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北國列車(五)

第44章 北國列車(五)

郭發吹着口哨,冷空氣裏,嘴邊吹出一陣白霧,他把二八大杠停在齊玉露家的樓下,那陽臺上的矢車菊也已經被收進屋內,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兩串風鈴凍在寒風中。

從夏天到冬天,他和她已經一起度過了大半年,他還記得她當初的模樣,神秘如霧,讓他摸不着頭腦。

爛尾樓裏,潘曉武仔細聽,郭發哼的是心戀:“操,你小子跟我一樣兒,都有音樂細胞兒,等着吧,一會兒讓你腦袋開瓢。”

他端着槍,想象自己是電影裏的特工,感到勝券在握,眯着眼睛努力瞄準他的後腦。

郭發揣着那枚暗啞的金戒指,在這等待的空當,他沒有抽煙,而是對着空氣,清了清嗓子:“齊玉露,你願意嫁給我嗎?”

操,肉麻,郭發四顧,明明一個人也沒有,卻感到莫名無地自容:“換一個換一個,咳咳。”

眼前仿佛已經浮現了齊玉露那平靜的臉,散文詩一般的肌理,童話一般清澈的眼眸:“齊玉露,祝你生日快樂,我給你的生日禮物是全世界,你願意做我的全世界嗎?”

郭發入了戲,自言自語像個瘋子,寒風中虛握一雙細手,俯首稱臣,輕輕吻上去,一種奇怪的感覺蔓延,他猛地回頭,忽然覺得脊背發涼。

潘曉武牙關裏咒罵,居然是一槍啞炮!沒出聲的臭屁!他被後坐力震得向後栽倒,子彈殼崩到他的眼皮上,狠狠地燒了一下,他謹慎地揣回兜裏,松弛的心忽然緊張了——彈夾裏裝滿五發子彈,已經廢了一顆,而他并沒有多餘的。

郭發決定采用最後的橋段,他猜想她也許會喜歡,如果不行,大不了現場再憋,表白,或許需要最直白樸素的方式,愛,從來不需要花招。

他感到幸福,左右徘徊,不停地看表,等了好久,齊玉露卻始終沒有現身,還是急了,一步三格,飛快走上樓去。

老天爺!我就偷吃了點貢品,你他媽真記仇,都不幫我一把!潘曉武憤懑若狂,可目标已經走了。

\\

聽到敲門聲的時候,齊東野正在客廳裏為自己腹部的刀傷換繃帶,他光着上半身,淤痕遍布的身體像是長滿了屍斑,他忍着痛,顫巍巍地呼喊:“露啊,沒鎖門,你上哪兒去了?”

郭發怔在門口:“叔……,我是齊玉露的朋友……接她上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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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打眼,便是來人臉上那道駭人的傷疤,齊東野趿拉着拖鞋,慌不擇路地鑽進房間,套上衣服,從床邊的盤子裏拿出一把水果刀,冰冷的刃還有果皮,斂在袖口,他抿了抿斑白蓬亂的發:“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郭發,我閨女老提你。”

“她沒擱屋裏頭?”郭發四處張望,有些局促,大頭鞋底沾滿外面的髒雪,遇了熱就變成了黑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早上醒來玉露就八成是走了,應該是有書局裏有急事兒,也沒忘吃飯,拿了一盒粘豆包。”

“昨天都說好了我來接她,給她過生日,”郭發納悶,“她咋自個兒走了?啥時候的事兒?”

齊東野顫抖着牙關,這個女兒的仇人,這個疑似殺害了老友老徐的少年殺人犯,就找上了門來,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胸口鼓着氣,怎麽也喘不勻,忽然,一陣狂咳:“我……咳咳……也不……”

郭發無措地說:“那啥,叔,我去書局看看,沒事兒我就走了。”

齊東野追上去:“站住!”

“咋了叔?”

“你……對我閨女,什麽态度?”狠話,齊東野還是說不出口。

郭發支吾了很久從軍大衣內兜裏掏出一百塊錢:“叔,我第一回 上門,來得倉促,空着手,沒帶啥東西,你拿着買點好吃的。”

“這……我不能要,你這孩子咋這麽實在?”殺人犯的手是熱的,一雙眼是澄澈的,齊東野哽咽了。

“給你你就拿着,小輩兒孝敬你的……”一老一少争執起來,是東北人客套的時候,總喜歡用嗓音和身體撕扯。

一高一矮的兩道身影在窗子裏不斷重合,又很快分離,在對面的樓上,潘曉武抵住宿醉的難受,眼花缭亂,他徒勞架着槍,難以扣動扳機,終究還是要放棄,萬一誤傷了齊東野,姐姐怎麽可能再接納自己。

\\

郭發用齊玉露家的座機給解放書局去了個電話,柳山亭說齊玉露根本沒來,也沒跟自己請假。他心中紛亂,與齊東野匆匆告別後,朝郊外馳去,路上融雪濕滑,好幾次險些剎不住閘,摔在道旁的壕溝裏。

他來到兩個人的秘密廢墟,昔日的鐵床上,已經鋪滿了完好無暇的白雪,宣告着無人觸碰,四下裏空寂,沒有一個腳印,郭發徒勞地大聲呼喊:“齊玉露!齊玉露!你他媽在哪兒?”

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他望向遠處,看見那輪彩色的風車,于是便穿越草叢,來到垃圾場,或許她在那裏也未可知。她在幹嘛?和自己玩捉迷藏嗎?

國字臉正在廠房開辟的大屋子裏燒火取暖,看見郭發來了,倒有些驚喜:“鐵子,你咋來了?”連忙給他遞了一支煙。

“齊玉露你看見了嗎?”郭發開門見山。

“誰啊?”國字臉反應了一會兒,“那個瘸子啊?沒看見。”

郭發猛抽一口煙,這煙是自己卷的,裏面是手種的煙草,又叫蛤蟆眼,幹烈無比,讓他一陣清醒,自言自語道:“能上哪兒去了?”

國字臉故作高深地說:“女人啊,還是少碰,一碰就倒黴運。”

郭發眯着眼看他,有種不祥的預感:“啥?”

“我前幾天,被一個小姐給踢了裆,媽了個巴子的。”國字臉狠狠啐了一口。

郭發拳頭緊握:“你說啥?”

“我讓她賠了我幾千塊錢。”

郭發抄起右手邊的長凳,朝國字臉奔去:“我操你全家!”

“咋的了?說幹就幹?我沒家,我就跑腿子,就我自己!”國字臉頓感不妙,嘴皮子溜,腿也不閑着往外逃。

郭發一臂揮出去,木凳子碎在國字臉身上:“你信不信老子今天讓你死在垃圾堆?”

國字臉沒穿外衣,嚴寒和外傷的作用下,很快被郭發壓倒在地,兩個人抱作一團,滾滿了雪。

“你要幹啥?”

“我他媽幹你!”

“垃圾場沒錢,你幹我也沒用!”

風車後面,潘曉武架着槍口,一槍打在了國字臉的後背。

“誰要錢!老子幹你沒商量!”話音未落,郭發耳邊一陣鳴嘯,剎那間被噴得渾身是血,他把國字臉沉重的身體撥向一邊,堪堪站起身,“誰他媽的放冷槍?”

潘曉武再度開槍,卡殼的啞子:“操!”

郭發循聲過去,抄起地上的一條生鏽的鋼筋:“別跟我躲貓!”

潘曉武額角流汗,賭徒一般,彈殼回彈,又是啞的!果然老天爺從不顧憐他。

只剩最後一顆了,潘曉武不敢再冒險,殺父仇人緩緩逼近,高大的身影卻令他生畏,他的臉上有種平靜的絕望,血液濺滿他的臉,好像他才是兇手。

郭發遠遠地追過來,不躲也不跑,嘴唇緊閉,狠狠咬着後槽牙,突出的下颌角在冷峻的臉上抽搐,像是腮幫子裏含了顆小小的石子,那眼中的狠戾,讓十七歲的潘曉武生畏,他背着槍,風雪作掩護,落荒而逃。

“你小子跑得真他媽夠快!”郭發望着那猴子一般輕盈的身體,深冬了,他穿着露棉花的夾襖,消失在山林中,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郭發錯愕地望着天,雪花鋪天蓋地,愈演愈烈,全朝他撲來,這一天出現了太多未知與危險,齊玉露下落不明,又半路出來個打槍的猴子,他回頭去看國字臉,那家夥捂着胸口,靜靜地眨眼,後背已經血流如注:“為啥殺我……?”

“踢你的小芬,是我媽,”郭發的大頭鞋踏在他無力的手背上,“你敢捅她?”

“我捅她幹什麽?”國字臉聲音越來越微弱,“我都拿了錢了,我可沒有你那膽子……”

“閉嘴!”郭發走回廠房,撥通了110,在短暫的等候音中,他脫下帶血的大衣,低頭看見左胸嵌着一顆尖銳的彈片。

和畜生的血融在一起,令他感到一陣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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