏的家主。”

桃枝桃幹幾個小丫鬟亦負面情緒良多,生怕小姐嫁人後受了欺負。

王姮姬沒什麽特殊感觸, 接近于一種麻木狀态,像白天夢游,被針紮了都沒有痛覺。成婚之事又不是第一天得知,既定的結果罷了,沒什麽好傷心的。

婚姻既代表了一方對另一方的保護與承諾,同時也是束縛和标記——有了一紙婚契,便絕不能從對方身邊逃開。

她成婚,犧牲掉自己的自由,為了保護僅存不多的她在乎的人,僅此而已。

“嬷嬷別哭了,您以後會伴在我身邊,時時刻刻看着我。”

馮嬷嬷擦幹淚水,九小姐是她奶大的,說句不敬的話就當做自己的女兒一樣,現在眼睜睜看着她所嫁非人,如何能不傷心,正是:女怕嫁錯郎。

王姮姬漂亮的臉蛋上還有浮腫,馮嬷嬷憐惜地給她戴了一層薄薄的面紗,片刻之後再蓋紅蓋頭,恐怕會透不過氣。

都是情蠱作孽,若老爺還在世,怎會讓小姐受這等委屈。小姐明明已解除了情蠱的控制,又活生生吞回去了……

金燦燦紅彤彤的嫁衣之上,王姮姬在胸前別了一枚白如豕膏的喪花,以表對逝世未久的父兄的哀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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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爹爹冥冥中的靈魂寄居于此聖潔的白花中,保佑凝視着她。

拜堂的喜樂已然奏響,吉時将到。

她起身,眼前一片紅茫茫的朦胧,由人攙扶着走出閨房。

花轎準備就緒,驷馬拉拽,豪華又富麗,載着新娘從王家老宅往婚房小王宅去,今後新娘的居所便是那處。

王戢,王瑜,王潇,王崇等哥哥們都來送她,老一輩的王慎之不滿王姮姬為家主,也皆來送行。襄城公主在旁作伴。

王戢忍不住眼底濕了,拍拍她的肩膀,黯然說:“九妹,別恨二哥,二哥迫不得已,從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恨也好愛也好,今後都是新的篇章,過分糾結于舊事只會損耗自己。

他輕輕一拍,王姮姬肩頭一重,感到了勁道極強的壓迫感。

王戢是武人,手上粗粝,有的是力道和兵力,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支撐琅琊王氏,讓她穩穩坐在家主的寶座上。

二哥需要背負整個家族前行。

人生在世,皆有難處。

即便不投生在注定政治聯姻的門閥世家,身處寒門亦是百事哀。

此刻這樣的命運,她不必幽怨誰。

她木然道:“嗯。”

王戢聽她語氣和緩,心中堵着的巨石方才疏通了些,俯下身親自背妹妹上花轎,新婦的履不能沾染灰塵。

王姮姬臉被紅蓋頭遮住了,沒人能看清她的神色是喜是悲,一身猩紅熱烈的新娘服,即便悲看上去也是喜的。

谀詞如潮的祝福,好似一聲聲詛咒,多子多孫,宜室宜家,永結為好,暈乎乎地砸過來,讓人惡寒發嘔。

她終究還是走了前世的老路,或許從一開始,根本就沒的選擇。

個人無論怎麽掙紮,最終都會被帶回到既定的軌道上,麻木地前行。

婚車緩緩開啓,浩浩蕩蕩,十裏紅妝,流動在擁擠街巷中的一抹丹雘色。前往建康城中的小王宅,場面盛大奢靡。

象征王郎兩家的婚契的巨鎖也當成嫁妝被送到小王宅,曾經的裂痕修補得齊全,破鏡重圓,看不出一絲瑕疵。

春祺夏安,秋綏冬祺。

辭暮爾爾,煙火年年。

無人在意的僻靜角落處,一無名老人正在為慘死的文家祖孫倆燒紙。

今日是文硯之的尾七,還魂的日子,白幡飄揚,長歌當哭,魂魄悲傷。

文硯之那傻孩子是為了王小姐才心甘情願就死的,王家小姐卻轉頭就嫁給了仇人,還專門挑在他尾七的日子。

王小姐還真是一點不顧念舊情,嫁了門當戶對的夫君,狠心抛卻舊人。

婚事與喪事沖撞,無名老人哭着對熏煙缭繞的火盆說,“你們祖孫倆造孽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偏去招惹王家,跟王家作對。”

“現在好了,都變一抔白骨了……”

……

洞房。

龍鳳花燭燃着明亮而炙熱的光,燦爛暖烈,灼灼如金,噼啪爆着燭花。

紅綢垂挂的新房內,充溢着吉祥喜慶的氛圍,灑滿了五色果餞。

喜榻上,王姮姬靜靜坐了會兒,脖子酸得厲害,便令馮嬷嬷将沉重的鳳冠摘了,枷鎖似束縛的鳳袍也除去。

馮嬷嬷掀開她的紅蓋頭,望向窗外濃黑的夜色,戌時了,姑爺要來早就來了,可到現在還是杳無人跡,恐怕新婚第一夜小姐便要獨守空房了。

囍酽酽的洞房,死氣沉沉,寂寞空虛冷,極致的熱烈對着極致的冷清。

姑爺看來是不打算來了。

怎麽可以這樣?

姑爺的心太狠了,是石頭做的。

“小姐……”

王姮姬知馮嬷嬷想說什麽,“嬷嬷別嘆,他不來我的日子才好過。”

她和他又不是什麽真正的夫妻。

馮嬷嬷仍然忍不住嘆息,什麽佳偶天成宜室宜家,都是騙人的,連府上小厮婢女成婚時都會有洞房花燭夜。

姑爺今日都沒怎麽露面,除了在拜堂時短暫地與小姐并肩了一會兒,其餘時候沒有半分溫情,疏離若陌路人。

小姐造了什麽孽,嫁這樣一位夫婿。

可惜小姐今日打扮得這樣美,花容月貌,生生一個人渡過這殘夜。

小姐臉上輕微的浮腫,是為他喝情蠱喝的,他良心完完全全是黑的。

桃枝和桃根為王姮姬端來些食物作夜宵,外面的賓客散得差不多了。

王姮姬吃了幾塊點心,食欲不振,心神雙重勞累之下,欲熄燭就寝。

明明只是一日的婚儀,感覺像一年那麽痛苦漫長,消耗人的氣力。

桃枝和馮嬷嬷等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按理說新婚之夜沒有新娘子獨自就寝的道理,連合卺酒都沒喝……可這麽等下去不是辦法,姑爺一直不見人影,難道小姐一直等到天明嗎?

“二公子還沒走吧?”

馮嬷嬷剛想說姑爺這般作為,小姐莫如找二公子評道去,轉念想起小姐出嫁了,從今後是大人了……哪能因為洞房之事跟二公子告狀,兄妹之間也得避嫌的。

雖然新郎和新娘洞房是慣例,但誰也沒說新郎必須和新娘洞房。姑爺可以不跟小姐洞房,小姐卻不能哭啼啼地回娘家。

況且她沒有娘家,這裏本來就是琅琊王氏。

王姮姬輕輕嚼着一顆果仁,“二哥這幾日都和公主住在小王宅,擔心我受欺負。”

馮嬷嬷見她那副雲淡風輕的神色,痛心道:“小姐!您真的半點不在意嗎?”

王姮姬淡嗯了聲,褪履上榻。

馮嬷嬷抿了抿唇,也住口了。小姐都不急,她着老嬷嬷瞎着急作甚。

小姐早不是處子之身,姑爺和小姐早圓房過,那夜……小姐渾身瘀青,受了許多苦。或許真誠如小姐說,姑爺不來才是好事。

“小姐累了,”桃枝幾個左右猶豫,試探地問,“要不小姐最多再等一盞茶?”

姑爺不是入贅的,有絕對的話語權。

小姐獨自早睡,相當于藐視人家。

姑爺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外面忽然傳來一個陌生婢女的呼喚,敬然告知,“九小姐,今夜殿下不過來。”

這婢女是傳話的,說的是準信兒。

馮嬷嬷聽到這羞辱到臉上的話,實在氣不過,出口質問:“為何?我們小姐辛辛苦苦等了好幾個時辰。”

那婢女道:“九小姐見諒,今夜恰逢許太妃進城,殿下去接太妃了,恐怕趕不回來,所以派奴婢傳話九小姐您先睡。”

許太妃本想前幾日進京參加兒子大婚之禮,奈何遭逢大雨滞留在外,直到今夜才趕到建康城的地界。

馮嬷嬷等人面面相觑。

許太妃?

王姮姬心如明鏡,許太妃是許昭容的姨母,前世許昭容仗着有許太妃的庇護,日日到她這主母眼皮子底下鬧。許太妃既來,許昭容想必也要粉墨登場了。

至于郎靈寂,左右娶到了她,實現了政治目的,接下來的戲演不演都無所謂。他娶她只是放在後院擺着,她已經認主了,再不用擔心離開。

他去接她的心上人,當然高枕無憂。

這才成婚第一天,他就不演了,迫不及待接妾室過來,真是愛許昭容愛到了骨子裏。

王姮姬打發了傳信的婢女,卸掉釵壞,熄燈舒睡。

心中隐隐期盼着,許昭容的到來,能給她如今的困境帶來一點轉機。

起碼抓到郎靈寂的漏洞才好。

……

許太妃進入建康城時已将近子夜,繁星點點,空氣中彌漫着一些殘餘的炮竹火藥味,隐約透露着吉祥喜慶的氛圍,可見白日的婚禮多麽盛大。

許太妃沒直接去琅琊王氏,而是先去與許昭容會和。祖孫二人失散多年未見,唏噓不已,哭得險些犯了頭暈症。

養瘦馬的秦樓楚館,處處飄蕩着靡靡的胭脂水粉味,叫人惡心又不屑。

正經人家的夫人和姑娘,別說踏足這種地方,沾上一點香粉都覺得不恥。

許太妃責怨道:“雪堂你也忒不像話!母親讓你找到昭容,你找是找到了,怎能撒手不管,這些日任你表妹留在秦樓楚館?你的責任心、契約精神都到哪兒去了?你做甩手掌櫃子,是在糊弄母親,還是在糊弄你自己?她一個姑娘家,在外無依無靠,受了欺辱你後悔莫及!”

郎靈寂在旁聽着,一襲玄衣昏黑如墨池,素淨得猶如夜色,頗有種道家的清寂。今日是他大婚,才剛換下了新郎官的喜服,換作常服。

他想了想,不太明白後悔莫及那句,有些好笑,道:“母親教訓的是。”

許太妃心疼地摟着失散多年的侄女,餘怒未消,“如今你是當朝帝師,給昭容在烏衣巷弄處宅子只是勾勾手的事。莫非娶了琅琊王氏的那女子,便開始畏手畏腳,忘記青梅竹馬情了?”

郎靈寂道,“與王姮姬無關。”

許太妃不悅,“你這就向着她了?”

郎靈寂輕描淡寫道,“烏衣巷是王謝兩家世代居住的地方,寸土寸金,有錢有權未必能買到一塊地皮。”

就像皇帝有能力封一個寒人為高官權臣,卻無力把他們封為士族。士族靠的是世世代代的積累和血緣關系,家族的徽記遠非任何一道旨意可以加封的。

許太妃聽出了言外之意,說她侄女不配。可昭容也是許家貴女,因幼年意外走失才淪落風塵,出身并不差。

許太妃哼了聲,先對這素未謀面的豪門兒媳三分不滿,“即便不住烏衣巷,住其他地方同樣可以的。她琅琊王氏雖家大業大,不能欺人至此,連你一個親表妹都容不下。”

郎靈寂道:“王姮姬是家主,有絕對的決定權,母親也不好妄議家主吧?”

許太妃聞言默怒,琅琊王氏門高非偶,自己這小小的許氏确實望塵莫及。

到底沒有血緣關系,她這繼子才剛娶了琅琊王氏的新婦,便向着王氏了。

許昭容在旁聽着,今夜是王家小姐的洞房花燭,雪堂哥出來,使王姮姬獨守空房,已經實打實羞辱到王姮姬了。

勝利,需得一步步地獲取,萬萬急不得。

她小心翼翼地開口勸道,“姑母,你莫責雪堂哥,安不安置宅院有何所謂。”

許太妃心疼道:“傻孩子,你這些年在外面受了多少苦,姨母若不照顧好你,如何對得起你死去的父母。”

許昭容堅決不另辟宅院。

她有自己的一番心思,若住到別的宅院去,以後接觸郎靈寂可就難了。莫如直接住到琅琊王氏去,既享富貴,又在雪堂哥周圍,将來還能博個名分。

而且她初來乍到,原該去拜見琅琊王氏的主母。

雪堂那麽好的一個人,怎麽就成婚了呢?瞧小王宅輝煌富麗無比,禦賜大婚,許昭容心裏說不嫉妒是假的。

總有一天,榮耀也将屬于她。

回程,許太妃和許昭容共一架馬車。

許太妃緊攥着手中檀木佛珠,一顆顆滑過,念誦佛經百遍,兀自不能安定內心,方才郎靈寂的态度着實奇怪。

她忍不住低聲問:“昭容,他那日究竟怎麽跟你說的,可答應收留你了?”

傳言琅琊王氏貴女不讓丈夫納妾。剛才郎靈寂說,許昭容戶籍記在了她名下。影影綽綽的,竟好像真不打算納妾。

許昭容默然點頭。

許太妃長長舒了口氣,又問:“那他對你是怎麽個态度?”

許昭容聲如蚊蚋,“姨母別問了,雪堂哥才剛成婚。”

人對新鮮事物總有三天新,這時候當然會向着明媒正娶的新婦說話了。

許太妃不好再問下去,她那繼子是琅琊王氏的女婿,琅琊王氏以門第傲視他人,定然會帶來一些束縛。

雪堂應該沒多喜歡那王氏小姐,否則,新婚之夜斷不會抛棄新娘子出來。

可憐那豪門貴女王姮姬過了洞房花燭夜,還是個完璧之身,笑也要笑死。

……

帝師大半夜地帶着母親來秦樓楚館提人,實動靜不小,桓思遠作為本地巡撫,自然得熬夜陪着。

許太妃和許昭容的車駕遠去後,桓思遠方松了一口氣,清涼的夜風灑在身上,吹得衣襟層層褶皺,還挺舒服的。

“今日大婚你怎麽就出來了,連洞房都不洞房,這麽嫌棄新娘子嗎?”

以琅琊王氏那等強悍的實力,真不禁令人懷疑王小姐仗勢逼婚了。

“确實不太喜歡。”郎靈寂輕幽幽一聲笑,夾雜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但要娶的。”

同為男人,桓思遠明白,家花哪有野花香,饒是王姮姬是琅琊王氏傳說中的第一美人,也不如這在秦樓楚館裏精心調過的許昭容風情萬種。

只是,王家女心高氣傲,能容得下夫君剛一成婚就納妾嗎?

況且她還不是尋常貴女,是琅琊王氏獨一無二被捧上天的新任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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