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夏末追逐(二)

第7章 夏末追逐(二)

——“動物沒有植物的陪伴,是孤獨的。”

母親死的那一天,我第一次進了太平間,太平間,很奇怪的名字,那時我以為是地方設在太平縣的原因,後來才知道,全中國所有醫院的停屍房都叫太平間。如果死法得當,我也會在某天被推進太平間。

齊玉露如同槁木死灰,白天僵卧在被窩裏,夜晚就坐起來,在書桌前寫日記,郭發這次決絕而去給她帶來的打擊比上一次直接爽約還要大。

“爸,上次郭發師母和王大姐說什麽了?你再給我說一遍。”齊玉露不哭不鬧,可就是不再上班,柳山亭的電話一律挂斷,三餐照吃,只是比平時少一倍,每一天都要問一遍父親,關于和郭發交涉的蛛絲馬跡。

“王繼紅說,萬碧霞給她買了好多東西,說郭發睡過頭了,看你照片覺得你面善,一看就是個好人,所以要約你再見一次。”齊東野不厭其煩地說,每一次回憶,都盡力添加一些細節,似乎這樣就能讓齊玉露開心一點。

“這肯定不是郭發的原話,郭發才不可能看得上我。”齊玉露把鋼筆尖戳進指肚裏,藍色墨水頃刻間滲進皮膚,與鮮紅的血滴相融。

“姑娘,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你這樣爸害怕。”齊東野想了很久,膽怯地說出口。

齊玉露粲然一笑“爸,我沒瘋,我也不是因為郭發。”

夜晚,關節處的疼痛擴大至遍體,如潮水一般漫上來,四肢如堕冰窖,惡寒從骨頭縫兒裏侵襲而來,冷汗打濕了床褥,齊玉露蜷縮在被子裏,周身打着擺子,牙關戰栗,她死死咬住被角,難以抑制的悶哼還是傳到了隔壁的房間。

齊東野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奔忙,從他私藏的藥箱裏拿出藥瓶:“姑娘,聽話,張嘴!”

齊玉露不住地搖頭,将雪白的藥片全吐出來,齊東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咋就這麽犟!”杯裏的溫水潑灑了一地。

“我……說了,我再……也不吃藥。”齊玉露斷斷續續地應道。

齊東野害怕她那副表情,他無法違拗女兒的心意,只好将自己的藥箱收起來,倚坐在卧房門外,陪着她苦熬。

“我夢見我媽了,我媽跟我說,她想讓我去下面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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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東野抱緊女兒:“睡吧,睡吧,好孩子,以後爸都依你……”

\\

那一次失敗的相親以後,郭發忽然頹靡起來,脊髓裏仿佛被抽走了什麽,空洞的腦海中大概進了太多水,有波濤蕩漾,齊玉露那張淡淡的臉總是時不時竄上來。

他抽煙抽得越來越厲害,掌心的老繭都被燙掉。

“你有心事兒了,郭發。”杜建樹說,暧昧地打量他。

“屁的心事兒。”郭發不屑地說。

“你別修車了,你修修你自己吧,”杜建樹瞧着他不修邊幅的臉,胡茬青黑,頭發蓬亂,“你瞅瞅你這樣子。”

這種揮之不去的念頭無疑是漫長的酷刑,像在黑板上刮指甲一樣抓心撓肝。基因裏罪惡的分子,正在作祟,郭發越來越覺得自己無比惡心——你是這輩子沒碰見過女人?這樣你就忘不了人家了?狗日的。

可是幸好,郭發拼命檢視自己,他對她,還沒有那種龌龊的邪念,她像一團柔霧,老是在心頭籠罩,平淡如死水的日常中,在黑咕隆咚的小世界裏修車之時,她會變成底盤小小的螺絲,在他的扳手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回到家,她化作頭頂懸挂的風鈴,總在微風拂過時作響。他的卧室很小,可是有一個魚缸,他的其他陳設有些邋遢,只有魚缸擦得锃亮,像是鑲嵌在窒息空氣中的剔透世界,有靈活的、斑斓的生物在游弋。

他幾乎集齊了所有花色的金魚,有一對魚,總是相伴而游,像是他和她,齊玉露是那只白色的玉堂春,而自己則是那只火燒火燎的鐵包金,他決定了,那只白的就叫小饅頭。

又在胡亂神游了?郭發掐了自己一下,從可怕的意淫中蘇醒過來,他打開窗,月亮是一弦淺笑,夜風穿過身體,心裏有股熱血在湧動,咕嚕咕嚕,像魚在吐泡泡。

\\

大世界花鳥魚蟲市場裏,暑氣蒸騰,天空赤晴,空氣中沒有一絲風,洋乞丐聚集的街上,風琴與圓號的樂聲都失去歡快,沉得發悶。

齊玉露頂着一把遮陽傘,在瓦連京的面前停駐下來:“你認識郭發?”

“你說郭小八?”瓦連京停下手裏的風琴,“認得,這條狗就是他的。”

齊玉露欣喜若狂地掀開自己的裙擺,紗布上洇着淡淡血紅,可見那日這犬兄的咬力非同小可:“你看,你給我咬的,你真壞!壞狗狗!”

老黃狗恹恹地趴伏着,呈現着難得的溫順,半吐長舌,任憑齊玉露百般撫摸,也不動一下。

瓦連京警告道:“別好了傷疤忘了痛。”

“怪不得那天郭發能制服它,”齊玉露無所顧忌,問道,“為什麽給你了?你怎麽認識他的?怎麽叫條子呢?”

瓦連京不禁側目:“小姑娘,你的問題太多了。”

齊玉露從口袋裏拿出一沓錢,砸在他腳邊的禮帽裏:“問題沒有錢多。”

瓦連京受寵若驚:“回答你之前,我得問問你,你為啥對他這麽感興趣?”

齊玉露很不耐煩,可手上的撫摸依舊溫柔,又扔進去幾張錢:“快回答我,我上班要遲到了。”

“是因為他從狗嘴裏把你救下來,英雄救美,你要以身相許啊?”瓦連京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少看點武俠小說吧,小姑娘。”

“操!你狗日的講究我呢?!”

一聲沙啞的笑罵破空而來,齊玉露猛地扭頭,是郭發,上身白色跨欄背心,下身牛仔短褲,腿毛濃密,有些外八。

她慌忙以傘遮面,劇烈地絞着手。

“你來的正好!有女孩兒正打聽你呢!”

郭發側首,忽見一地珍珠崩落,雪白密集,中有一顆奇異的石頭正落在他的腳面。

他塌腰一瞥,女人鬼魅一般,影子瘦而廠,穿一條素淨的長裙,兩條慘白的手臂斜擎着傘,齊玉露定在那裏:“我手鏈斷了。”

郭發說不出話,沉沉地發呆,她像一只金魚,長着過寬的眼距,神情精怪又呆滞,難以捉摸;單眼皮青澀,嘴唇小而厚,五官都是憨鈍的,亞麻色童花頭在陽光下愈加明顯,整齊的劉海卡在淺淡的眉上,瞳仁則是罕見的琥珀色,哀怨幽深,郭發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比自己大上一歲的女人。

齊玉露又說:“可以把那個遞給我嗎?”

“這是啥,海螺嗎?”郭發回過神,俯身将一地碎物拾起,在掌心把玩那枚奇異的石頭。

“對,鹦鹉螺,已經滅絕了好幾個億年了,恐龍和它一個輩兒,這是化石。”齊玉露很認真地回答。

郭發若有所觸:“你喜歡海?”

齊玉露很激動:“我喜歡,以後還想把骨灰葬在海裏。”

“說這怪不吉利的,”郭發用褲子擦了擦灰土,遞給她,“喏,還你。”

“你每周末都來這兒啊?”齊玉露發問。

“可不,你咋知道的?”郭發舔了舔嘴唇,“你跟蹤我啊?”

齊玉露瞥見他身後自行車筐裏盛水的塑料袋:“又來買金魚?”

郭發看見她籃子裏裝滿了花:“又來買花?”

“嗯,”齊玉露自己都沒發現自己像小言故事裏的女主角,多少沾了一點矯揉造作,“我的洋桔梗咋樣了?”

郭發有點心虛,他已經:“放心。”

齊玉露歪過頭:“不信。”

“那你咋?你還要來我家看看啊?”郭發搔了搔後腦勺。

齊玉露瞥了瞥郭發的自行車後座:“行呀。”

郭發一笑:“不扯了,我上班去了。”

“你……你養魚?”齊玉露大聲留住他。

郭發跨上車座:“嗯,我屋裏有魚缸。”

“魚缸裏有水草嗎?”

“沒有草,有石頭。”

“動物沒有植物的陪伴,是孤獨的。”

郭發很想逃,這個女人太奇怪了,但是腿就是走不動,莫名地想聽她嘴裏說出那些漫無邊際的鬼扯。

“沒啥事兒我就先走了。”

“別走,”齊玉露半仰頭,執迷地看着他,“可你上次說給我賠罪。”

她是狡黠的,失敗了這麽多次,不能再不總結經驗,準确拿捏住他的軟肋,以江湖義氣要挾他,郭發皺了皺眉,很為難地點了點頭:“你說吧,想讓我咋賠罪?”

齊玉露低聲地,定定地說:“補回來。”

命令?哀求?郭發摸不着頭腦:“啥意思?”

“咱倆再約一次,還在那個餐廳。”

郭發撓了撓頭,長舒了一口氣:“……”

“你不是說那裏面的東西好吃嗎?”齊玉露口幹舌燥,日光分外晃眼,等待着

“等會啊,”郭發正了正車筐裏的塑料袋,擡腿一蹬,轉彎離去。

“別放棄啊!你們中國不是有句古話?”洋乞丐哈哈大笑,“女追男,隔層紗,烈女怕纏郎!加油!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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