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回光返照(一)
第55章 回光返照(一)
——“他們狂歌縱舞,難聽難看,不知天地為何物,身上僅有的,只是燥熱和悲傷。”
2001年來了,過慣了農歷新年的太平鎮居民們不知新歲已至,修車廠的生意每天都很忙碌,沒有餘暇讓郭發悲傷,他埋身在車底下,眼簾裏走出一雙米色的皮鞋,一腳輕,一腳重,是個瘸子。
“新年快樂。”齊玉露雙手拎着皮包,她燙了頭發,臉上化了妝,新買的青綠色羽絨服襯出她全新的氣色。
郭發興奮地爬出來,自從那夜公墓樹林的一面後,兩人好久沒有見面了,他想埋怨她的神出鬼沒,嘴裏卻只能說出些無關痛癢的話:“你胖了點,胖了好看。”
“你瘦了,”齊玉露伸出手,撫摸他唇上堅硬的胡茬,“”
天色已經擦黑,汽修廠牌匾發出微弱的光亮,他們都沒有向彼此道歉,什麽都不必解釋,只是深深地擁抱。
對面的公園裏,除了鍛煉的大爺大媽,見不到一個年輕人,長椅上,郭發和齊玉露并肩而坐,她幽幽地念起手裏的書:“餘燼追逐焰火……”
郭發一嘴煙味兒堵住她的嘴,手慢慢在她的腰間游走,伸進她的衣服裏,齊玉露起初很享受他,可久而久之,她忽然察覺到一種不祥的異常——他像是在洩憤,眼睛落在她光裸的皮膚上,卻似乎穿過她的身體,看向別的事物。
“郭發,你別這樣,我害怕。”齊玉露推開他。
郭發愣了一瞬,醒了似地搖搖頭:“我那天要是早點回家就好了……”
“不怪你,我那天說過,雖然你不開心,但是我還是要說,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就算你那天阻止了,她也會趁你不在的時候……”
“別說了,我都明白,放下,放下,不就是放下嗎?我明白。”郭發又點燃一支紅山茶,在煙氣中眯上眼睛,鼻子皺縮,痛苦又享受。
“我替阿姨祈禱了,上帝會讓她去天堂的。”齊玉露說。
郭發不信神佛,想起她送給自己的十字架,不知道被自己丢到了哪兒。
他機械地側過頭,攬住她的腰,只是親吻,她的嘴巴仍殘留晚飯荔枝汽水的味道,那淡淡的甜味慢慢驅散他嘴裏的苦味兒,他忽然轉過臉狂咳起來,一聲高過一聲,漸漸發出幹哕的聲音,他的胃裏不好受,卻什麽也吐不出來,眼淚忽然滿綴,從深深的眼眶裏掉了出來,齊玉露第一次看見郭發這樣痛苦,輕輕地捧起他的頭:“你什麽都可以和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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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發不可抑制地癱下去,口不能言,雙手死死掩住頭臉,齊玉露看見他起伏的肩胛骨,那遒勁、寬大的指骨顫抖着,像是怕冷。
齊玉露安撫他,順着毛捋,用腿墊高他的頭:“你枕着我,郭發,你枕着我。”費了好半天,才扒開他嚴防死守的手。
郭發放棄了掙紮,涕淚橫流的臉暴露在齊玉露的目光之下:“我想不通,我以為我想通了……”
齊玉露不知所措,靜靜地摩挲他的胸膛,又低頭吮他的淚:“你終于跟我說心裏話了。”
郭發漸漸鎮定下來,她的手心熱熱的,動作很輕柔,像是在哄孩子:“齊玉露,你說人活着到底有什麽意思呢?”
對于這個問題,齊玉露心裏又千百種文藝的回答,可是她終于沒有說話,她的腿有些痛,轉身從包裏拿出自己随手帶的一本舊書,吹了吹頁面夾的灰,随便翻到一頁。
“大約也在這個時節,開始見到蒲公英,在略蔭蔽潮濕的河岸邊,在青草更青處,四下裏結籽兒了,興許我們還沒找到它黃色的豐盈花盤,那小小的圓形撒種系統,男孩子們常常急不可待地吹上一口氣,看媽媽要不要自己回家。要是一口氣能吹光所有的種子,就意味着媽媽還沒要他們回家。有趣的是,絨毛類種子原本在秋天更為常見,而它卻早早出現了。這是自然母親的暗示,即人生有要完成的任務,并借助蒲公英把這訊息傳遞給我們。自然就是這樣,比人類要确定得多,也迅疾得多……”
那一晚,齊玉露的細膩和體貼都沒有了用武之地,當她真正面對一個垮塌的男人,她感到不知所措,可她不知道,發問的郭發也未必真的想要一個答案。
郭發聽着齊玉露那泛起微瀾的柔聲,忽然感到生的美妙,那種美妙穿梭回十年前的宇宙,來到一個叫郭小八的小夥子身上……
郭發慢慢安靜下來,呼吸也越來越平穩,她一手拿書,一手摸他下巴上硬硬的胡碴,他沒得到答案,只好閉上眼睛,她發現他的睫毛很長很濃,也許遺傳自他的母親。
“這本書叫啥啊?”
齊玉露停止了誦讀,合上書頁,把封面亮給郭發:“法國作家梭羅的《野果》,這是他一生中最後的作品。”每當去除東北口音說些和文學有關的東西,齊玉露就像變了一個人,她的聲勢不再低弱,那樣子在郭發眼裏像個挂在電視裏的嚴肅的播音員,又或者說,是譯制片的裏字正腔圓的女主角。
郭發難得認真聽,聽完以後皺了皺眉,擡手奪過來:“借我看看。”
“你還讀上書了?”
“操,你別看不起人吶!我不是大老粗,我起碼初中念完了,當年也是響當當文化水平一流的混混。”郭發精神為之一振。
齊玉露看他又開始發揮幽默細胞了,知道他大概是好了些:“走吧,郭發,我請你吃點東西。”
那天郭發特別餓,吃了有二十個牛肉火勺,吃完了還不滿足,又跑到燒烤攤去撸串,就着花河啤酒,兩個人劃起了拳。
\\
中原街上,人影寥寥,齊玉露和郭發拉着手,醉醺醺地唱着歌:“曾經在滿天的星光下 做夢的少年,不知道天多高,不知道海多遠,卻發誓要帶着你遠走 到海角天邊,不負責任的誓言,年少輕狂的我,在黑暗中迷失才發現自己的脆弱……”
“滿天的星星,請為我點盞希望的燈火,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家門,讓迷失的孩子,找到來時的路,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前程,用一點光,溫暖孩子的心……”
他們狂歌縱舞,難聽難看,不知天地為何物,身上僅有的,只是燥熱和悲傷。
“郭發,”齊玉露灼灼地看着郭發,她的眼睛明亮甚于上空星辰,“我們現在算什麽交情?”
“一起看星星的交情呗,”郭發偏不說,舔了舔嘴唇耍賤,彈她耳朵上的飾物,是兩顆櫻桃,“忘了說了,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郭發站得離她更近,高大的身軀上冒着熱氣,她看着他的側臉,他像個少年一樣,眼淚裏沾滿星光,都是希望、都是憧憬,齊玉露看得恍惚,喃喃地說:“這個交情好,我喜歡這個交情。”
“你說我能看見我媽麽?”郭發忽然問。
“這我不确定,但是你以後會看到我,”齊玉露指着北方深空的一角,“我就在那邊上,你一擡眼就能看見。”
郭發捂住她的嘴:“瞎說什麽玩意兒?”
齊玉露托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凹陷的疤痕上撓了撓:“好像隕石掉地上砸出來的坑。”
映着黯淡的星光,郭發也看過去:“你知道我為什麽老是用手掌心兒滅煙嗎?”
齊玉露淺笑:“因為你是郭發呀!”
郭發搖了搖頭:“以前我媽晚上喝酒,喝多了以後就會用煙頭燙我,燙多了,我朋友就會問我,我每次都編不同的理由,後來我想,幹脆我也抽煙,這樣就好辦多了。”
他努力學壞,漸漸五毒俱全,只為了讓自己回家後要遭受的酷刑變得理所應當。
“為什麽媽媽會折磨兒子?”
“是我對不起她,她怎麽揍我,都是我該受的,我不是跟你說過嗎?那時候我認命了。”
“你一定很痛苦吧。”齊玉露感到那份憐憫如海如浪,和自己小腹連在一起,洶湧不已。
“痛苦呀,痛苦了就和別的小子打架,見血了我就能舒服點,然後回去接茬兒再被我媽揍。”
“你就從來沒還過手嗎?”
“她是我媽,咋能還手,但我後來學着躲,後來就跑了,”郭發抽出手,滞在半空,又看看星星,“你說人啊,就是賤,我現在倒想再當她的煙灰缸呢。”
郭發再次失控,可是這一次卻沒有想象得那樣具有毀滅性,他卸力蹲下來的時候,有齊玉露跟着他,像是一起沉淪的夥伴,伸出手來,讓他逃出苦海。
他哭得外放,哇哇地釋放眼淚,他又變成了一個少年,傷心,但是不再絕望:“我,我……我不想認命啊!”
她以為的英雄,也是一個需要拯救的孩子,齊玉露心頭一沉:“郭發,別哭,你看看我,壞事兒都過去了。”
郭發睜開雙眼,他沒踮起腳,也沒仰起頭,可星河就在面前,觸手可及,她的眸光如水,恰似每一個靜夜裏的星光:“我只有你了,齊玉露。”
他再也不掩飾對與她的貪戀,狠狠吻住那日夜思慕的唇,吞噬一般占有:“還對我說那些話不了?你不知道那天我的心都碎了。”
齊玉露低眸躲閃,聲音卻堅定:“再也不會了……”
郭發抱起屬于他的全世界,上面有熨帖的柔軟、恰好的溫柔:“對不起,我什麽也不跟你說,這回你知道我了吧?”
所謂愛與歡喜,都勝不過一句知道明白,齊玉露回抱住他,從夏至冬,她從未這樣熱切真誠過:“我懂你。”
郭發默默地想,他要是十幾歲遇見她就好了,以他的執着,他現在已經愛她二十年了,可忽然發現,他們确實是早就認識了,歲月對他還不算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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