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退婚風波(一)
第015章 退婚風波(一)
乖乖, 還真是活久了什麽都能見着,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她都能親耳聽蕭妄說出口。
這家夥不是一向最光風霁月、無任何不臣之心的嗎?
怎的突然變得這般激進?
有那麽一瞬, 沈盈缺幾乎就要問出口,他是不是當真只是想報答她阿父當年的收留之恩, 沒有其他念頭?
然前世磨砺出來的理智,到底讓她在關鍵時刻生生縮回了舌頭。
——有些話還是永遠爛在肚子裏的好, 沒得說出來,連朋友都做不成, 還要落個自作多情的臭名聲, 遭人恥笑。都城裏那麽多錯解襄王意的小女娘, 可都是活生生的前車之鑒啊!
她于是搖了搖腦袋, 微笑道:“多謝皇叔關心,阿珩心領了。只是此事終歸是我自己的私事,理應由我自己親手了結, 就不麻煩皇叔了。”
蕭妄皺起眉,不贊成道:“你莫要急着拒絕,我并無其他圖謀, 也并非不相信你的能力, 只是此事涉及朝堂, 牽連其中的權貴士族又手眼通天,你一個人恐怕應付不過來, 倒不如交給我,對付那群腌臜,我有的是辦法, 保管叫他們不敢說半個‘不’字!”
這話說得蕩氣回腸,讓人不寒而栗, 可細聽之下,又透着幾分孩子氣,仿佛家中幼弟見自家阿姊被人欺負,毛還沒長齊,就撸起袖子,龇牙咧嘴地要出門給她報仇。
想不到一向老成持重的大乾戰神,竟也有這般稚氣可愛的一面。
沈盈缺忍不住笑出聲。
然笑完,她還是搖着腦袋,堅持道:“有皇叔出手,盈缺自然無甚可擔心的。只是菟絲花再美,也不及喬木可參天;蟲蟄再幼,也終得憑自己之力破繭成蝶,您護不了我一輩子的。”
适才她雖也在心裏暗暗抱怨世道艱難,自己身邊無人可依,但那也只是習慣性地發發牢騷,并沒真的指望老天爺能送給她一個駕着七彩祥雲的蓋世英雄,為她救苦又救難。
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這世上沒有什麽比自己立起來更牢靠。
前世的慘淡收場,就是最深刻的教訓,她絕不會重蹈覆轍。
Advertisement
蕭妄深深看着她,目光晦暗如海,似乎有許多話想說,最後都化作兩道言不由衷的目光,掙紮又克制地落回指尖那點閃爍不定的流螢身上,帶起聲音裏一絲微不可察的輕顫:“所以……你只喜歡攥在你自己手裏的東西,旁人給你的,無論是誰,待你多好,你都沒辦法安心接受?”
“是。”
沈盈缺坦然承認,認完又自嘲地苦笑起來,“其實莫說是皇叔,就連阿母留給我的百草堂,倘若不曾親手改造一番,我也是不敢完全交托信任的,這世上大約沒有比我更涼薄的人了……”
夜風裹滿山間月色,在她烏圓的杏眼中,留下碎銀般熠熠閃爍的流光。
寬松的裙裾被山風吹得獵獵鼓噪,仿佛下一瞬,就會裹着她嬌小的身子跌落懸崖,然她卻半點不見慌亂,猶自昂首挺胸,迎風而立,像是矗立在驚濤駭浪拍打的黑暗海岸上的永恒燈塔,哪怕天崩地裂,都無法叫她挪動分毫。
蕭妄不由冷冷笑起來。
她無疑是柔軟的、脆弱的,像風雨中無力顫抖的蝶兒,讓人忍不住想将她捧到心尖上,拿出世間所有溫柔與美好,小心翼翼地哄着、護着,讓這張明豔動人的小臉,只為他一人綻出令人怦然心動的笑。
可等他真這麽做了,她卻又能用同樣溫柔的話語,同樣關懷備至的模樣,對他說出一句又一句傷人的話——
“陛下以後還是不要再來。”
“您和蕭意卿如何能一樣?”
“蕭妄,我真希望自己從來不曾認識過你。”
有時連他都懷疑,她是不是壓根就沒有心,無論旁人對她再好,再掏心掏肺,她都不會有任何反應。
可明明曾經有那樣一個人是例外——
蕭意卿。
一個從未給予她任何寵愛和庇護的負心漢。
一個為了權勢地位能反複算計她的無情郎。
她卻總能毫不保留地捧出自己全部的真心,偏愛于他,為了那家夥,寧願逃離自己為她打造的金屋,放棄自己為她奉上的珍寶,甚至不惜捅了他一刀。
刀刃上還淬了毒,是當真想置他于死地……
蕭妄深深閉上了眼。
一陣風起,滿樹紅箋“沙沙”飛旋,帶亂一地紛繁的光影。
沈盈缺攏了攏衣襟,想問他要不要走,大夏天着風寒也不是鬧着玩的。
蕭妄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擡手接住一張被風吹落的紅箋,仰頭就着月光瞧。
白皙的俊容叫箋紙濾下的光影染上一段潋滟的胭脂紅,清極豔至,風雅透骨,像是山間哪處不知名的墳茔裏跑出來蠱惑人心的豔鬼,出口的聲音也被月光浸得朦胧。
“你又怎知,我沒有被你攥在手中?”
沈盈缺心頭一跳,以為自己聽錯,詫異地回頭看他,“皇叔?”
蕭妄笑了笑,沒有回答,揚手将指尖的螢火蟲放回風中,留下一句:“我不是你皇叔。”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便縱身躍下圍欄,朝山道方向走去,一次也沒回過頭。
獨留沈盈缺一人望着他的背影,在月光下茫然。
*
同一時刻,覆舟山下,臺城內廷。
同樣一輪月光,也照在東宮莊嚴威儀的殿頂脊獸上。
堂屋內,幾十名內侍宮人惕惕然跪了一地,額頭緊貼金石地面,大氣不敢喘。
守拙跪在正前方,擡手“呼呼”往自己臉上扇巴掌,一雙布滿皺紋的老眸叫眼淚泡腫成核桃。
“都怪奴婢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給殿下添了這麽大的麻煩。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蕭意卿手臂上的傷剛換過藥,正斜倚在內室的胡床上休息,被他吵得頭疼,捏了捏緊皺的眉心,不耐煩地道:“好了,孤又沒有怪你,你這又是何苦?趕緊起來,別在孤面前礙眼。”
守拙卻沒好意思妄動,猶自又狠狠抽了自己兩嘴巴,讓自己心裏稍稍舒坦些,才終于肯停下來,看了眼胡床上的人,俯首深深一禮,語氣懇切道:“殿下,皇後娘娘眼下還在自個兒宮裏大發雷霆,聽說已經打殺了好幾個宮宴上玩忽職守的內侍宮人,連崔紹元也挨了她兩巴掌,殿下這裏只怕也不得清靜,還是該早做打算為妙。”
蕭意卿冷哂,“孤便是連夜去她宮裏負荊請罪,她該發的火也一樣不會少,何必費那功夫?”
守拙叫這話吓白了臉,連忙回頭将身後的閑雜人等全都趕出去,又親手把周圍的門窗都一一關上,這才哈腰湊到蕭意卿耳邊,跳腳焦急道:“殿下這話可不興說的!皇後娘娘眼下還在氣頭上,若是叫她聽了去,還不得撕了您的皮?這都城裏的人都是屬蓮蓬的,每個人身上少說有八百個心眼兒,您眼下已經落了下風,若再和皇後娘娘起龃龉,您的東宮之位可就真的危險了!”
“那吳興王可就等着你們母子二人離心呢!今日宮宴,秋家人也在場,宴上發生的事指定瞞不過他,保不齊人家現在就在王府裏頭召集幕僚,琢磨明日早朝要如何向您發難,您若不提前做好應對的準備,定然要吃大虧!還望殿下三思,千萬以大局為重!”
他苦口婆心地勸,說完又再次跪下,“咚咚”磕了好幾個響頭。
蕭意卿聽得心煩意亂。
他不是意氣用事的人,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也清楚當務之急是要馬上去找他那位養母商議對策,而不是一個人關在屋裏生悶氣。
可他就是靜不下心來!
一想到那丫頭離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恨不能馬上出宮質問,她到底什麽意思。
自己都已經退讓一步,她為何就是不依不饒?
這麽好的親事,她作何說不要就不要?這麽多年的感情,她又是如何做到說割舍就輕易割舍?
她不是說,自己是她此生最大的夢想,哪怕死也要和他埋在一處,永遠不分開,那現在這些又是什麽?!
蕭意卿憤然捶了下胡床。
腦海中無端浮現出早間蕭妄特來贈她尚方斬馬劍的事,他拳頭不由攥得更緊,手臂上才剛裹好的紗布很快滲出一層殷紅。
守拙驚呼一聲“天爺”,手忙腳亂地膝行上前檢查,嘴裏叽裏呱啦又是一陣新的唠叨。
蕭意卿充耳不聞,看着他仔細掀開衣袖的模樣,不禁想起從前,自己行獵時不慎從馬上跌落,摔斷了手,那丫頭也是這般跪坐在胡床前,小心翼翼地為他上藥。
小小的年紀,小小的人,身量都還沒完全長好,嘴巴卻已經比那些黃土埋脖的老媪還絮叨,有用的話語說不來,只會翻過來倒過去地問他:“疼不疼啊?”
兩只眼腫得跟兔子似的,永遠有掉不完的眼淚,叫他心裏發堵。
以至于他明明痛得恨不能将手臂截了一了百了,卻還是蒼白着臉,咬牙道:“一點小傷,也值得你哭成這樣?”
後來自己骨頭長好,能照常上馬拉弓,沒有一點妨害,她卻因為照顧他累病了,躺在床上燒了好幾天,灌多少湯藥都無濟于事,整個人/肉眼可見地瘦了一圈。
當時自己在做什麽?
蕭意卿抿唇想了想,竟是一點也沒有親自上門探過她病的印象,只記得辰芳殿的确好幾回打發人過來延請,都被他以“政務繁忙”為由給推了。
反倒是沈令宜身邊的婢女遞信過來,說她近來身子不好,已經連着好幾日沒睡過安穩覺,他頭一回沒有顧及兩人不好公然相見的忌諱,親自登門看望了她。
還将原本預備給那丫頭養身子的老參,也送了出去。
就只是為了讓沈令宜睡一個好覺……
像是猝然被一記焦雷劈中,蕭意卿臉色發白,十指緊緊攥成拳,控制不住狠狠發顫的手。明明當時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眼下他只覺整個胸膛,都被一種難以置信和羞憤自慚的情緒淩遲着,每一刀都直捅心房。
他究竟是怎樣一個全無心腸的人,才能對她如此絕情?
為了他病成那樣,還等不來他一點憐惜,她當時該有多絕望?
蕭意卿不敢再往下想,拼命搖晃腦袋,想回憶些兩人相處時候的甜蜜,好将這份令人肝腸寸斷的痛苦稀釋幹淨。
卻發現自己竟一點也回想不出來……
*
誠如守拙所言,次日早朝,宮宴之事果然鬧将開來。
起初的一切倒也和平常無甚兩樣。
照例是天禧帝升座,百官叩拜,荀、秋兩邊的官員互相吹胡子瞪眼。司徒公秋道成捋着滿臉絡腮胡,時不時陰陽怪氣地插上兩嘴,火上澆油。等場面快要收拾不住的時候,荀相公再站出來打圓場。天禧帝借坡下驢,将矛盾輕輕揭過。一場平平無奇的小朝會便就此結束,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就在天禧帝擡起龍爪,預備喊“退朝”的時候,一個瘦如竹竿、須發花白的老禦史手執笏板,顫顫巍巍從官員隊伍中出來行禮道:“臣有本要奏。”
天禧帝問他何事。
程禦史答:“臣欲彈劾太子行為不檢,德行有失,昨日竟公然在皇後娘娘的生辰宴上,與其未婚妻之妹暗通款曲,穢亂宮闱,實在難擔儲君大任,還望陛下廢黜太子,以振朝綱!”
說罷,他便跪下來,“梆梆梆”磕了三個響頭。
起身的時候,他幹癟如橘皮的前額高高腫起,瘀痕隐現,枯瘦的身子搖搖欲墜,旁人伸手去扶,他還堅決推開,猶自整理好項上烏紗,昂首挺胸跪在禦前,像一棵經霜不倒的松柏。
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于是荀秋兩派才剛平複下去的戰火,又再次點燃。
秋派衆人緊随程禦史的步伐,“呼啦啦”跪倒一片,一面唾罵太子色膽包天,竟罔顧皇後娘娘多年養育之恩,行如此悖逆之事,實在無君無上,合該重處,一面又感念老禦史一把年紀還為社稷操心至斯,委實不易,望陛下虛心納谏;
還有人搬出已故征北将軍的名頭,怒斥太子怠慢功臣遺女,天理難容,懇請陛下千萬要為晏清郡主做主,斷了她與太子的婚事,以儆效尤。
荀派則說程禦史颠倒黑白,居心叵測,明明是有歹人假借晏清郡主之口,向太子傳書相見,這才引出一系列烏龍禍事,太子從頭到尾都未曾逾矩分毫,還平白擔了個“見異思遷”的污名,委實可憐,不僅不該罰,還要大大獎賞寬慰才是。
且程禦史身子骨一向硬朗,昨日和自家孫兒一道出城圍獵,都能親自上馬拉弓,箭無虛發,狩獵完還一口氣啃了三只蹄髈,全不費勁兒,眼下這番矯揉做派,分明是故意示弱博憐,大有威脅聖上之嫌,其心可誅,萬不能容!
秋派表示這不是裝的,程禦史年事已高,身子早已不濟,昨日只是回光返照,請荀派的人不要吹毛求疵,轉移話題。
荀派則說如果不是裝的,那就是豬蹄髈吃多了,欠豬蹄子蹬,索性再賞他個一二十斤,讓他一次被蹬個明白,等什麽時候腦袋瓜也被蹬成豬蹄髈,人應該也就清醒了。
……
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吵到最後都有些不入流,有幾回還差點撸袖子直接上手,把“名士風流”打成“名士下流”。
天禧帝扶着額角,在玄冕垂落的十二旒玉珠後頭直搖腦袋。
荀勉之作為荀派首領,當朝尚書令,荀家如今的話事人,則始終阖眸抱着笏板,緘默不言。
蕭意卿身為當事人,亦和平常一樣負手傲然立在百官前頭。無論兩邊吵成什麽樣,他都不屑一顧。
然眼尖的還是瞧出來,他今日的冷淡裏頭,明顯多了幾分心不在焉。有幾回身後的官員吵得太激動,笏板打到他胳膊,惶恐地同他告罪,他都沒反應過來。
秋道成一張國字臉憋得通紅,很想張口幫自己人說話,盡快把話題從“豬蹄髈的九十九種做法”,拉回到“太子的九百九十九種廢法”。
怎奈兩個老對手都這般安靜,他身為秋派首領,也不好貿貿然站出來,顯得跌份兒,于是只能強裝鎮定,繼續撚自己的絡腮胡,一張毛臉都快被拔成生雞蛋。
可他能忍住,他的外甥吳興王,則沒他這般好的定力。
打從上朝伊始,吳興王的下巴就翹得快要捅穿太極殿東堂頂上的藻井,不等雙方吵出個所以然,就一馬當先跪在程禦史身旁,正氣凜然地朝天禧帝拱手。
“啓禀父皇,東宮之事關乎國本,切不可輕易動搖。謹美自幼端方守禮,潔身自好,哪怕将女子送到他榻上,他也不會動一點歪心,又如何會在皇後娘娘的生辰宴上,行如此悖逆之事?定是有人蓄意構陷!還望父皇下旨,命廷尉府徹查,将那幕後真兇揪出來,還謹美一個公道!”
說完,他也“梆”地叩了個響頭,紅着眼睛在殿上長跪不起。
仿佛天禧帝不答應,他就要為弟弟去哭倒長城。
荀派一個蓄着山羊胡子的官員撇嘴哼哼:“王爺這話說得可真好聽,要不是昨日下官親眼看見你帶着一大幫人堵在華林園外,不讓禦醫入園為太子治傷,下官就真要以為,王爺和太子真有這麽手足情深。”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吳興王這下眼睛不紅,改臉紅了:“咳咳,本王那是怕有歹人趁亂蒙混進去,謀害皇兄性命,是在保護皇兄,不是惡意攔人。王大人莫要危言聳聽,挑撥我們兄弟之間的感情。”
“哦,那你還扯着嗓門喊‘把園子每個角落都給本王查清楚咯,膽敢漏過一個證據,讓老五逃過這劫,本王要你們好看’。”
“王大人聽錯了,本王只是讓他們把園子看好,莫要放走歹人,害皇兄蒙受不白之冤。”
“王爺還私自截下了禦醫署端給太子的藥。”
“別瞎說,本王是在保護皇兄,免得有人趁亂投毒。”
“你還讓你手底下的人去搜查東宮,被東宮的人阻止,還對他們大打出手。”
“都說了是在保護皇兄!”
“你還讓他們……”
“是保護皇兄保護皇兄保護皇兄,你究竟還要我說幾次啊!”
吳興王急得滿臉通紅,烏發沖冠。
他入朝參政也有些年頭,但因生母受寵,他自小就泡在蜜罐裏,早已習慣了被人奉承,哪裏是這些慣會耍嘴皮子的官場老油子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就只剩跳腳磨牙的份。
山羊胡子譏諷一笑,“王爺自幼受教于貴妃娘娘膝下,自是深谙兄友弟恭的道理,下官何敢妄言?只是王爺閱歷尚淺,許多事都不得其法,不如就讓下官給您打個樣兒,好讓王爺知道,究竟該如何維護太子的清白。”
說罷,他執笏上前行禮道:“臣蒙陛下厚愛,于羽林衛中忝領虛職。華林園乃臣當值之地,鬧出這樣的醜事,臣難辭其咎。好在皇後娘娘體恤下屬,允臣入園搜查,戴罪立功。臣亦不負衆望,在層城觀主屋的博山爐內發現了不潔之物。想來定是有人事先安排好陷阱,再設計将太子和沈家三娘子一并引來,做出個‘捉奸在床’的假象,好構陷于太子。眼下臣已将那頂博山爐帶來,陛下只消派禦醫當堂查驗一番,便可知太子清白!”
此言一出,滿殿秋派官員臉上皆罩滿寒霜。
針鋒相對了這麽多年,太子行事有多謹慎?沒人比他們更清楚。昨日宮宴漏洞百出的局,哪怕他們并不在現場,也能猜到,定不是蕭意卿所為。
十有八九,是那位晏清郡主動的手腳。
雖不知她為何突然性情大變,但此事于他們秋派而言,可謂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們怎肯錯過?
拼着被陛下責備,他們也要撕下東宮一層皮。
人證、物證……凡是他們能搜羅到的、對太子有利的證據,他們都已傾盡所能毀去,就為了今日早朝能一擊即中。
怎奈百密一疏,還是留下這麽大一個把柄,若是真叫荀派證明太子是被人陷害,別說晏清郡主難逃一劫,他們這些幫忙說話的也要跟着遭殃!
有幾個意志不堅的,已經開始猶豫要不要在證據拿出來之前,先給自己安個臺階,好方便一會兒能全身而退。
然荀派官員壓根不給他們機會,一徑慫恿天禧帝快快宣證據上堂,還叫嚣着要将這些參與構陷太子的人,統統杖責二十大板,好彰顯天家威儀,看誰以後還敢妄議儲君。
天禧帝無可無不可地命人去傳證據。
很快便有小內侍捧着一個蓋有朱綢的漆盤,哈腰入殿。朱綢底下高高隆起,正是一個博山爐的大小。
一衆秋派官員越發咬牙。
山羊胡子得意洋洋地站到漆盤旁邊,擡手抓住朱綢,揭開前,還譏诮地睨了眼吳興王。
然下一刻揭開綢布,映入眼簾的卻不是什麽雕滿仙山雲海的博山爐,而是一頂佛前供奉香火的尋常青銅小爐,寺廟裏随處可見。
此刻爐子裏還盛滿了水,波光粼粼,正好将山羊胡子青白交加的臉色倒映個完全。
“啊!這、這這……”
山羊胡子像一頭被砍了尾巴的豪豬,飛撲上前抱住香爐上瞧下瞧,險些撞翻端漆盤的小內侍。
其餘荀派官員也似一瞬被人割去舌頭,“呀呀”憋不出一個字。
“王愛卿這是怎麽回事?”天禧帝沉下臉,語氣明顯不善。
山羊胡子慌忙跪下來請罪,很想解釋點什麽,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不住磕頭道:“臣無能,臣該死……”
吳興王幸災樂禍地拍手大笑,“王大人這戲法變得可真是精彩,鎏金的香爐子都能變成青銅的,改日國帑要是虧空,還要請王大人多多施展功力,為咱們大乾廣進財帛啊!哈哈哈……”
山羊胡子磨着槽牙,恨不能拿目光戳死他,眼珠子一轉,又厲聲質問:“下官從未提及那頂博山爐是何材質,王爺又是如何得知它是鎏金的?莫非是你派人調的包?!”
“冤枉啊!本王什麽閱歷,哪裏調包得了王大人手裏的證物?不過是幫忙保管一二罷了。”
“那還不是調包?!”
“當然不是!”吳興王理直氣壯,“東西又不在本王手上,如何能叫‘調包’?再說了,就算東西當真在本王手裏,那也是本王在為朝廷辦事,朝廷的事,能算‘調包’嗎?那叫‘代管’,‘代管’。”
山羊胡子氣得眉毛胡子亂飄,抖着指頭道:“好好好,代管,代管!那敢問王爺又将此物‘代管’到了何處?這麽重要的證物,你招呼都不打一聲,就直接插手‘代管’了,難道不需要給一個解釋?”
吳興王白眼翻上天,“自然是有說法的,本王又不是王大人你,拿個雞毛就敢當令箭。”
說着,他朝天禧帝拱手。
“啓禀父皇,昨日宮宴一散,皇後娘娘便第一時間派人将華林園圍成鐵桶,連一滴水都潑不進去。娘娘行事素來穩重,想來是覺察到皇兄此番出格行徑,定是遭人構陷,不想讓犯人逃脫,故而才動此鐵腕,連那些只負責在華光殿裏頭布菜、未曾踏足過層城觀的宮人內侍,都受了嚴重的杖刑,當場氣絕,可見娘娘對皇兄的疼愛有多麽‘深厚’。”
這話聽得在場荀派官員老臉皆紅,憤然瞪視,卻又反駁不了半個字。
吳興王越發得意,鼻孔都快翻到天上,“皇後娘娘如此憐幼,兒臣作為兄長,自然也不能落後,于是便請出母妃,帶兒臣親自到現場走了一趟,可巧就在那層城觀外,抓到一位正要翻/牆入內的羽林衛。”
“他自稱是東宮裏的侍衛,奉皇兄之命,往層城觀主屋的博山爐裏添點東西,好讓皇兄能在今日早朝上,将宮宴之事說成是有人蓄意陷害,助他開脫罪責。”
“兒臣當時就怒了!皇兄一向行得端,坐得正,怎麽可能做如此卑劣之事?定是有人惡意栽贓陷害!兒臣氣不過,将人抓去慎刑司嚴刑拷打了一番,想逼問出真兇。豈料他一口咬定就是皇兄派他來的,還吞下藏在牙縫裏的毒藥自盡。兒臣無計可施,只好暫且将那頂博山爐看管起來,以防那歹人再次作祟,陷害皇兄。父皇若要查驗,兒臣即刻便命人拿來。”
這下輪到荀派官員烏雲壓頂了。
這種哄小孩的說辭,他們自然一個字也不相信。少不得,是秋家用了什麽不光彩的手段,拿到那頂博山爐,編了這麽一段狗屁不通的廢話過來敷衍人。
可偏偏,那頂博山爐又是他們現如今手裏唯一能為太子開脫的證據——
秋家不似頌家那種早已退隐的士族,在朝堂上根基尤為深厚,饒是荀家地位超凡,也不能輕易從他們手裏讨到好處。
昨日事發之時,饒是荀皇後已第一時間封鎖華林園,還是叫那群無縫不鑽的耗子毀去了大半證據。他們摸索了半天,也只找到那頂博山爐。
原本他們還想從太子和沈家三娘子口中套出點有用的線索,怎奈沈三娘子一直昏迷不醒,幾個貼身侍婢也不知所蹤。而一向對荀相公言聽計從的太子,更是不知吃錯什麽藥,都已經被人陷害成這樣,愣是不肯告訴他們傳信之人到底是誰,險些沒把荀相公氣死。
兩廂一折騰,還真就只能拿那頂博山爐說事。
只要能證明裏頭的确被人動過手腳,無論太子和沈三娘子之間有沒有說不清的勾當,他們都能逆風翻盤。
可現在……
荀派官員一個個臉色難看得像發了黴的腌菜梗。
山羊胡子更是恨得牙根癢癢,如何也想不到,這個平日做事不過腦的吳興王,竟能從自己手裏頭偷走證物。
秋道成也忍不住朝自個兒外甥投去震驚的目光。
但他一向是個魯直的性子,不喜多思,想多了腦仁疼,見風向已轉向自己這邊,便立馬将這點微不足道的疑慮抛諸腦後,捋着絡腮胡哈哈大笑道:“王爺所言極是!事情是真是假,把證據傳上來一查便知,扯那麽多虛頭巴腦的作甚?太子一向愛憎分明,眼裏揉不得沙,被一個婦人當衆退婚,心裏定然不好受,王爺還不快快把證據請上來,為太子洗脫冤屈?”
說着也要一道上前請旨。
卻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蕭意卿忽然開口:“皇兄如此自信,可是篤定自己手裏那頂博山爐,當真出自層城觀?”
這人一貫輕易不開口,開口必然是心裏有什麽成算。
山羊胡子立馬跟打了雞血般附和:“就是!宮裏的博山爐何其之多,王爺如何就能肯定,你手裏的那個一定就出自層城觀?萬一是有人想陷害太子,弄了個假的來頂替呢?”
邊說邊拿牛眼瞪吳興王。
吳興王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餘光悠悠打量蕭意卿,冷哼:“宮裏之物皆有造冊,哪怕是一根筷子,其外觀形制也與別地之物不同,皇兄和王大人若是信不過,大可去內廷司查驗,看看那頂博山爐到底是不是層城觀的物件。”
“查驗了又如何?”山羊胡子繼續陰陽怪氣,“即便那博山爐當真出自層城觀,眼下也已流落別處将近一天,誰又能保證,它沒有被人動過手腳?沒準那爐子裏頭本來的确不幹淨,被有心之人抹去痕跡,就為了讓太子百口莫辯,這該如何說?”
這話顯然意有所指。
吳興王哼得更加大聲,“倘若本王當真有意拿那頂博山爐謀害皇兄,為何不直接讓人将它毀去,再嫁禍他人?非要繞這麽大彎子保管到現在,還在禦前提出來?”
山羊胡子一噎,肚裏大罵,你不就是為了能在這種時候反駁別人,才特特留下博山爐的?
——毀了這唯一的證物固然能一勞永逸,但也難免會落人口實。朝堂鬥争,稍不留神就是萬劫不複,與其藏着掖着給別人留話柄,倒不如大大方方亮出來,既能給自己撈個清白坦蕩的名聲,還能坐實太子之罪,一箭雙雕,傻子才不這麽做。
可偏偏,無憑無據,這些話又不好說出口,否則還不知要怎麽被人攻讦他小人之心,越發落了下乘,他只能瞪着眼睛幹生氣。
吳興王見狀,越發得意地翹起下巴,“瓜田李下,本王也有自知之明,是以昨日從那歹人口中問出緣由後,本王就托請父皇身邊的內廷總管曹公公,幫忙将那頂博山爐保管起來。從事發到現在,除了父皇和王大人麾下的人,誰都不曾靠近過它,裏頭究竟有沒有貓膩,叫人拿上來一驗便知!”
似是為證吳興王所言非虛,曹惟安抱着拂塵,從龍座旁邊的陰影中走出來,朝天禧帝和底下衆位大臣各鞠身行了一禮。
天禧帝略略驚訝後,含笑拿食指點他,“你這老閹奴,竟連朕也瞞着。”
倒也沒怎麽責怪。
荀派衆人心裏皆道不好。
陛下本就不喜荀家擁立的太子,這些年他又獨寵秋貴妃,禦前的人早就被秋貴妃收買得七七八八,讓陛下的人去看管證物,跟讓秋家的人去盯着有何兩樣?
他們忙要上前阻攔。
吳興王卻是一句話把他們都堵了回去:“為證公允,兒臣懇請父皇召來梁禦醫,當着一衆朝臣的面,親自檢驗那頂博山爐裏頭是否曾被人投放過不潔之物。”
——梁禦醫本名“梁有生”,從嘉祐朝開始,便一直侍奉于皇家,只為天子一人請脈,也只聽天子一人吩咐,醫術了得,曾數次将病危的嘉祐帝從鬼門關拉回來,深得兩代帝王的聖心。請他過來驗藥,的确公正且有說服力。
荀派衆臣無話可說。
天禧帝沉吟片刻,朝曹惟安點了點頭。
不消多久,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和一頂鎏金博山爐便悉數被請到殿上。
梁有生已年近古稀,穿一身半舊的黑色長袍,整個人矮小又佝偻,端正站在那,個頭也才到尋常男子的胸膛。臉上肌膚松松垮垮,遮得眼睛幾乎看不見。兩撇白眉倒是和鲇魚長須一般,飄飄然從兩側眉梢垂落,整齊地落在肩頭,甚為打眼。
因着上了年紀,他偏好安靜,不喜與人打交道,進殿行完禮,得了天禧帝的吩咐,便一聲不吭地從藥箱裏取出銀針藥粉,開始查驗。無論周圍的官員如何催促要挾,他都視而不見。
荀派官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互打眼色研究待會兒天禧帝暴怒,要如何給太子求情。
秋派官員則一徑琢磨要怎樣乘勝追擊,才能一舉将太子踹出東宮。
秋道成拼命繃緊臉上的橫肉,不叫喜悅之色流溢而出。
吳興王則完全不控制臉上的得意,乜斜眼悠悠打量側旁那道沉默的身影,想象那襲朱玄相間的儲君蟒袍穿在自己身上的威武模樣,他便熱血沸騰,欣喜若狂。
不等梁有生開口,就迫不及待追問:“如何如何?可是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梁有生擰着眉頭,對着針尖挑出來的香灰嗅了又嗅,卻是道:“博山爐裏殘留有‘迷心散’的痕跡,的确是被人投放過不潔之物。”
滿殿霎時鴉雀無聲。
許是峰回路轉來得太過不可思議,吳興王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秋道成和一片秋派、荀派的官員都目瞪口呆。
一向處變不驚的天禧帝,也控制不住蹙起眉,“愛卿此話當真?”
梁有生淡定朝上一禮,“啓禀陛下,微臣仔細查驗過,此博山爐內的确殘留有不潔之物,為防微臣疏漏,陛下可再請其他禦醫前來驗明真僞。”
吳興王下意識用力點頭。
天禧帝卻恹然一擺手,道:“不必了,愛卿的醫術除了當年的月夫人,世間已無人能及。既然愛卿都這般斷言,此爐定然有失,吩咐慎刑司徹查吧。至于太子……”
他垂眸,沉默地看向下方那道離龍座最近的蟒袍身影。
蕭意卿擡起頭,亦平靜與他對望。
玄冕的十二旒玉珠輕輕晃動,隔絕了父子二人彼此的視線,也隔絕了天然相連的至親骨血。
吳興王猶有不甘,拱手急聲道:“父皇,茲事體大,還是再多請幾位禦醫前來查驗為妙。”
——那頂博山爐是他親眼确認過已經調過包,裏裏外外也都在他眼皮底下被處理得一幹二淨,連香灰都不曾留下分毫,如何還會有什麽迷心散?定是有其他貓膩!不查清楚他如何甘心?
秋道成也忍不住站出來幫忙說話:“啓禀陛下,此事不僅牽涉東宮,還關乎功臣遺女,謹慎些總是沒壞處。”
秋派官員紛紛附議。
适才帶頭彈劾蕭意卿的程老禦史,也再次将頭磕得“咚咚”響,蒼白着臉,氣若游絲道:“懇請陛下看在征北将軍的顏面上,多請幾位禦醫詳查,還晏清郡主一個公道。”
這大好的局勢,荀派如何肯讓?當下也“嘩啦”跪倒一片,拼死阻攔。
幾位年事已高的老臣,有樣學樣地把自己腦門磕得像發過勁的豬頭肉,程禦史磕一下,他們就湊一雙,時不時還要暈那麽一下,比比誰更慘。
一時間殿內氣氛劍拔弩張,火星滋滋,眼看又要掐起來,一直閉目養神、一言不發的荀勉之,終于張睜開眼,“諸位同僚一徑拿征北将軍說話,可是覺得,世間之事,對與錯都無妨,只要站準立場便可——功臣遺女身世凄慘,是以她無論做什麽,都應該體恤;而太子殿下養尊處優,未曾嘗過人間疾苦,即便被人栽贓陷害,也該忍氣吞聲,自認倒黴?這究竟是在體恤功臣,還是在混淆律法,我倒是糊塗了。”
滿殿一瞬安靜下來,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誰也不敢認下這頂“罔顧律法”天大的黑帽。
只秋道成不悅地掙紮道:“荀相公此言,可是要置征北将軍的忠義于不顧?”
荀勉之嗤笑,“秋大人莫要急着給我扣帽,當年落鳳城之事,還是我跟陛下求的旨,為沈家夫婦追封名號,那時你還嫌陛下賞賜得太過,屢屢上奏阻攔,怎的現在又一口一個‘征北将軍忠義無雙’,恨不能追随他而去了?也不怕他在天有靈,當真午夜夢回來尋你‘致謝’?”
“你!”秋道成一下咬到舌頭,一句話也憋不出來。
荀勉之哼笑:“秋大人莫怨我翻舊賬,我不過是想就事論事。我且問你,适才吳興王殿下說自己抓到了投藥的歹人,質疑太子為逃避罪責,僞造物證,太子可有堵着他的嘴,不讓他說話?”
秋道成一噎,悶聲道:“沒有。”
“那王爺說要查驗博山爐,看看裏頭是否真的留有不潔之物,太子可有強行阻攔?”
秋道成拳頭捏得跟砂鍋一樣大,咬牙恨恨:“沒有!”
“查驗的博山爐是曹公公拿出來的,查驗爐子的人也是王爺舉薦的,太子可有從中幹預,抑或是親自經手其中任一環節?”
秋道成額角青筋已然暴漲,狠狠剜了眼旁邊縮得跟鹌鹑一樣的外甥,扭過頭去,不願再回答半個字。
荀勉之失笑,抱着笏板不緊不慢道:“既然吳興王殿下已然從‘歹人’手裏保住原本的博山爐,又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查驗過,整個過程太子都未曾插手過半分,大家還有何不滿?”
“君臣有別,太子貴為儲君,行端坐正,為了區區一個臣子之女,被羞辱诋毀至斯,都不曾責怨過一句,已經是仁至義盡,大家還想他怎樣?難不成非要讓他以清白之身,向一個任性胡來、連自個兒終身大事都能放在嘴邊信口開河的小小女娘,磕頭賠罪不成?”
“征北将軍一貫忠義為懷,君國為先,倘若他還在世,難道願意看到大家為了他的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僭越君上?還是說,在場諸位也想相仿那晏清郡主,罔顧聖寵,挾恩求報?”
細長的狐貍眼幽幽掃過衆人。
适才還叉腰挺肚、鬥得跟烏眼雞一樣的官員們瞬間都矮了一大截,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掌生生壓低了頭顱。
吳興王更是抖抖索索縮在玉階前,大氣也不敢出。
也是這一刻,他終于明白,為何事事周密的荀皇後,會留給他這麽大一個疏漏;又為何一向不屑在朝堂上與他們起口舌争端的蕭意卿,會突然開口,質疑他博山爐的事。
這是在一步步誘導他,幫蕭意卿證明清白啊!
畢竟這世上還有什麽,比自己死對頭拿出來的證據,更值得信賴的東西?
而又有什麽,比讓自己的死對頭來為自己證明清白,更有說服力?
真不愧是屹立兩朝的老狐貍啊,什麽事也沒做,就輕輕松松借對方的手,讓對方潰不成軍,原以為自己這回已經穩操勝券,卻不想每一步都在他們的算計中,這對舅甥就該千刀萬剮!
吳興王憤憤瞪着蕭意卿,雙眼幾欲噴火。
蕭意卿憐憫地瞟了他一眼,出列拱手道:“啓禀父皇,昨日宮宴,兒臣的确去過層城觀,也的确與那沈家三娘子見過面,這是事實,兒臣無可争辯。但有一事,兒臣可指天起誓——此去層城觀,并非是與沈三娘子私會,而是有人假冒兒臣身邊的內侍,捎來晏清郡主的口信,讓兒臣誤以為是郡主有事相尋,這才中了奸計。”
“倘若皇兄覺得博山爐裏的證據猶有不足,兒臣可喚來昨日為奸人所易容的內侍,與皇兄對峙。也可交出昨日兒臣穿戴的衣物,供梁禦醫查驗,看看上頭是否也沾有不潔之物?而那不潔之物,又是否正是梁禦醫方才驗出來的‘迷心散’?”
“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兒臣不敢說自己有多麽光風霁月,但于求娶晏清郡主,和善待功臣遺孤之事上,兒臣敢扪心說一句‘無愧亦無怍’。只要阿珩不棄兒臣,兒臣絕不負她,如有違背,千刀萬剮,天地共棄!”
他豎起三指,指天起誓,眼神堅定如山。
衆人心頭皆驚。
所謂君無戲言,儲君亦是如此。太子敢在禦前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發如此毒誓,可見其決心,即便吳興王還想咬着不放,也不好再張這口。
荀勉之也站出來幫腔:“陛下,既然太子有此決心,陛下索性擇日不如撞日,明旨為他二人賜婚。一來,能彰顯皇家對功臣的撫恤之情;二來,也能平息外頭的閑言碎語,為太子證明清白,還望陛下恩準。諸位同僚這般關切太子的親事,想來應當也不會反對。”
狐貍眼再次掃來,依舊是言笑晏晏,仿佛當真只是家中長輩在為小輩的親事操心,然微沉的語調卻分明不容置疑。
衆臣忙點頭如搗蒜,異口同聲地誇耀這門親事真是好真是妙,簡直天賜良緣天造地設天上掉下個沈妹妹。便是有那不同意的,也都夾緊嘴巴,瑟瑟不敢多言。
殿內氣氛一時間融洽非常,比正旦宮慶還和諧。
吳興王兩排銀牙幾乎磋出火星子,卻又不敢再唱反調,只能滿懷希望地望向天禧帝。
然荀勉之又忽然轉了聲調,感嘆起來:“曾幾何時,淑妃娘娘也是功臣遺女,其父戰功彪炳,其母寬厚仁善,常開粥棚接濟流民,便是淑妃娘娘自己,也是為陛下擋箭而落下重傷,致使花信之年,便香消玉殒……”
秋派衆人聞言,心頭皆“咯噔”了下。
——荀勉之口中的“淑妃娘娘”,便是蕭意卿的生母。其母族為輔佐天禧帝上位,幾乎家破人亡,連她自己也為天禧帝丢了一條命。天禧帝因此念她至極,對她留下的獨子,也是掏心掏肺地疼愛,只不過後來因蕭意卿被荀皇後收養,這才逐漸和他離心。
荀相公這個時候忽然提及此事,無疑是誅心,哪怕天禧帝再不希望晏清郡主嫁入東宮,也不好再說什麽。
老狐貍就是老狐貍,慣會拿捏人心,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然中的。
天禧帝龍顏果然不再似方才看蕭意卿時那般緊繃,眼神裏甚至還多了幾分懷念,揉着膝頭長籲短嘆道:“就依衆卿家所言,拟旨賜……”
然“婚”字還沒說出口,殿門外就先傳來一聲拖長尾音的通報:“晏清郡主至——”
一瞬攝走了殿內所有聲音與魂魄。
太極殿重地,天子小朝會,連那些四品以下的官員,都沒機會邁入這道殿門,一個無官無職的小小女娘,是如何進來的?
還是這麽個風口浪尖,怕是來者不善啊……
衆人面面相觑,望向殿外,各有所思。
天禧帝詫異地看向曹惟安,以為他又跟自己隐瞞了什麽。熟料曹惟安也是一頭霧水,只能一徑沖他尴尬地笑。
反倒是自上朝起便一直神色郁郁的蕭意卿,眼底驟然多了幾分色彩。
倒也沒怎麽喜出望外,就是忽然間活了過來,像是一幅走筆寥寥的水墨畫卷,乍然點上明媚的色彩,疏淡的留白便成了熱鬧的煙火人間。
等回過神,他已經朝着那道通報聲,怔怔走出去大半座殿宇。
然殿門外率先映入他眼簾的,卻不是那道叫他一夜輾轉難眠的女子倩影,而是一位颀長高挑的青年——
他頭戴赤金冠,發束白玉璜,織金卷雲紋的赤紅錦袍在晨光中滾烈翻騰,宛如赤浪淘金,即便不曾被堅執銳,亦如熊熊燃燒着亘古烈焰的高嶺燈塔,冷峻挺拔,氣勢昭彰。
正是已經三年不曾上過朝的廣陵王,蕭妄!
而他身後磨磨蹭蹭挨站過來的,更是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袅娜倩影——
同樣是一身織金卷雲紋的赤紅衣裳,同樣是一副精致無雙的皮囊,身段亭亭,楚腰纖纖,明明瞧着弱不禁風,眉眼間橫掃而來的銳意卻似無形的刀鋒,讓人在盛夏大暑天也能生生抖出一身雞皮疙瘩。
蕭妄的身高剛好高出她一個頭,兩人并肩站在一塊,衣袖交纏,身影相疊,有種說不出的般配,仿佛是天定的姻緣,憑誰也拆不開、散不掉。
蕭意卿倏地沉了臉。
天禧帝霍然從龍座上驚起。
連一向處變不驚的荀勉之,也深深皺起眉,十根幹瘦的手指在笏板上扣得“咯咯”響。
其餘官員更是張口結舌,一動不動,若不是衣袂還在随風飄動,直要叫人以為,這偌大的太極殿不過是一幅不會動的工筆重彩畫卷。
沈盈缺無奈地嘆了口氣。
昨日在宮宴上鬧事之時,她便料到今日早朝定然不會安生。不是秋道成出來挑釁,就是吳興王開口發難。而以這對舅甥腦子裏那幾斤浸過水的餡料,定然鬥不過荀家這群老狐貍。
保不齊還得把她好不容易争取來的優勢,變成更加糟糕的劣勢。
她這才專程起了個大早,趕這場小朝會。
原以為這一路上最棘手的,應該是如何說服宮裏的侍衛,為自己放行,卻不想還沒邁出湯泉行宮的大門,就先被這家夥給纏上了。
扪心自問,對蕭妄,她雖不至于像都城裏那些小女娘那般癡迷,但也的确有種淡淡的崇拜。
無論是他完成了北定中原的不世偉業,還是冒險翻越重重雪山,救她于水火,她都仰慕不已。
也一直覺得,像他這樣驚才絕豔的人物,合該像九重天上的神祇一樣,高高供奉于神龛之上,受人敬仰,被人朝拜。塵世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跟他挨不上邊兒。即便外頭常說他冷血冷性,她也覺應當是“太上忘情”那般的清高孤遠、不染纖塵。人若不去犯他,他也不會主動去犯人。
直到昨晚真正接觸下來,她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這家夥就是單純的乖張獨斷,不徇常理。
自己不肯讓他插手退婚之事,是怕給他添麻煩,純純是一片好心,他不領情也就罷了,還莫名其妙發火,把她丢在山崖上,鬧得她一整晚都睡不踏實,生怕他夜裏突然發瘋,把她丢出行宮喝西北風。
原以為憑這家夥的臭脾氣,怎麽也要跟她冷戰個三五日,她還琢磨着等退完婚回來,要不要先去跟他服個軟,免得傷了和氣,孰料今日一早,他就跟沒事人一樣花枝招展地站在她院子,非要和她一道下山進宮。
她不同意。
他就扣下她的車駕,不讓她走,還給她準備了一套跟他印花相同的衣裙,死活都要她換上。
這又是金又是紅的,比婚服還鮮豔,莫說她經歷了一世蹉跎,早已不喜這些鮮妍的色彩,便是幼時在落鳳城,她也不曾這般穿戴過。
蕭妄更是清冷自持,平日衣着不是甲胄,就是素衣玄袍,連個多餘的配飾也無,何曾這般招搖過?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也不知今天到底抽了哪門子瘋……
沈盈缺沒好氣地撇撇嘴,悶聲道:“我過來退婚,皇……”瞥見蕭妄冷冷睨來的視線,她咳嗽一聲,立馬改口,“王爺過來幹嗎?”
蕭妄輕哼,撫着袖袍下的一對嵌銀絲獸紋白玉鐵腕扣,理所當然道:“自然是過來上朝。”
“上朝?”沈盈缺滿眼不信,上上下下打量他,“既是上朝,為何不穿官服?”
蕭妄笑得山河清朗,毫無私心,“因為阿珩穿紅衣裳好看。”
沈盈缺:???
這也能叫理由?她穿紅衣裳好不好看,與這家夥穿不穿官服有何幹系?
她強忍住想翻白眼的沖動,又問:“那适才內侍要報你的大名,你又為何攔着不讓?”
總不能說是她郡主的名頭,比他親王的名頭更加響亮吧?
這回蕭妄倒是沒有直接回答,乜斜長目,幽幽睨了眼殿內某個酸氣快要掀翻太極殿屋頂的蟒袍身影,高深一笑,慢條斯理地從懷中摸出一支金笄,當着蕭意卿的面,輕柔地插進沈盈缺的發髻上。
手收回來前,還輕佻地彈了下笄頭那朵盤絲繞成的鳳凰花。
金玉打造的花瓣在晨風中“叮叮”輕響。
他含笑開口的聲音,更是比金玉相擊還要悅耳悠揚——
“因為這樣的出場,更加令人震撼。”
沈盈缺:“……”
同類推薦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