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snow·20]

第20章 [snow·20]

睿雪直視着男人一夜憔悴的面容, 望向他破碎的眸子,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

她沒想到,六年前她問過的問題會在此時, 伴随着相同的目光,正中她的眉心。

九年前酷暑, 鵬城迎來了十幾年來降水量最大, 最漫長的雨季。

睿雪也迎來她記事來,第一場關于死亡的離別課。

睿姥姥離開的第二天,也是睿雪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的第二十四個小時。

那天,她記得自己側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透過窗簾露出的那點縫隙, 看清窗外連綿了半個多月的雨天變晴。

門口的聞女士又勸了好些話, 見屋子裏沒人應答終是站了會兒才悄悄離開。屋子裏終于安靜下來,睿雪也能聽清窗外響起的鳥鳴。

她想不通, 為什麽前一天還在樂呵着拿糕點逗她的老太太會在她返校的路上突發噩耗, 甚至她都沒來得及再見她一面, 讓那日的拌嘴成了她們最後一章。

睿雪越想越後悔, 她想,如果當時她把最後一塊糕點給姥姥吃掉, 或者兩人分一半吃,任何哪種結果都比她佯裝生氣,将糕點收起來, 頭也不回地離開好。

她真混蛋啊!

這麽想着, 睿雪用力拍打着床墊,直到鋪滿身前的衛生紙團随着她的動作散落滿地她才停下。

爆發之後是異樣的平靜, 她終是忍受不住,伏在床頭失聲痛哭。

不知是這二十四小時裏的第幾次情緒崩潰, 睿雪再有意識是從睡夢中驚醒,首先映入耳朵的便是吵鬧的鳥叫,還有未完全拉上的窗簾露出的白亮的光。

她不适地眯了眯眼,随後聽到門口傳來異響,她懷疑自己幻聽,緩緩坐起身,下一秒被她反鎖的門竟然從外推開,她對上那雙閃亮張揚的眸子,呼吸停滞。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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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門鎖還挺複雜的,撬半天呢。”

賀逢年将手裏的鐵絲随手從窗邊扔到樓下的花壇,也不顧睿雪同不同意就拉開她的窗簾,一時間,昏暗的屋子被陽光填滿,窗戶被拉開,清新的風肆意地流動。

“豁!你這幾天沒出門了,你躲房間裏剛吃完螺蛳粉麽?”賀逢年故作嫌棄地捂着鼻子,還伸手趕了趕,“你不是不吃有味道的食物嗎?”

睿雪從始至終坐在床上瞪他,擰着眉語氣不善,“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氣不過,她随手拽過枕頭朝他砸去,卻因為一天沒吃飯沒有力氣,枕頭在半路便直直摔了下去。

“煩死了!”她皺眉。

賀逢年拾起地上的枕頭,擱置在一邊的矮沙發上,略嫌棄,“好濕啊,你在上面流了多少淚水。”

睿雪聞言沒了跟他拌嘴的力氣,身子松懈下來,指着門口,重複着剛才的話:“出去。”

一陣嘆息,她聽到腳步聲重新響起,然後是什麽東西噼裏啪啦落了一地。

睿雪不可置信地擡起頭,發現賀逢年正在仍她家哥哥的雜志!

見他還有伸手碰第二排,睿雪直接一個起身撲過去,沖着賀逢年就是幾腳,手上也拍打着他,直到她渾身沒了力氣才癱坐在地上,眼眶酸澀地已經哭不出來了,只能嘴上罵他。

“有病啊賀逢年!你是不是有病!你到底來幹嘛啊?啊?!”

随手扯過坐墊就朝賀逢年扔去,抽泣中,睿雪察覺身邊坐墊凹陷下去。

她轉頭,驅趕的話還沒出口便見他靠近,淡淡的薄荷香氣在她鼻尖彌漫開,趕走了些怒意。

賀逢年湊近她,距離之近可以看清她的眼屎。但他勾勾唇,到底是沒繼續犯賤。

“想哭就哭吧,總要發洩出來,憋着多難受。”

睿雪一怔。

這家夥剛剛是故意激怒她的?

有病啊???

賀逢年環視四周,貼心地替她将門關上,“我摔的都是雜志,你那些立牌都沒扔。”

睿雪偷偷瞥了眼,沒領情。

你還邀起功來了。

狠狠白他一眼,雙手環膝倚靠在落地窗前,低着頭。

他重新在她身邊坐下,“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整天,憋死了吧。”

見床上兩包空的紙巾袋,賀逢年起身娴熟地繞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然後拿了包新的抽紙給她。

“哭吧。”

睿雪不接,別過頭。

兩人沉默着,似乎只有窗外的鳥鳴不斷。

過了許久,賀逢年道:“現在心裏好受點了?”

“......”

“我今天剛從臨市回來,一直下雨都沒有航班,我坐高鐵回來的。”

睿雪:?

睿雪:“和我說這個幹嘛?”

“本來打算等雨停了再回來的,但我給你發消息你兩天沒回。”

睿雪撇嘴:“故意不回。”

“是是是。”他雙手撐在身,後仰着瞧她,“昨天班裏統計回校名單,我也沒看見你填。”

睿雪回憶着,那個時候姥姥已經出事,她哪還有心思填什麽表格,可嘴上卻不服軟,“我樂意!你到底什麽時候走啊!讓我自己待會兒行不行?”

見她蒼白的唇和臉頰終于多了些紅潤,賀逢年緊繃的眉心終于松懈下來,從口袋裏拿出一沓東西遞給她。

睿雪嫌棄後仰:“這什麽啊?”

“打開看看。”

依言打開,睿雪看見裏面竟是一沓錢,“你哪來的?”

“我這幾天不是去臨市參加比賽麽,這是獎金。”

“那你給我幹嘛?”

“走得匆忙,行李都沒拿,就裝了這麽一沓錢。”

在睿雪疑惑的目光裏,他一字一頓,“姥姥去世我也很難過,但生老病死不可避免,我們也會有那麽一天的,看開些好麽?”

不知道是又想姥姥了還是賀逢年罕見沒開她玩笑讓她不适應,睿雪嘴一撇,又要哭。

“拿了錢就別哭了。”

“誰要你的破錢。”

賀逢年看着散落一地的錢,“那我身上沒帶其他東西了。”

“誰要你的東西啊!你能不能走開讓我自己待——”

忽如其來的巨大力道攬過她的肩膀,不等睿雪反應,比适才濃的薄荷香氣鑽進她的鼻尖,少年有力的心跳聲就在她的耳邊。

她擡手按在他的腰上,手下凹凸不平讓她紅了臉,氣勢也減弱。

“你......你幹嘛?”

雨後的悶熱在兩人之間蔓延,雖然開了窗,但不知何時,風已經停了,衣服貼在身上,黏膩膩地很不适。

還有他如火爐般的體溫,正烘烤着周遭的

空氣,肩上的那條手臂還禁锢着她,讓她只能靠在他的肩頭。

不等睿雪再動,屬于少年清揚的音色蹦進她的耳邊,染紅了她的耳尖。

“我現在能給你的,只有我。”

空氣中有什麽爆開,睿雪只覺得如死水一般的心口忽然劇烈抖動着,讓她悶熱的身體躁動起來。

正要說話,忽地一聲“嗝”從睿雪頭頂傳來,賀逢年的聲音緊随其後。

“的擁抱。”

睿雪:......

安靜中,耳邊少年的心跳聲似乎更重了,睿雪思緒随着它離開,終是忘了推開他。

熟悉的香氣包裹着她,她鼻尖總算不是醫院的消毒水味兒。

“抱抱就好了。”

後腦勺被溫熱的掌心揉了揉,睿雪終于不再別扭,擡手環着他,好不容易壓下的情緒因為他這溫柔的一聲徹底決堤。

“賀逢年,我姥姥走了,我沒姥姥了。”

“嗯,我知道。”

“她......她離開的前一天要...吃糕點,我沒...給她吃......還...還和她......生氣......”

“姥姥有糖尿病,控制甜食,你這樣做是對的。”

“但...但我......方法錯了,我連她最後一面還沒見到......她...她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不會的睿雪,姥姥怎麽舍得怪你,她肯定也在怪自己,怎麽沒等等你。”

一記悶聲重錘狠狠砸向睿雪心頭,她渾身顫了顫,抱着賀逢年的手收緊,埋在他的頸窩,終于放聲大哭。

再後來。

天黑了,她哭累了,癱在他懷裏,被他扶着腰。

賀逢年的右肩已經被她哭濕,睿雪換了一邊,鼻音厚重地問他:“為什麽一定要分別?”

賀逢年擡頭望向窗外夜空,下巴抵着她的發頂,難得溫柔:“可能是為了下次更好的重逢。”

“那我們會分別嗎?”

沒聽到回答,睿雪擡起頭,見他不緊不慢翹起唇角,暧昧的語氣在空氣中響起。

“我們不是從出生就一直在一起嗎?以後也會。”

-

收斂思緒,睿雪瞧着賀逢年落寞的背影心裏一陣難受。

回來的路上他雖沒表現出什麽壞情緒,可不悶不響不是他的性格,想起那個安慰性的擁抱,睿雪猶豫半晌終是擡腳靠近他,從身後環住他的腰。

身前的男人明顯一震,想轉過來她卻雙臂收緊。

“賀逢年,抱一抱就好了,對吧?”

許久後,男人輕嗯了聲,沒再動。

保持着一個姿勢睿雪手臂有些酸,她微微離開些,想起他在醫院問的那個問題,仰頭瞧他,正準備給他答案,賀逢年卻像後腦勺長了眼睛。

“不用回答。”

睿雪一愣:“啊?”

他頭也沒回:“我又不是奶奶,不用騙我。”

重重一聲嘆息,連帶着睿雪的情緒一起下沉。

想起賀盛鵬在醫院說他三個月前就可以回來的事,睿雪撬開縫隙的心一點點墜落。

不回來的原因...是和......譚婷漫有關嗎?

現在,連她的回答都不需要了嗎?

其實賀逢年住在這裏睿雪就很奇怪,他為什麽不住到譚婷漫家?

難道怕壞了她的名聲,還是......

“睿雪。”

清冷的一聲打斷她的胡思亂想,他轉過來,那雙眸子深沉地似乎要将她吞噬。

她心髒不自主地慢了半拍,仰頭和他對視。

“還來嗎?我感覺我還沒好。”

“可能……還需要。”他張開雙臂。

-

夜幕沉重,樹影斑駁間風聲不斷。

賀逢年垂眸瞧着腿上的素錦盒子,指尖微顫着,終是拾起那塊白玉揭開蓋子,看見安靜躺在那裏的紅色卷軸。

他将卷軸取出,指尖展開,映入眼簾的便是紅紙鎏金的楷書大字。

[婚書]

這是奶奶生前,為他和睿雪寫下的婚書。

[一紙婚書,兩姓聯姻。兩姓聯姻,一堂締約......]

只一眼,他便将卷軸重新卷起放回盒中,指尖捏着那泛着冷意的玉,眼尾猩紅。

車外不知何時下起綿密的雨,水珠拍打着車窗,從上往下話滑落。車後座的人置若罔聞,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一尊雕像。

駕駛位的喬林有些擔心他,側目看來,終是打破這份沉寂,“賀總,您節哀。”

“……”

視線從始至終沒離開那抹醒目的紅,他修長的手指撫摸上去,指腹之下是清晰的紋路。

“賀總,您別怪我多嘴,其實這幾天我能看出來,睿小姐心裏還是有您的。”

後座的人身形一頓,撫在錦繡紅盒上的指尖蜷縮起,沒答,卻也沒阻止他往下說。

喬林繼續:“她知道老太太不好了陪你去醫院,後面又見您情緒不好主動送您回家,和您一起參加葬禮。說實話,我好幾次瞥見她在偷偷看您,見我看來又不好意思的別開眼,所以我相信,她心裏還是有您的,您再努努力,說不準就能把老太太的心願完成了。”

安靜的夜被雨珠敲打樹葉聲吵鬧地不再沉寂,雨水帶來的涼意透過門縫滲透進車裏,在兩人之間無聲蔓延。

喬林默默打開了自然風,升上了車窗,就找他準備換個話題,卻聽賀逢年沒有情緒地喊他。

“喬林。”

喬林側目:“我在的賀總。”

一聲嘆息,他聽到險些被雨聲壓過去,泛着溫柔的輕聲呢喃:

“我想和她和好,不止是為了奶奶的心願。”

觸及他低落的眉眼,喬林急忙應道:“是的,是我表達有誤。”

賀逢年唇角扯了扯,想說什麽卻沒出聲,直到一聲清脆的水聲蓋過所有,他才仰起臉,面色如常。

“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

“我......”他對上賀逢年的眸子,生生咽下了“我也不清楚”,咳了聲,道,“我覺得肯定要順着她的心意來,不能強迫,不能對着幹,等她放下心裏的氣了,不排斥你的接觸了你再主動出擊,畢竟強扭的瓜不甜嘛。”

賀逢年挑眉,察覺他話裏的另一層意思,眼尾一眯:“你也覺得我強迫她?”

本是一句簡單的反問,可反問過後,賀逢年不禁回憶起前幾次的不愉快,睿雪确實很反感,次次咬破他的唇,掐他的腰。

記起她那雙小貓般怒意的眼眸,賀逢年睫毛下垂遮住那片柔軟,指腹擦過早就不痛的唇瓣,眼底的濃霧逐漸散去。

強扭的瓜不甜。

但解渴。

喬林跟在賀逢年身邊五年,敏銳嗅到暴風雨前寧靜般的危險,不敢立馬回答他的問題。

前幾次賀逢年上車時,側臉的紅腫和唇角的咬痕,還有他壓迫又挫敗的神情都高調地宣揚着剛剛發生了什麽,他哪裏敢對自己的老板指指點點,默默咽了口口水。

“我只是說我的想法,沒有說您不好的意思賀總。”

許久沒有回答,喬林惴惴不安,直到外面的雨勢加大,賀逢年才淡淡開口:“然後呢?”

喬林意外卻不敢表露,一本正經幫老板追妻。

“然後您接下來就按我說地去做。”

......

從追悼會分開後,睿雪兩天沒收到賀逢年的消息,也沒見到他人,擔心了許久終于坐不住給他打去電話,卻沒人接。

被忙音催促着,睿雪眼底不耐,就在她準備挂掉給喬林打的時候,電話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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