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地久天長(五)
第66章 地久天長(五)
瓦藍的晴空被汽笛的鳴響劃破,自太平站出發,一列長長的綠皮火車上,齊玉露和郭發踏上新的征途,醫護人員全程護送,更有公安機關的骨幹陪同。
舒軟的卧鋪,寬敞的包廂,是屬于緝兇模範齊玉露女士的殊榮,他們要穿越冰封的東北平原,去往首都,接受全中國骨腫瘤最好的專家團隊治療會診,一切費用,都由國家報銷。除此之外,齊玉露的賬上,還得到了十萬元賞金。
這些天,齊玉露接受了多家采訪——電視臺、報紙、學校等等,別管什麽,她毫不怯場,從鬼門關打馬走過,已經萬事都不怕,以平靜如神的口吻講述自己擊斃連環殺人犯的全過程,她驕矜地抿起嘴唇,樂此不疲地接受命運的閃光燈,感覺光輝的未來就呈在眼前,觸手可及。
郭發曾許諾給齊玉露的那份關于火車與遠方的浪漫,只能在這樣的景況下實現。他吹出哈氣,抹去冰霜,指向朦胧的窗外:“你看,剛才還是大雪呢,現在已經能看見綠了。”
他們一路攜手,風雪載途,匆匆穿越時間與空間,脫去厚重的襖與靴,面對陌生的季節和浩大的城市,便來到了首都的春天裏。
治療是無比艱苦的,齊玉露吃了太多苦頭,骨盆的腫瘤不斷威脅着腹中的胎兒,更有肌肉的萎縮、截肢與癱瘓的風險不斷侵擾着她的康複之路。
好幾次,齊玉露打算放棄了,舊日不幸的泥潭漫過她的病軀,企圖再次将她吞沒。
“郭發,我越來越不中用了,撐不下去了,要是截掉我的腿才能換一條命,我寧可不想活了,”熱淚緩緩流進雪白的枕頭中,齊玉露忍受着劇痛,感覺這副身體已經不屬于自己,她只想要安樂地脫離這副支離破碎的軀殼,“我想完完整整地死掉。”
郭發緊緊抓住她那嶙峋一握的手,這些天的反複放療,讓她流盡力氣,身上的皮肉,僅剩薄薄一層,她抗拒着,常将自己枯槁的臉邁進被子,所有隐秘的心思,他全都知道,可堅決不會以孩子為名自私地綁住她,他哀哀地落淚,這種沉重的時刻,除了無能為力,什麽都難講:“你聽着,齊玉露,我沒法替你疼,但是你已經堅持到現在了,不為了我,哪怕你就是看看今年的春天呢?”
齊玉露慢慢軟下來,流連地摩挲着郭發濡濕的發,他常常顯得比自己更緊張,大汗淋漓是常事:“我好害怕你嫌棄我,但是你好像比我耐性更大。”
“我坐過十年牢呢,我覺得跟困了一輩子似的,但是回想起來,也就是個夢,打個盹兒就過去了。”郭發扯出最燦爛的笑,眼尾有道道細紋,僅僅幾個月的功夫,他就見老了。
齊玉露撫摸着隆起的腹部,那是遍體她最溫暖和豐盈之處,忽然悠悠嗔道:“我睡不着覺。”
失眠的每一個長夜裏,兩個人就那麽牢牢地拉着手,世界太空茫,能把握的只有彼此的肉身,他們以殉情的決心堅持着,互相取暖度過寒冬,像兩條冰面下的魚,相濡以沫,期待一絲春光的乍現。
紮根在床畔的郭發從行李裏拿出一本舊書,是梭羅的《野果》:“及至五月二十五日,花苞将開未開,幼嫩可食,足以慰藉饑餓的旅人。我常掉轉船頭,在不久前剛剛長出的高出河面的密集菖蒲叢中,一邊穿行一邊采食。孩子們都知道,根部最內裏處的嫩葉十分美味。麝鼠喜歡吃,孩子們也喜歡吃。六月初,我見孩子們跑出一二英裏遠,去采菖蒲,帶回來大捆大捆的,他們專喜歡那刀鋒似的葉片,閑時揪着它玩兒。一過六月中,菖蒲開始結籽兒,穗狀的花就不能吃了。春天,當你初次與菖蒲擦身而過時,它特有的香氣令人多麽惬意又驚訝!它一定是從潮濕的土壤中年複一年獨自萃取出了這香氣!”
他操着濃重的東北口音娓娓念着,極力學齊玉露的腔調,卻總是不免聽着好笑,齊玉露嫣然一笑:“我把你改造得可真好啊。”
至于飲食方面,齊玉露貧血更加嚴重,蒼白得如同一具豔鬼,再香濃的飯菜,都感到難以下咽,郭發親嘗為她精心準備的一粥一飯,哄着抱着,嘴對嘴喂她入口,他喜歡她耍脾氣的樣子,總不過火。
齊玉露被郭發熾熱的臂彎圍擁着,身畔如被篝火點燃,暖烘烘地驅散了骨縫裏傳來的惡寒,麻痹掉神經的抽痛,她總能超額地完成進食,得到郭發獎勵意義的一記深吻。
“今天剩了個雞腿兒,不給親了。”郭發捏她的臉,心下一緊,她好像有點肉了。
2001年,難得的一個暖春,齊玉露終于終于驅散了病魔,春末夏初,她的病情已經完全得到了控制,成了全國骨瘤患者中治愈的少數先例,幾個月後,她成功誕下一名健康的女嬰。
除了英雄事跡,她再添一項生命的奇跡。
“齊念冬,小名冬冬,”齊玉露抱着孩子,哺乳和康複使她容光煥發,漸漸豐腴的身體上散發着母性的光輝,“你說咋樣?”
郭發一向百依百順,但今天卻要給自己争個主權:“小名冰尕,好養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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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太平周邊六縣并為一縣,更名太平市。掃黑除惡行動力度加大,警察系統全面清洗,周邊黑幫剪除一淨。旅居歸來的石英再度返鄉,接過公安局長的職務,她那本小說寫成了,卻遲遲沒有出版,她選擇交給劫後餘生的齊玉露,以此為新婚賀禮,同她交了個朋友。
“歡迎回來,石警官。”齊玉露贊嘆她冷靜的筆鋒,也喜歡被加工後自己的形象,全然的女主角,千瘡百孔,仍在自己的命運悲歌中大獲全勝。
“雖然寫了本小說,但我還是覺得我應該是個警察。”重新穿上青色警服的石英發出由衷之言,繁華的南方都市沒能牽絆住她,她願意回到這片灰色的平原上,一把配槍,一根警棍,守護這裏堅韌而可愛的人們。
太平,終于走向了徹底的太平。
曾經的工廠遺址上,店鋪已然林立,有一家名叫“廢墟之夜”的電影院尤為矚目,星光與月亮墜飾的牌匾上,每到晚上,便璀璨無比,店主齊玉露煞費苦心,十萬元的本金起家,選片和裝潢都極盡文藝,成了太平市年輕戀人必去的地方。
人都說太平約會有四大寶地——契诃夫咖啡館、防空洞舞廳、紅星溜冰場、和廢墟之夜電影院。
2004年,早春三月,郭發騎着昔日的二八大杠,身上還套着那件雪青色毛衣,穿用似乎沒有随着時間的腳步而前進,但是靈魂确實全新的,蓬勃得如同十八歲,他的後座上,沉甸甸的,仍舊馱着舊日的人。
一陣料峭的風吹過,齊玉露裹緊紅色羊絨圍巾,術後的保養尤為重要,她畏寒怕冷,被郭發裹得像個狗熊,側坐在後座,都有些邁不開腿,她兩臂縛緊他的肋骨:“郭發,”
兩個人一同奔着托兒所的方向馳去,冰尕今年三歲半,格外早慧,口齒伶俐,十分鬧騰,跟着幹姐姐白憶楚四處惹禍,常常把這對新婚的夫妻累得團團轉。
“老婆,晚上吃啥?”郭發掄圓了兩腿,激起一地春泥,躍上褲腳,留下像星星般的泥點兒。
“把孩子接上,咱們去毛姐那兒吃殺豬菜吧。”齊玉露貼着他滾熱的後背,這個男人自從接手了師父師母的汽修廠,身上的汽油味兒是越來越濃了了,她肚子咕咕叫,這種饑腸辘辘讓她感到安心。
“行,那我把二白和小微也叫上。”郭發掏出翻蓋手機,三兩句就搞定了家庭飯局。
車轍穿過熙熙攘攘的大世界,郭發的瘾又犯了,又要買金魚,停下來站在大魚缸前不肯走:“老婆,你看這個咖啡蝶好不好看?”
齊玉露笑吟吟地看他,把錢包遞給他,滿眼的寵溺不經心,都流進春光裏:“行,你別忘了再給條子買點狗糧,給家裏的兩盆花也買點花肥。”
“問你好不好看呢?!好不好看!這個朱砂獅子頭是不是也好看啊?”郭發不滿意她的答複,執拗地跟她耍性子。
“好看好看好看!”齊玉露大聲地敷衍他,“都買!”
車筐裏沉甸甸的都是東西,兩個人滿載而歸,莫名就一起興奮起來,郭發大聲地唱歌,他的煙戒了,喉嚨比以前清亮不少:“老婆,你說我這嗓子比伍佰怎麽樣?”
“你是他的一半兒!”
“你這人,就是不舍得誇我!”
郭發不管,接着嚎,也不顧行人異樣的打量:
“風兒輕輕的吹
雨也綿綿下個不停
望着走過的腳印
有崎岖有平靜
看着你的眼睛
我最熟悉的表情
一路上有你
因為有了你
人生旅程不再冷清
迎着風……
因為你是我生命中的所有
讓我陪你到永久……”
過了天橋,他們側過臉,一同看見如約亮起的星月牌匾,那是屬于他們的廢墟,屬于他們地久天長的全世界。(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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