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北國列車(四)

第43章 北國列車(四)

餘祖芬雙手插兜,拖着沉重的病軀走向萬碧霞的家,站在那人生喧騰的家屬樓下,她聞到廚房裏飄出的飯菜香氣。

忽然,響起一陣滴滴的喇叭聲,她循聲望去,一輛車漆剝落的紅色夏利裏,探出一個女人的頭:“瞅啥呢?怎麽眼淚汪汪的?”

“誰家炒大辣椒了,嗆得人眼睛疼呢,”餘祖芬手裏夾起一根細支紅山茶,敲了敲結霜的薄窗,“有火嗎?”

“有,上來,”萬碧霞看着她,那一別,這一病,她見老了很多,“這麽多年了,還是這個煙?”

餘祖芬鑽進副駕,看見車上懸挂的照片,嬰兒的照片換成了黑白遺照,笑語盈盈,她故意帶刺地說:“再生一個呗,你和老杜不還是挺年輕的?”

萬碧霞屏住怒意,手裏的火險些燒上餘祖芬的眉梢:“餘祖芬,你到底想幹啥?有屁快放,一會兒老杜後背的罐子該拔了。”

餘祖芬吐出煙圈,冷笑一聲。

兩個疲憊的中年女人,劍拔弩張,駕駛室裏,有濃烈的火藥味兒,下一秒,就要燃起來。

萬碧霞搖下車窗,側過頭呼吸新鮮的空氣,順着車窗,飄來小孩兒的笑語:“爸!雪人兒得有個鼻子!”

一個憨态可掬的雪人矗立在小區花壇邊上,體型已經搭好,五官還差些細節。

“等着!”身旁工服的年輕男人快步上了單元門,“爸去給你整根兒胡蘿蔔!”

旁邊的媽媽拄着撮雪的鐵鍬,尖聲叫住他:“你知道在哪兒放着嗎?”

“你瞅你說那話,咱家誰做飯啊,我不知道誰知道?”

媽媽笑罵着,孩子也跟着咯咯發笑,小家夥穿得嚴實,看不出男女,直扯下女人脖子上的紅色羊毛圍巾:“媽,把這個給雪人!”

女人急着同孩子搶:“不行,這是你爸給我的生日禮物,不能給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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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外一派寒冷,卻有溫馨歡快的人間煙火;車內煙氣缭繞,只剩難以觸碰的沉重往事

。她們都嘆了口氣,幾不可聞。

餘祖芬将煙屁股彈在潔白的雪地裏:“別看了,你這輩子也沒有孩子了。”

萬碧霞從手邊的儲物箱裏掏出一盒丈夫的煙,兀自抽起來,回敬她:“你他媽的也不用看了,你這輩子也沒丈夫了,你個臭寡婦。”

餘祖芬卻含着笑:“這你傷不着我,他死了我解脫。”

萬碧霞抽不慣那煙,嗆得直咳嗽,餘祖芬伸手奪走她的煙:“不會抽就別硬裝,這麽些年了,還是這樣。”

萬碧霞卻忽然手握方向盤:“系好安全帶,我車技不好,撞死我不管。”

“你要幹啥?”餘祖芬還沒反應過來,身子跟随突起的車前傾,差點一頭撞在車玻璃上,“你他媽的要殺我?”

“帶你去個地方。”

萬碧霞循着記憶的方向,橫沖直撞地行駛,破一路風雪,餘祖芬已經很久沒坐過她開的車,窗外的風景被雪襯得那樣明亮,整個世界,仿佛沒有了暗處。

\\

紅頂教堂之外,同樣紅色的夏利車旁,站着兩個女人。

“我閨女就是從這兒跳下來死的。”萬碧霞指着那破舊的樓頂,“沒有什麽肺炎,都是命。”

餘祖芬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她那曾經挺拔的身體裹藏在駝色的風衣中,也肉眼可見地伛偻了,原來,她們老得這樣快。

“楚楚給我托過夢,讓我對郭發好一點,”餘祖芬淡淡地說,“我很多年沒見她了,她還是十幾歲的樣子,我問她,郭發都替她攬下來了,為什麽不能好好替他活着呢…”

那平淡而殘忍的話,像鈍刀子,在萬碧霞心上往下鋸割血肉,她高聲打斷她:“我知道你是來找我算賬的!你一直覺得是我們欠你和郭發的!”

“欠不欠的,人都是要死的,耶稣那小子不是講話兒,塵歸塵,土歸土嗎?”餘祖芬望着那破敗的教堂,廢墟裏的信仰似的,還有些舊日的威風,她記得,她和她有過一張在教堂前的合照,那時的她們神采飛揚,發誓做一輩子的老鐵。

萬碧霞失控地咆哮,往事重新天日,卻因憤怒變得語無倫次:“潘崇明那個禽獸,他強奸你還不算!還要強奸我姑娘!楚楚為了保護自個兒才動了手!

“後來那幾個孩子趕到的時候,全他媽了個逼的晚了!孩子們都以為那人已經死了!那小孩兒能懂什麽?!”

“我以前老是後悔,要是我那天不讓楚楚出門兒就好了,我那麽辛苦生她,說丢了就丢了。”

自己的骨肉故去,她稱之為“丢了”,萬碧霞站在清白的雪地裏,感到自己的身體一無所有。

餘祖芬渾身像有蠕蟲在爬,那個人面獸心的男人,叫潘崇明,壓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一雙桃花眼死死盯着自己的乳房,鬼魅般的瞳孔常常在午夜的夢魇中浮現:“楚楚幹得對,不像我,我為了面子忍氣吞聲,還得生下他的孩子,讓郭震怨我一輩子,操!全他媽的是命!”她啐了一口。

“郭發是誰的孩子不重要,你明白嗎?你從小對他那麽壞,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麽狠心的媽!當初你何必生下來!”萬碧霞氣得發抖,她誰也不是,只是一個可憐的母親,“你知道那四個孩子為什麽找上潘崇明?郭發為什麽要擔罪?”

餘祖芬沉默,肝髒像是打了結一樣抽痛。

“郭發為了給你報仇,才找上潘崇明,後來,他四處打聽,知道自己是誰的孩子了,他想替那個爹贖罪!要不是因為你,我的楚楚還活得好好的!全都怪你!是你欠我們家的!你他媽的明白嗎?!”萬碧霞跌坐在雪地裏,屁股底下,是曾經躺着女兒屍體的地方。

“碧霞,讓郭發給你們養老送終吧,他是一個好孩子,”餘祖芬低低地說,那是她從不肯說出口的話,“這一輩子,是我作孽太多。”

萬碧霞捂着臉,痛苦流涕:“你這個人,從來都不會道歉,你狗日的躲了我這麽多年!”

“對不住,碧霞,我不是個好朋友,也不是個好媽,我對不起你們一家三口,沒有我,你們還能在這冬天一起堆堆雪人兒。”餘祖芬的淚落在雪地裏,很快凍結消失。

下雪了,風穿過白桦林,從東北平原呼嘯而過。

“聽說那個潘崇明丢了,沒了半個腦瓜子,估計早就死了,我早就想通了,誰都不怪,我只怪那個該死的畜生!”萬碧霞卧在雪裏,在飛舞的雪花裏,好像看見了楚楚的臉。

餘祖芬蹲下來,用袖子擦拭老友的淚水:“碧霞,我把郭發交給你,也送給你。”

萬碧霞掙脫她的撫摸:“你這犢子玩意兒!還想當甩手掌櫃!”

“碧霞,我的肝癌了,我不治了,也不拖累郭發。”餘祖芬輕輕說,赴死的心卻那麽堅決。

好久好久,紅頂教堂的四周都寂靜無聲,大雪命運一樣将人圍擁起來,誰都逃不掉,只能安之若素,萬碧霞和餘祖芬狠狠相擁,将錯過的時光從緊密的懷抱中都擠出去:“芬兒,你說咱倆怎麽都這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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