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重逢(三)

第014章 重逢(三)

這一通宣洩,哭得沈盈缺頭昏腦脹,險些站不住。

等她終于平複好情緒,從厚重的大氅裏鑽出來,蕭妄已不見蹤影。

沈盈缺蹲在湯泉池邊,掬了捧溫水,洗去臉上的淚痕。兩只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心情倒是松快不少,想把大氅還回去,卻又不知蕭妄人在哪裏,只聽得一段洞簫聲,斷斷續續從夜色深處傳來。

吹的,還就是她早間在秦淮河上聽過的那首《出其東門》。

只是技巧不及河邊那人娴熟,幾處音明顯轉得有些凝澀,但勝在感情充沛,以致調子更加哀婉綿長,讓人聽了心裏直發酸。

沈盈缺循聲找過去,便見湯泉池後方還聳立着一座十丈多高的小山峰,觀其岩石斷裂痕跡,應是地動時山體分裂形成的斷崖,斜坡處已叫人鋪上玉階圍欄,拾級而上,一座獨立庭院便赫然出現在山頂平整開闊的土地上。

說是庭院,這裏的布置明顯比行宮別處的瓊樓玉宇來得簡素——

幾間平頭屋舍繞崖三面而建,空出的一面築上木欄,用以眺望遠景。院中無假山草木做飾,只幾座照明用的石燈,和正中一棵兩人合抱的鳳凰老樹。

時值花期,豔紅色花盞開滿樹冠,叫月光和石燈染成瑰麗的赤金。幾根纖細的紅繩錯落懸在枝頭,各自延伸向周圍的屋舍。繩上高高低低系着上百張紅箋,微風一過,便“沙沙”化蝶翩飛,将月色燈火浸潤得潋滟旖旎。

蕭妄獨自一人坐在崖邊圍欄上,支起一腿,吹着洞簫,逗弄幾只尚未歸巢的玉鴿。寬大的袍袖随風綿綿飄搖,游戲着幾點忽明忽滅的流螢,越發襯得他膚白如玉,儀态風流。

沈盈缺不自覺抱緊懷中的大氅。

算上前世,除卻幼時那段早已記憶模糊的短暫交往,她其實和蕭妄并沒打過幾次照面,關于他的事,也多是從旁人口中聽說——

譬如他這回出征又打了多少勝仗,收複了何處失地,叫滿朝文武心悅誠服;

又譬如哪家王孫公子不長眼,惹惱了他,叫他揍得連自個兒親娘都認不出來;又或是哪家小女娘鼓足勇氣尋他剖白,卻被他拒絕得顏面全無。

那樣光芒耀眼,又那樣冷漠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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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于最開始聽說這個人,沈盈缺還有些發怵,偶爾宮宴上碰見,也是敬而遠之,不敢打擾。

可今日一見,他分明不是這樣。

他冷漠,但并非完全不通人情,真要細致起來,他能比深宅大院裏頭那些最會争寵的侍妾,還要善解人意。無論是“是昔流芳”裏的布置,還是他剛剛簪入她鬓間的鳳凰花金笄,都暖心得不可思議。

他榮光萬丈,權柄通天,世間之事只有他不想,沒有他做不到。哪怕尊貴如荀家,惹得他不快,他也是說收拾就收拾,一點猶豫忌憚也無。

這要換成自己,能招搖到日日在建康城街頭橫着走。

可他卻似乎并不快樂。

要麽常年在外征戰,從不回京享受他自己拿命掙來的榮華富貴;要麽就日日窩在山頭,不理凡塵,日子過得比和尚還清心寡欲。

好不容易憑欄吹個曲,長睫都壓着幾分冷恹。

燈火映得他衣上的狴犴金紋流光溢彩,刺繡本身的紋理反倒越發看不真切,宛如落日餘晖下血紅連天的遠山,若不趕緊伸手抓住,整個人都要融化在這浮華夜色中。

廣陵王蕭妄……

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沈盈缺輕聲感嘆,擡頭再看這滿樹的花盞紅箋,眉心又擰起一陣思量——

這場景怎的和她前世瀕死前看到的畫面這般相像?

“舒服了?”

耳邊冷不防闖來這樣一句問話,沈盈缺回過神,發現不知何時簫聲已然停下,蕭妄垂眸坐在圍欄上擦拭洞簫,玉鴿們也都落回到地面,歪着腦袋,“咕咕咕”地朝她投來好奇的目光。

沈盈缺臉頰一陣發燙,低頭抱着氅衣上前,嚅嗫道:“舒服多了……就是有點熱。”

嗯,不愧是她,這個時候也不忘讨點嘴上便宜,以報方才被他壓着逼問的委屈。

只是語氣已沒了早先的疏遠,還帶了幾分俏皮。

蕭妄失笑,收起洞簫伸手去接氅衣。

然沈盈缺這回是當真打從心底感激他今天的周全和庇護,想親手為他披衣。

于是一個垂手一個擡手,蕭妄的指尖便碰到了沈盈缺的手背。

霎時間,一股仿佛沁着昆侖萬年寒氣的冷意,便刺入沈盈缺的肌膚,凍得她渾身激靈。

六月盛夏,他穿着這麽厚的衣裳,還剛剛泡過湯泉,手竟還冷得像冰一樣……

沈盈缺驚愕地瞪圓雙眼。

蕭妄似也不妨有這麽一出,修長如玉的手僵在半空,動彈不得。

但也僅是片刻,他便恢複了往日的從容,淡淡收回手,戲谑朝她挑眉,“怕我嗎?”

手在袖底用力握成拳,臉上的笑容卻越發傲然。

沈盈缺不禁想起小時候在大雨天裏救過的一只流浪幼犬,渾身皮毛都已被雨水淋透,卻還龇着牙,戒備周遭一切可能傷害他的敵人。

她心頭一片酸軟,搖了搖腦袋,抖開氅衣,仔細披到他身上,退開前,又牽起他那只深深藏進寬袖裏的右手,貼在自己臉頰上,輕輕蹭了蹭。

死人般的寒氣激得她牙關打顫,雙臂起栗,她卻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仰頭靜靜回視他質疑的目光,眼眸清澈,笑容甜軟:“你要快點好起來。”

蕭妄心頭狠狠一撞,好像有什麽東西馬上要破膛而出,他連忙抽回手,轉頭眺望遠處的夜景,假裝什麽事也沒發生。

許久,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好。”

聲音嘶啞得不成樣。

鳳眼在月光下輕輕閃爍,沈盈缺這才發現,他的瞳孔不是純粹的淺褐色,弧底還帶了點細微的金,像是清酒在夜光杯底沉澱出的一層薄薄金粉。

雖不曾展露笑顏,卻比剛剛故作輕松的模樣,來得更加動人心弦。

沈盈缺微微有些暈眩。

其實在他心裏,也一直在渴望有人能給他一句安慰吧?

只是藏得比她還深,以至于連他自己都忘記了……

沈盈缺輕聲嘆了口氣,見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應是不想讓別人知道過多自己的陰私,她也便識趣地閉上嘴,學着他的模樣,轉身和他一道眺望遠處的風景。

覆舟山不算高,但勝在地理位置好,緊挨着臺城北面,宮裏什麽情況?山上都一目了然。此座山崖又是覆舟山之巅,視野尤為開闊,憑欄望出去,能清楚地看見宮巷裏如螞蟻般穿梭往來的內侍宮人。

出宮時路過的那座高聳壓抑的宮門,此刻也縮得如磚塊般渺小,她一擡腳,就能輕松碾碎。

沈盈缺不由感慨,果然世間諸多煩惱都不過庸人自擾,換個角度,換個立場,那些曾經以為一輩子都翻越不了的大山,不過都是過眼雲煙,擺擺手,就撣了個幹淨。

她忽然想起前世末路之時,站在語冰樓頂看到的風景。

也不知道後來蕭妄到底如何了?從這麽高的地方跳下去,底下還全都是火,自己都一命嗚呼了,蕭妄墊在她下面,怕是更加兇多吉少。

唉。

太可惜了,他若是能活下去,南朝至少還有北歸的希望。

但願蕭意卿能聽她的勸,回建康養精蓄銳,重整旗鼓,收複河山。別到最後又被人蠱惑心神,忘了自己也曾立誓收複兩都的雄心壯志。

其實大乾南渡之初,也并非完全頹靡不振,全無北伐的心志,否則當初也不會選擇将都城設在大江邊上的金陵,而非更加安逸的錢塘之地,甚至更靠腹地的豫章一帶。只不過再铮硬的鐵骨,也抵不過秦淮河上的暖風,數十年如一日地熏陶下來,任你多少豪氣幹雲天,都要軟進溫柔鄉,堆成英雄冢。

果然統治者還是更适合去北邊喝西北風……

這輩子她雖不會再做勞什子皇後,但身為南朝子民,征北将軍的女兒,她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看見王師北定中原,洛陽的牡丹,和長安的灞柳,能再次絢爛滿皇都,而不是只能成為大家夢裏回不去的風景,和留在詩文裏的悵然。

等退婚之事了結,還是再關注一下蕭意卿吧。

那樣的僞君子,根本不配為帝。

可他不做皇帝,又能讓誰來做呢?

吳興王?

呵呵,這位怕是比蕭意卿還豬狗不如。

摸着良心說,蕭庭當中最堪為帝、也最值得君臨天下的,其實是她身邊這位仁兄啊!

怎奈“弑父”二字終究是道難以逾越的坎兒。

他本人似乎也沒這意思。

否則前世天禧帝性命垂危之時,他在朝中獨攬大權,無人能掩其鋒芒,為何不直接改天換日,還要扶保蕭意卿上位?以這家夥的敏銳,她不信他看不出自己侄子那顆嫉賢妒能的心。

果然太光風霁月也不是什麽好事。

嗐,想這麽多做甚,她算哪根蔥,能左右皇家立儲之事?

連自個兒婚事都還沒退明白呢……

人果然是說大話時候容易,真做起事來難。那天她信誓旦旦說要和蕭意卿一刀兩斷,守護好阿母留下的百草堂,誰知現在才剛剛開了個頭,煩心事就層出不窮。倘若可以,她真希望有個已經過完今世這一輩子的人,能重生回來,指點一下她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沈盈缺無聲嘆了口氣。

“退婚之事,你可想清楚了?當真不打算再回到他身邊?”

靜默中,蕭妄忽然開口,指尖閑閑逗弄着一只因貪涼而粘着他不肯走的螢火蟲,語氣随意得像是家中長輩茶餘飯後和晚輩信口寒暄,然眉眼卻叫流螢的幽光映得格外冷恹。

沈盈缺微愣。

倒也不是奇怪他消息為何如此靈通,行軍之人哪個不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她只是有些驚訝,似蕭妄這樣清心寡欲的人,竟也會打聽這等紅塵俗事。

她還以為他只對如何折磨荀家和羯人感興趣呢……

看他今晚句句不離她阿父當年的恩情,大約是真想代行父職,關懷一下自己吧?

沈盈缺也便沒再多想,仰頭望着頭頂的明月,長長吐出一口氣,“想清楚了,哪怕出家做姑子,我也絕對不會嫁給他。”

蕭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知想到了什麽,語調忽然變得有些古怪:“那可是太子,未來的皇帝,能許你一輩子都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當真不要了?”

沈盈缺聳聳肩,不以為意道:“榮華富貴,我靠自己亦能得到。”

蕭妄手一顫,驚飛了指尖的螢火蟲,幽碧色螢光忽閃忽滅,映得他眉眼也跟着閃爍不定。

“可要我替你去殺了他?”

沈盈缺心頭一蹦,“唰”地扭頭看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蕭妄卻渾然不放在心上,猶自老神在在地把玩着指尖的螢火蟲,睥睨山下的臺城。深邃的五官叫紅箋濾下的光影映得濃郁深麗,出口的聲音卻淡得像一縷拂過她鬓邊的風。

不問她敢不敢,願不願,直接就道:“不喜歡他了不是嗎?那我帶你殺回去,保證一個活口也不留。”

霸道得明明白白,嚣張到坦坦蕩蕩。

仿佛于他而言,颠一個皇權,不過和捏碎指尖一只螢火蟲一樣簡單;

弄死那些曾經欺侮過她的人,也是跟呼吸一樣毋庸置疑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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