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大雪無痕(二)

第46章 大雪無痕(二)

——“十年前我們抛下了你,十年後,絕對不會有第二次。”

郭發體內的彈片被取出,并無大礙;中彈的靳春剛被全力搶救,在第二天清晨醒來。兩名當事人分別被單獨詢問盤查,得出的筆錄口徑基本一致,前因後果很快水落石出。但郭發鬥毆之罪不可免,延緩執行。

午後,郭發靜靜坐在拘押室裏,綠黯黯的牆裙油漆脫落,長椅上的毛刺可以戳穿痔瘡,他兒時太多次光顧這裏,除了牆上的标語,什麽都未曾改變:鐵窗牢坐,靜等晴天霹靂;正氣長存,只待東方紅日,嚯,倒挺新鮮。記得從前那群兄弟們總把進局子當光榮的事,管這每月三度的偉大時刻叫做進巴黎,非常洋氣。室內空寂荒蕪,迫使人的注意力只能停在鮮豔的文字上,郭發一遍一遍地看标語,一會兒數筆畫,一會兒颠倒字體,倒玩出了樂趣——他太熟悉這種幽閉的味道,久違而安适。

忽然,一陣篤篤的皮鞋聲铿锵傳來,越逼越近,隔着,是一個挺拔的女人,她揚眉一笑,手抵住鐵門:“還認識我不?”

郭發老記不住人臉,但總有些是刻骨銘心的——十年前,她親手為他拷上手铐,那一刻的飒爽英姿,讓他覺得過去自己的那些威風都是狗屁:“石警官!”他響亮地喊道。

“行,你這是立志不錯過所有大案啊!太平這些年也就這兩件事兒驚天動地,還都和你有關!”石英爽朗大笑。

冷嘲嗎?還是熱諷?郭發雙眸黯淡,陡然間洩了氣:“你們要是還想抓我進去我也無所謂。”

“放松,放松,我不是來審訊的,你提供的那些線索很有用,”石英二十餘年的刑偵生涯裏,經歷過的大案數不勝數,可唯獨這樁發生在自己家鄉的連環殺人案,讓她心有餘悸,久久不能平靜,“我來是想找你唠唠,沒別的。”

郭發有些詫異:“我也是瞎貓撞了死耗子。”

石英打量他,總覺得他和十年前沒什麽差別:“郭發,你是我見過悔罪情節最重的犯人,十年,你自殺二十次,現在你出來了,還熱愛生活嗎?”

郭發摸了摸脖子:“我現在不想死了,我覺得這回中槍,是我這輩子受的最後一次傷。”

石英越過他,看窗外的風雪:“你坐牢十年,離開太平十年,我也調到省城,一樣也是十年沒回來過,你不覺得太平變了嗎?”

郭發突然很想抽煙:“石警官你這是要跟我聊哲學啊。”

“算是吧,這世界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了,”石英收回自己的激動,這讓她顯得格外不專業,她說起套話,打着官腔,“我知道群衆裏,都傳你是兇手,給你造成了不好的影響,注意鼎泰”

“沒事兒!我無所謂,我現在找着我的稻草了,”郭發高興,又苦澀一笑,“我有個愛讀書的朋友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她說,曾經的宮殿因為天災變成了了廢墟,國王失去家園,輝煌一去不回,皇冠上爬滿虱子。國王吃不上飯,就只能當乞丐,可求不來食物;差點要餓死的時候,只能當殺手了,去搶,去恨,去報複。當乞丐的時候沒了尊嚴,當殺手的時候又沒了良心,你說,這是國王的錯,還是天災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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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故事,有機會我想見見你這個朋友,”石英若有所思,“行,郭發,你思想改造得不錯,好好養傷,随時準備配合查案。”

郭發稍息立正,敬了個禮:“是!警官!”

“還有個好消息,有人保你,你可以出去了。”石英親手為他打開了門鎖。

\\

郭發出了門,不停在大襟上擦拭手上的印泥紅,冷風中勉強點燃一支煙,風煙缭繞的視野裏,那個講故事的人并沒有出現。

“小八!”曹微和白康宏兩個人挽着手,腿縫中間夾着白憶楚,三個人落滿雪,快成豐碑了,“這邊兒!”

白憶楚童言無忌:“媽媽,死人一點都不吓人,都凍成了冰雕了,我以後會變成冰雕嗎?”她天真的腦子裏,死亡與冬天與雪,已經密不可分。

郭發小跑走向他們,掐了煙皺着眉頭,對白憶楚的驚人怪話感到不可置信:“燒多少度啊,這是,找個大仙兒看看吧。”

曹微嘆了口長氣,眼睫毛上都挂上了霜:“工廠舊址的油漆鐵罐裏,警察找出七具屍體。”

郭發嘴不留情:“為啥讓孩子湊這個熱鬧?你倆有毛病啊?”

“那有啥招兒?”曹微搖了搖頭,“她随我,自己逃課去的。”

白康宏皺着眉頭,嫉惡如仇地感嘆道:“你說這太平屁大點兒的地方,還有這麽樣的殺人犯?還是連環的,你說,這玩意兒到底是人是鬼啊?”

郭發感覺自己好累,随着這三個救星上了車,是一輛白色捷達,輪胎上上了鎖鏈:“還是工人階級力量大啊,  有車家庭了都。”

白康宏插鑰匙點火:“鐵路績效也不行了,這都得靠小微開的臺球館。”

郭發躺在後座上問道:“為啥保我?有錢沒處花?我不幾天就出來了。”

曹微哽咽着,從後視鏡裏看着他的眼睛:“我們知道槍擊案的時候,以為死……受傷的是你……”

白康宏搶過她的話頭:“十年前我們抛下了你,十年後,絕對不會有第二次。”

“別整煽情的,”郭發蜷縮着躺下,一夜的訊問讓他疲憊不堪,烏青沉重的眼簾很快黏在一起,“把我放醫院,我得找我媽。”

白憶楚安坐在媽媽的懷中,摘下彩色毛線手套,紅紅的指頭戳開了車載CD機,是黑豹樂隊《Don’t  break  my  heart》。

“也許是我不懂的事太多,也許是我的錯,也許一切已是慢慢的錯過,也許不必再說……獨Don't  Break  My  Heart,再次溫柔……獨自等待,默默承受……”

“這孩子有品位,”郭發閉眼發笑,“還是老歌好聽,還是以前好呀……”

他做了好長的一個夢,夢裏,有輝煌燦爛的教堂,有年少張揚的自己,人們都被同一片響晴的天空庇佑,空氣中彌漫着溫暖的灰霾,熱鬧如一鍋粥的大部隊從威武的工廠裏溢出來,是一片藍色的海洋,環球同此涼熱,兩個巨型煙囪像是城市的鼻孔,旺盛地呼吸,仿佛永遠都不會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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