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退婚風波(二)
第016章 退婚風波(二)
果然, 性情乖張的人腦子通常都不大正常。
還震撼呢……
這麽想震撼,怎麽不幹脆扒光了到秦淮河邊跳大神?保證能驚掉全都城人的下巴,說不準還能混成個典故, 名垂千古呢!
沈盈缺一陣腹诽,擡手去摸他新插上來的金笄, 臉色“唰”地冷下,“這不是你昨夜送給我的那支麽, 怎麽又回到你手上?你派人監視我?!”
蕭妄扯唇冷笑,沒有否認, 也不見絲毫心虛, 還理直氣壯道:“我還沒找你算賬, 你倒先過來盤問起我。好!我且要聽聽你要如何解釋。昨夜我贈你金笄之時, 你還喜極而泣,滿口感激,說會好好愛惜一輩子, 結果扭頭就把它丢進妝奁盒子裏,看也不看。怎麽,就這麽怕被你的前未婚夫婿看見別的男人贈予你的貼身之物嗎?”
沈盈缺:???
“你說胡說八道什麽!我何時喜極而泣?何時将它丢進妝奁盒裏看也不看?我是想把它收起來, 好好珍藏啊!這麽貴重的東西, 磕了碰了多可惜啊。再說了, 我今天是來退親的,又不是來相親的, 穿金戴銀的像什麽樣?”
要不是這家夥非逼着她換衣裳,她還想穿一身白,戴一支草标過來面聖呢。
荀家勢大, 她又人微言輕,不裝可憐些, 叫天禧帝同情,如何能從這群老狐貍手中讨到好處?
一片拳拳苦心竟被污蔑成這樣,簡直天理難容!
然蕭妄卻全不覺是這麽一回事,猶自警覺地豎起雙瞳,睨着殿上那位錦衣華服的青年,跟叢林裏争奪地盤的獵豹一般,“退婚這麽大喜的日子,自然是要穿金戴銀,好好慶賀。你難不成還想穿一身白,再戴一支草标過來示弱博憐,好讓你的前未婚夫婿心疼,與你重修舊好,再續前緣?做你的春秋大夢!”
沈盈缺:?????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你不去茶樓說書,真是屈才了!”
沈盈缺奮力瞪了他一眼,甩着袖子憤然進殿,不願再和他多言,免得被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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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料蕭妄的氣性比她還大,也不知道在氣些什麽,反正就是很生氣,臉黑得像沉澱了五百年的墨汁,眉毛擰得像浸過水的豬蹄扣,趕在她前頭一步邁進殿門,高大的身軀将她擋得嚴嚴實實。
沈盈缺幾次加快步子想超過去,都被他生生擠了回來,只能鼓着臉蛋,氣咻咻地跟在他後頭。
衆朝臣們看得目瞪口呆,單眼皮都快揉成雙眼皮,如何也不敢相信,一向不近女色的廣陵王,竟會和一女子如此親近。
而這女子還是……
大家無不同情地看向蕭意卿,直覺他頭上那頂鑲金玉冠,都翠綠了許多。
更有那不怕死的秋派官員,躲在笏板後頭小聲議論:“果然是報應不爽,給別人裹綠頭巾的時候,就該做好被別人裹綠頭巾的準備,哪怕是太子也不例外。”
蕭意卿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他自小修身養性,又在掖庭裏頭讨過生活,隐忍的功夫比之常人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适才被滿朝文武非議成那樣,他都能引而不發,眼下捏着拳頭,竟有些控制不住。
一想起昨夜,他還在因宮宴之事焦頭爛額,氣憤不已,探子卻跟他說,那丫頭留宿在了他皇叔那裏,兩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好不快活,她還親手給蕭妄披了件大氅,他便氣不打一處來,若不是今早守拙給他熬了三大碗清心淨氣的涼茶,他怕是都沒辦法安然站上這朝堂。
原以為這些已經是極限,這一夜小性使下來,她怎麽着也該消氣了,大不了下朝後他再勉為其難走一趟覆舟山,親自跟她賠個不是,接她回來。
誰知自己還沒動身,她就先帶着人過來,當着他的面又給他親身演示了一番。
呵。
虧他昨日還在荀派那群老狐貍面前為她百般遮掩,唯恐他那黑心肝的舅父知道真相後,會毫不留情地對她下手,現在看來,倒是他杞人憂天了。
“多謝皇叔送吾妻回宮,此處有侄兒在,就不勞皇叔費心了。”
蕭意卿拔腿匆匆往前,幾個跨步來到蕭妄面前,禮都不行一個,便伸手去拉他身後的沈盈缺。
沈盈缺皺了皺眉,下意識側開身子要躲,一片織金卷雲紋的赤紅衣袖卻先一步橫在她面前,将那只鹹豬手生生截下。
“久聞太子賢明仁孝,溫文有禮,是當世無二的仁人君子,哪怕對一位默默無名的鄉間老者,都能以禮相待,怎的今日朝堂上見到自己的皇叔,就這般不恭不敬,連禮都不會行了?”
蕭妄語氣冰冷,手段更是無情,不等蕭意卿回答,就擡起一腳,正正踹在他小腿上。
蕭意卿始料不及,“啊”地一聲,單腿屈跪在地,擡眼便是沈盈缺那片同樣繡着卷雲紋的十二破赤紅交窬裙。
從朝臣們的角度看去,正好就瞧見當朝太子在向一個無官無職的小女娘下跪!
竟是真應了适才荀勉之那句“讓太子以清白之身,向一個任性胡來、連自個兒終身大事都能放在嘴邊信口開河的小小女娘,磕頭賠罪”。
荀勉之像被人當衆打了一巴掌,臉色鐵青,難得不知該說些什麽。
蕭意卿咬牙切齒道:“皇叔這是何意?縱是侄兒失禮在先,也該由父皇責罰,哪裏輪得到您來越俎代庖?”
這話裏的深意可不敢細究。
大家紛紛垂下腦袋當沒聽到。
蕭妄卻笑得山河清朗,“侄兒多慮了,我若當真有心越俎代庖,焉還有你在這對我指手畫腳的份?我不過是想教導一下侄兒,何為尊卑禮儀,何為禮數周到,順便提醒一下侄兒,男女授受不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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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意卿板起臉,一字一頓地提醒他:“阿珩并非其他女子,是侄兒的妻,皇叔您的侄媳,皇叔莫要忘記。”
蕭妄也挑高眉,一字一頓地反駁回去:“你與晏清郡主一未定親,二無媒聘,何來‘她是汝妻’之理?莫不是東宮裏少了銅鏡,讓侄兒對自己生出這般誤解,可要皇叔贈你一面大點的,好擺在床頭,日日自照省身?”
邊說,邊翻轉手腕,像掰竹筍一樣,毫不留情地将蕭意卿的右臂往外擰。
“啊——”
蕭意卿疼得嘶聲大叫,俊秀的五官扭曲成一團,宛如畫像上猙獰的年獸。
論武藝,他也是沙場上真刀真槍搏殺過的,身手和膂力都是個中翹楚,并非都城裏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世家子弟。平日三杆長/槍捆在一塊,他都能輕松折斷,眼下被蕭妄一只手壓制着,卻似一條被掐住七寸的蛇,渾然掙脫不得。
沒一會兒,他小臂上好不容易長好的傷,便再次崩裂出血,将衣袖上的蟒紋暗繡浸得通紅。
荀勉之終于繃不住臉上的從容,高聲呵斥:“廣陵王殿下這是做甚,快住手!這裏是朝堂,不是你的王府;你眼前的人也不是囚犯,而是當朝太子,你的親侄!你當着陛下和滿朝文武的面這般毆打他,可是置天家律法于不顧?!”
蕭妄冷笑,“荀相公還是荀相公啊,幾年不見,還是只會上綱上線給人扣帽子那一套。看來是十年前,本王砸你們荀氏的影壁砸輕了。為了膠東荀氏的百年榮耀,本王還是有必要再上門多砸點東西,給你們族中的子弟振振筋骨。這回就砸你們荀家的祠堂,如何?”
荀勉之冷哼:“你倒真敢說,就不怕陛下治你個大不敬之罪?”
畢竟追根溯源,天禧帝也是荀家的後人。大乾素來以仁孝治國,這般當着人家的面折辱人家的祖輩,哪怕天禧帝跟荀氏不共戴天,礙于顏面,也得狠狠敲打他一番。
蕭妄卻一臉淡然,“我若是怕,十三年前就不會親手幫家父做個了斷!荀相公若是不相信,大可放手一試,看看到底是我手裏的赤烏長槊更加鋒利,還是你們荀府的大門更加堅固。”
荀勉之聲堵氣噎,攥緊笏板恨不能當頭給他一下,卻又深谙,他說得的确沒錯。
惡人可怖,但比惡人更可怖的,是沒底線的人。
自己雖算不得什麽正人君子,但這豎子絕對是世上最沒底線的人。他說要教訓太子,便不會在乎眼下究竟是什麽場合;他說要親自上門砸了荀氏的宗祠,就一定不會放過祠堂裏的任何一塊磚。
自己根本惹不起……
蕭妄見他沒了聲兒,笑容更加譏諷,“荀相公不必擔心,謹美畢竟是太子,本王的從侄,本王再想教訓他,也會留他一命。再不濟,這不是還有梁禦醫妙手回春嗎?有他在,無論謹美傷得有多重,都能藥到病除,起死回生,不是嗎?”
邊說,邊調轉視線凜凜掃去。
梁有生臉色變了幾變,下意識伸手抱緊藥箱,往背後藏。
那些趴在地上哭哭啼啼、柔弱不能自理的老臣們,觸及他冰冷的目光,也都跟被觀音菩薩點了柳枝仙露一般,瞬間“痊愈”,乖乖爬起來站好,大氣不敢出。
偌大的太極殿一時間落針可聞,便是閻王爺來了,也不過如此。
沈盈缺忍不住感慨,蕭妄這家夥性情雖古怪了些,但論上位者的氣場,只怕連最為世人所推崇的嘉祐帝,也不及他萬分之一。自己再不滿這厮強行跟來之舉,也不得不承認,沒有他,自己今天還真不一定能進太極殿的門。
可話雖如此說,這世上總少不了那種無知無畏的蠢人,能不分場合、不分對象地全方位過來找茬——
“廣陵王殿下的口氣還真不小,說話前怎麽也不先拿鏡子照照,進殿這麽久,你都還未向陛下行過禮,又何來的臉面去教訓太子?”
山羊胡子撇着嘴角哼哼。
他曾與蕭妄在軍中短暫共事過。因一次行軍途中罔顧軍令,擅自離崗,險些釀成大禍,他被蕭妄當着三軍将士的面狠狠責罰了三十軍棍,顏面掃地,人還在榻上躺了兩個月。
自那以後,他便和蕭妄徹底結下梁子,明知自己權勢手腕皆比不過蕭妄,也要處處與他對着幹。後來有了荀家撐腰,他便越發嚣張,不管蕭妄在與不在,都要在朝堂上進幾句讒言,惡心蕭妄一下。如今本尊就在此,且還鬧了個這麽明顯的錯處,他如何肯放過?
“沒工夫跟陛下行禮,倒是有工夫和自己的侄媳勾勾搭搭,看來昨日那場宮宴,還真是值得深究啊~”
這話顯然意有所指。
朝臣們紛紛交頭接耳,不敢非議蕭妄,但非議一下沈盈缺還是可以的。
沈盈缺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啓唇正要辯駁,又被蕭妄搶了先。
“王大人怕是忘了,早在前兩年,本王率軍平定淮南之亂後,陛下就已特許本王‘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今日本王卸甲上朝,已經是極大的禮數,其餘細枝末節,又何足挂齒?”
話鋒一轉,他又戲谑地笑起來,“不過也是,那次平亂之戰,王大人本也是要随本王一道上陣殺敵的,怎奈當時,你因兩個剛從自己兒子手裏搶過來的美姬,被自個兒父親笑納之事,而郁結成疾,直到本王凱旋,都還下不來床,不清楚這些也不稀奇。就是不知王大人現在見到這兩位美姬,又是稱呼她們的?是敬為庶母呢,還是照舊視為兒媳,又或者四下無人之時,也悄悄‘勾搭’兩下?”
“你!”
山羊胡子臉上紅白交加,指着蕭妄激憤難言。
天禧帝在龍座上掩嘴偷笑,雙肩一聳一聳,視線饒有興趣地在蕭妄和沈盈缺之間來回打量,招手出來打圓場:“忌浮此番西南一役受了傷,這些虛禮就免了。況且方才也的确是太子失禮在先,便是忌浮不教訓他,朕也要罰他了。”
衆臣:“……”
您這心偏得真是一點也不做作呢。
偏蕭妄還真從中得到了靈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補了一句:“臣适才踹倒太子的時候,還扭傷了腳。”
說完,他就面也改色心也跳地“哎喲”一聲,“崴”了下腳。
天禧帝頓時心疼起來,不去看蕭意卿血流不止的右臂,還一徑催促梁有生趕緊去檢查蕭妄那只完好無損的腿,脖子都看長幾寸。
衆臣:“…………”
其實你們兩個才是親父子吧?
蕭意卿冷冷一扯嘴角,偏過頭去,一點也不意外。
荀勉之也板着臉,無甚表情。
倒是山羊胡子氣得夠嗆,“這是僭越!是欺君!陛下怎能如此偏袒!”
天禧帝也覺出不妥,讪讪撓了撓腮,開始和稀泥:“王愛卿誤會了,忌浮只是性子直了些,做事有些莽撞,并無惡意的。”
“這怎麽能是誤會!朝堂上當衆毆打儲君,即便不抄家滅族,也該削爵流放,陛下怎能處置得如此草率?這些年您為了廣陵王,不但屢屢破例,還時有徇私之事,朝臣們心中早已有諸多怨言,若是再這麽繼續放任下去,早晚會釀成大禍,還請陛下三思啊!”
“诶,王愛卿過慮了,忌浮有分寸,不會亂來的。”
“當年元帝也沒想到王莽會篡位啊。”
“忌浮又不是王莽。”
“這如何能保證?!”
……
君臣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嗚嗚啦啦”扯了一大堆,全不在關鍵上,聽得大家無語凝噎,沈盈缺也忍不住搖頭——
都城裏誰人不知,天禧帝極其疼愛這位小他十餘歲、又年少坎坷的堂弟,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他。沈盈缺在宮裏待了幾年,就見識過幾年如流水般不斷送去湯泉行宮的寶貝。似這般明火執仗到不講原則的偏袒,更是屢見不鮮。
都說“長兄如父”,想來于蕭妄而言,天禧帝即便不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兄弟,被這般明目張膽地偏愛了這許多年,心裏應當也是感激的。
否則前世也不至于容忍蕭意卿作惡至斯。
“說了這麽多,朕還沒問,阿珩今日為何突然進宮?”
天禧帝被纏得不耐煩,逮住山羊胡子一個喘氣的機會,趕緊岔開話題。
沈盈缺可沒有蕭妄那麽肥的膽,敢在禦前失儀,連忙乖乖上前跪下行禮。
“啓禀陛下,臣女今日進宮,是為自己與太子殿下的親事。想必陛下業已聽說昨日宮宴上發生了什麽,臣女雖才德不顯,但也知何為成人之美。既然太子殿下于臣女無意,臣女便請陛下做主,為臣女退了這門親。”
這理由大家早就猜到,此刻聽了也無甚稀奇。
荀派這邊一個長得像彌勒佛的胖官員笑呵呵道:“郡主剛來,想來還不知曉。這件事,陛下适才已然查清,乃是有人惡意投藥構陷,與太子殿下無關。等散朝後自會有有司繼續盤查,捉拿真兇,還太子殿下一個公道,斷不會讓您與殿下的婚事有任何污點,您就放心回去待嫁吧。”
“就是。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個小女娘在這瞎摻和什麽?”
山羊胡子這會子正當不快,逮着沈盈缺這副嬌小柔弱好拿捏的模樣,立馬将滿腔怒火潑過去。
“你一無傳诏,二無官身,還是個女子,擅自跑到兒郎們的地盤上撒野,已經是失禮至極。眼下還敢妄議太子殿下,你可知該當何罪?識相些就趕緊回去,老老實實在屋裏繡嫁妝,別給太子殿下丢臉。”
蕭妄眉頭一皺。
誰知不等他發作,沈盈缺就以袖掩口輕笑,“婚姻大事輪不輪得到我來做主,我不敢妄言,但既然似王大人這般,視親子的姬妾為自己囊中之物的龌/龊小人,都有臉插手別家女娘的婚事,想來我多問兩嘴,應當也不算什麽。”
山羊胡子的臉色當即從傲慢的豬肉紅,僵硬成尴尬的蘿蔔白,指着沈盈缺羞怒道:“你個小女娘,連閨閣的門都未曾出,就敢當衆說這些,還知不知羞?”
沈盈缺張圓嘴巴,故作驚訝:“我如何就不知羞了?我不過是将王大人做過的事,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有何不妥?王大人若實在不想聽,大可以捂住耳朵裝聾,何必口出惡言?難道王大人也知道,自己所作所為有多不知廉恥?”
山羊胡子氣得渾身發抖,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只能“你你你……”地結着舌頭。
沈盈缺還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無辜地看着他,“王大人可是還在為難,該如何稱呼那兩位美姬?其實很簡單的,大不了,您就一個敬為庶母,一個視為兒媳,等私底下見面,再一并喚作‘心肝寶貝肉’,哪邊都不得罪。放心吧,您只是長得委婉了些,歲數大了些,又聚集了全天下男子的劣性于一身,當真不算什麽的。”
山羊胡子大怒:“這還不算什麽?”
罵這麽難聽,就差敲鑼打鼓滿大街喊去了吧!
誰知蕭妄還一本正經地在旁邊補刀:“的确不算什麽,畢竟王大人還沒有‘聚集了全天下男子的劣性于一身’,這不還自創了許多嗎?王大人管那美姬叫‘庶母’,那美姬喚他作‘郎君’,兩邊個論個的,誰也不耽誤,還能傳下去讓他兒子跟着效仿,也算一門祖傳手藝了。”
山羊胡子白眼一翻,徹底氣結。
吳興王憋笑憋得五官抽搐,長這麽大,他還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神清氣爽過。
扪心自問,他雖也看不慣自己這位目中無人的九皇叔,跟這位晏清郡主更是從來不對付,平時沒事找事都要掐上兩嘴,更別說沈盈缺現在還鬧出這麽大一把柄。
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眼下他們目的一致,他該幫忙還是要幫忙的。
“王大人快住嘴吧,一把年紀了還這麽激動,仔細事還沒論完,人就先過去了。晏清郡主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這一大早匆匆趕來,一定有她的道理。郡主也別藏着掖着了,若是有證據能夠證明那頂博山爐沒有被人動過手腳,就趕緊拿出來,本王給你做主,退了這門親!”
說完便巴巴望着沈盈缺,兩只眼睛燙得能烤熟一只野山豬。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然沈盈缺兩手一攤,卻是道:“臣女并無證據能證明那頂博山爐沒有被人動過手腳。因為在爐子裏投藥陷害太子殿下的人,正是臣女自己。”
偌大的太極殿再次鴉雀無聲。
能在朝會上露臉的官員,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且不說像蕭妄那樣把戰場當自家後院一樣來去自如,至少也能做到處變不驚。哪怕天禧帝今天突然宣布要禪位給荀皇後,他們也能擺出一副見識過八百個皇帝被廢的冷漠表情,雲淡風輕地說:“不過如此。”
然這一刻,他們卻像是當真看見八百個皇帝同時被廢,并不約而同舉薦了八千個女皇上位一樣,驚愕得半天說不出來話。
“你、你說什麽?那博山爐裏的藥……是你下的?”吳興王揉了揉耳朵,以為自己聽錯。
沈盈缺卻毫無芥蒂地答:“王爺沒聽錯。那爐子裏頭的迷心散,的确是我下的。”
吳興王五官驚得要飛出天井,“構陷太子可是死罪,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沈盈缺毫不猶豫,“臣女已經想得十分清楚了。”
“你自個兒下藥,還真就自個兒承認了?!”
吳興王這下連太陽穴裏的青筋都要蹦出天井了。
入朝參政這麽多年,他見識過陰損無德的小人,也遇到過坦誠如赤子的君子,似這種又陰又誠的純傻子,他還是頭一回見。
這叫什麽?
無聊日子過久了,給大家表演一個大鬧東宮,犧牲自己,娛樂他人?
她怎麽不幹脆當着父皇的面,直接給蕭意卿灌一碗鶴頂紅,那多威風,保不齊還能載入史冊呢!
誰知沈盈缺大手一揮,竟是比他想象中還要坦誠:“我不單承認那迷心散是我下的,還承認給太子殿下和舍妹傳信的假內侍,以及撺掇一衆女客去層城觀賞花捉奸的事,也是我一手策劃,就為了将太子殿下和舍妹一道‘捉奸在床’,好讓臣女有由頭,退了這樁荒唐的親事。”
吳興王:“……”
完全傻眼了。
整個朝堂也因這番話徹底炸開了鍋。
有人罵沈盈缺欺君罔上,構陷太子,應當重處;
有人則說無風不起浪,給人家定罪前,怎麽也得先聽人家把話說完,沒準另有隐情呢;
也有人質疑沈盈缺的用心,懷疑整段說辭都是她編的,其真實目的就是想幫那個幕後真兇開脫,說完便一個勁地朝蕭妄使眼色,生怕大家不知道他在陰陽怪氣什麽。
天禧帝沉着臉,不置可否。
荀勉之皺着眉,深深打量。
蕭意卿疑惑地望着不遠處長身而跪的少女,不知她究竟何意,手臂上的疼痛都暫時忘卻。
連蕭妄也朝她睇去兩道幽深的目光。
吳興王氣得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麻腳鴨,都忘了自己的立場,開始幫蕭意卿怒罵沈盈缺:“你做出此等辱沒天家尊嚴的事,還好意思觍着臉過來求父皇幫你退親?你莫不是也中了迷心散,瘋了不成?!”
山羊胡子也忍不住賤格發作:“欸,這怎麽能說是中了迷心散瘋的,她明明一直都這麽瘋。”
沈盈缺皮笑肉不笑地道:“倘若這種程度就叫‘瘋’,那王大人以後出門可要當心了,說不準哪天叫我碰上,就不小心再‘瘋’上一回,将您打得鼻青臉腫,滿地找牙,連那兩位美姬都認不出來。到時您可千萬別怪罪,誰讓我‘一直都這麽瘋’。”
“你休要猖狂!”山羊胡子大喝,“你構陷太子,破壞皇後生辰,可謂罪大惡極。就算太子肯放過你,陛下和皇後娘娘也定然不會姑息。這頓罰,你無論如何也逃脫不掉。”瞟了眼蕭妄,又道,“哪怕有廣陵王殿下為你求情,也無濟于事!”
沈盈缺哂笑,“我若真想逃,又何必起這麽大早,跑來這裏自讨苦吃?套輛快快的馬車,躲到城外莊子上,等風頭過了再回來繼續享受陛下的恩寵,不是更好?”
山羊胡子一噎,心道的确是這麽個理,他也不是傻子,看不出她今日行事有多詭異,只不過話趕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若就這麽輕易服軟,他以後還有什麽顏面出門見人?
于是硬着頭皮繼續叫嚣:“你少在這裏狡辯!藥是你下的,人是你騙去的,婚也是你非要退的,太子殿下何辜?此番若不嚴懲,豈不要叫北邊那群蠻子笑話,說我們堂堂大乾朝的太子,竟還不如一個小女娘的裙帶親來得重要?”
說罷他便要跪下再拜,懇請天禧帝降旨。
然沈盈缺卻幽幽道:“太子殿下何辜?我承認昨日宮宴上的局是我布的,但我可從未說過,太子殿下與舍妹之間,并無半點私情。”
說罷,她也朝天禧帝拱手再拜,“啓禀陛下,宮宴之事的确是臣女行事不當,臣女該當受罰,絕無二話。只是其中內情,還請陛下聽完臣女之言,再做決斷。”
“當年落鳳城破,阖城百姓流離失所,臣女也痛失雙親,若非陛下垂憐,臣女安能茍活至今?又如何能與太子殿下結親?彌天大恩,臣女從不敢忘,更不敢心生怨怼。可就在前幾日,臣女偶然得知,早在陛下口頭将臣女許配于東宮之前,太子殿下就已然和舍妹私定終身。臣女不願受此羞辱,亦有心成全有情人,故而生了退婚之意,還請陛下為臣女做主!”
此言一出,殿內立時被此起彼伏的“哎呀”驚呼聲淹沒。
天禧帝愣在禦案後,蕭意卿腦袋“嗡嗡”,連最是沉得住氣的荀勉之也驟然黑了臉。
山羊胡子厲聲大喝:“你少血口噴人,誰不知道太子殿下這些年為你守身如玉,平日和小宮人調笑一句都不曾,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
沈盈缺像瞄準靶心一樣豎目瞪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太子殿下行事謹慎,所有往來書信皆焚于燈火,不曾留下任何把柄,可舍妹卻不是。她不忍心毀掉殿下留給她的墨寶,也怕殿下以後賴賬,不肯認她,便是一張字條,她都千寶萬貝地珍藏起來,連個折角也無,這積年累月地積攢下來,都快鋪滿一整張床榻。”
最後半句話,她語氣刻意添了幾分玩味,惹人遐想無限。
山羊胡子眉梢抽了抽,仍道:“口說無憑,令妹人就在沈家,而你也是沈家人,焉知那些所謂的‘書信’,是不是你尋人仿着太子的筆跡僞造好,再放到令妹房中的?你連給太子投藥的事都幹得出來,還有什麽做不出來?”
沈盈缺冷笑,“若無确鑿證據,我自不會輕易放矢。你們昨日派人上沈家盤問舍妹的時候,難道就沒有發現,她跟前的貼身婢女全都不見了?”
山羊胡子眼皮一跳,很快反應過來:“她們都在你手裏?!”
沈盈缺嬌嬌一笑,“不僅在我手裏,眼下還都在西掖門外聽候召見。好巧不巧,她們還都随身攜帶着這些年太子殿下私下裏贈予舍妹的禮物。小到香囊首飾,大到銅鏡花觚,可謂應有盡有。有些還都是禁中貢品,世間獨一無二,若無太子殿下首肯,誰也挪用不得。王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叫她們将東西拿上來,和內廷司的名冊比對,看看我究竟有沒有冤枉太子殿下!”
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衆人心上,每個人的面色變化精彩紛呈。
山羊胡子期期艾艾說不出來話。
天禧帝雙眉緊鎖,一言不發,以目示意曹惟按照沈盈缺說的去辦。
待東西和名冊都相繼呈上來,當衆核對,發現确系東宮之物無疑;那幾位婢女被宣上禦前,對太子和自家女公子的私下往來也供認不諱,天禧帝臉色越發難看,擡手用力将名冊往蕭意卿身上一擲,冷笑連連。
“朕竟一點也不知,太子原來這般深情,連朕賞賜給你的生辰禮,都敢輕易轉贈他人。”
荀派官員齊齊打了個哆嗦,腦袋縮到笏板後頭,不知該如何應對。
沉穩如荀勉之,額頭也滲出一層薄汗,心潮起伏間不由意味深長地瞥了眼沈盈缺。
幾日不見,這丫頭是越發厲害了。
當大家都圍着那頂博山爐争論裏頭是否被人動過手腳時,她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承認自己的罪行,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等大家都開始攻讦她的罪狀時,她又另辟蹊徑,直接從問題的本質入手,将矛頭又引回到太子的不軌行徑上,讓大家啞口無言。
仔細想想也對,博山爐裏頭到底有沒有被人投過媚藥,有什麽要緊?
蕭意卿是不是主動去見沈令宜的,又有什麽幹系?
她是來退親的。
只要能證明蕭意卿和沈令宜的确早有私情,且定親後還一直藕斷絲連,這門親事就能退掉。
而宮宴上發生的一切,和今日這場可笑的朝堂辯論,不過都是她用來達到目的的手段——
荀家勢大,又兼手眼通天,她若直接拿着這些證據,到天禧帝面前懇請退親,只怕連面聖的門都還沒摸着,他們的人就已經把所有證據都消滅得一幹二淨。
而現在鬧了這麽一出,不僅将他們的注意力全都轉移到宮宴上,還将秋家也拖了進來,幫她分散他們的精力,讓他們無暇去兼顧沈家,這才給了她機會,從沈令宜手上拿到證據,繼而再借宮宴之事鬧出來的巨大風波,順利将證據當衆提交到天子面前,由他發落。
這事本就是蕭意卿理虧在先,天禧帝又是個頂頂不親荀派的人,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答應這門親,迫于荀家壓力才不得不點了這個頭,眼下現成的把柄落他手裏頭,他如何還會放過?
呵。
這丫頭還真是好心計,居然把所有人都算計了個遍!
想他荀勉之縱橫朝堂這麽多年,對上盛年時期的嘉祐帝,都未嘗落過下風,而今竟然栽在一個小女子手裏。
好好好,可真是太好了!
荀勉之憤恨地磨了磨牙,深吸幾口大氣,才勉強平複心緒。
重新斟酌了下目前的形勢,他出列拱手道:“啓禀陛下,僅憑幾個婢女的一面之詞,就給太子殿下定罪,未免太過武斷。須知當年武帝的巫蠱之禍,也起于奸佞的毀謗之言,不可不鑒。不如先問問這幾位婢女,晏清郡主尋她們過來作證時,是如何同她們說的?是告訴她們‘太子和沈三娘子悖禮失德,請她們為天證道’,還是‘誰肯站出來出告太子和沈三娘子,統統有賞’。禦前狀告儲君可不是小事,能有這番膽量,總得有個說法吧?”
秋派官員心頭一沉,皆道“好厲害的詭辯術”,一句話就把矛頭又轉到了別處——
以奴告主本就需要莫大的勇氣,更何況是在禦前,狀告的還是太子,一旦失敗,說一句“死無葬身之地”都是輕的。那些深受儒家教義熏陶的有志之士,都未必有這等覺悟,敢舍身證道,更何況幾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婢女?
用屁股想都知道,定是晏清郡主許諾了她們不少好處,才叫她們動了心。
雖是情有可原,但手段終究不光彩。
姓荀的就是看穿了這點,才有意将風向往“收買人證”上引。
只要能證明這些婢女的确受了晏清郡主的利誘,那她們提供的證據也會變得微妙,太子和沈三娘子的事,自也不能妄下定論。再加上荀派那群人的三寸不爛舌,保不齊最後就真成了晏清郡主私自挪用東宮物什,構陷太子。
畢竟她連在皇後生辰宴上給太子投藥的事都做得出來,還有什麽是她不敢的?
幾個小婢女被荀勉之一吓,果然都結結巴巴,說不出來話。
荀派官員如聞號角般一擁而上,跟着叫嚣,讓沈盈缺先說說自己是如何拿到這些證據的,再來定太子的罪。
有幾人話說得還格外難聽:“一個未出閣的小女娘,不在家琢磨日後怎麽伺候郎婿,還一徑給人潑髒水,不是天生蠢毒,就是水性楊花,想找個借口另尋高枝。”
“這高枝不是挺明顯的嗎,還用得着猜?”
“若不查個水落石出,只怕又是一個夏姬哦。”
——夏姬乃是春秋時期鄭國的一位公主,容貌生得極好,性情卻尤為荒/淫,曾三度為後,七嫁人婦,一生不知與多少諸侯大夫暗通過款曲,又不知連累多少人為她無辜喪命,其中還不乏真父子、親兄弟,號稱“殺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國兩卿”,放在禍水裏頭,也算得上是頭號極品。
拿她作比喻,已經是指着鼻子明罵了。
荀派自己人都有些聽不下去。
沈盈缺卻語氣平靜道:“諸公對夏姬之事如此念念不忘,莫不是也在暗中惋惜,自己不能成為她的裙下臣?”
那幾個爛嚼舌根的官員立時被塞住喉嚨,說不出話。
山羊胡子站出來呵斥:“你休要污蔑人!諸位大人不過是在陳述事實,何錯之有?倘若你當真問心無愧,就直接告訴大家,你的證據都來得堂堂正正,并無半分威逼利誘之嫌。倘若說不出來,誰又能保證,你不是在包藏禍心,欲行夏姬誤國之事?”
沈盈缺乜斜眼睨他,“我是夏姬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難不成太子與舍妹私通之事,會因為我個人的品行,而有所改變嗎?”
“況且陳楚之亂,與夏姬何幹?貪圖她美色的是男子,為争奪美人而大打出手的也是男子,因己身能力不濟而害得國家走向滅亡的更是男子。夏姬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被搶奪的獵物,一種勝利者的獎賞,一塊案板上的魚肉,同我一樣沒有資格站在朝堂上指點江山,也不曾擁有一支能夠足以踏平萬裏山河的精兵強将,甚至連自己的婚嫁都做不了主。這樣的無能之輩,倘若換成男子,和諸公一道同朝為官,諸公恐怕連多餘的眼神都不屑分去半個,怎的一變成女子,就立馬成了能掌握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鍵?難道諸公每年随聖駕出城圍獵,因自己騎術不精而跌馬摔傷,也要說是那頭被你們萬箭穿心的鹿,在設計謀害你們嗎?”
“王大人這番言論,究竟是真心在為太子殿下叫屈,還是單純覺得我不過是一個小小女娘,根本沒資格為自己說話,即便真有什麽天大的委屈,也不配指責經天緯地、才名卓著的太子殿下!”
“你!”山羊胡子又一次被堵得啞口無言,梗着脖子不願服輸,“你……你這是在詭辯,簡直可笑,可笑至極!”
言辭蒼白得連自己人都忍不住朝他翻白眼。
可沈盈缺還真因為這樣一句話,顫了顫濃睫,低頭慘然一笑,“王大人這話倒是沒說錯,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挺可笑的。”
山羊胡子一愣,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沈盈缺已收回目光,向上朝天禧帝稽首一禮,“陛下現在總算知道,臣女為何要出此下策了吧?”
不待天禧帝開口,她便自問自答地嘆了口氣,“因為不會有人相信臣女呀。”
“太子殿下賢名在外,舍妹又慣會籠絡人心,而臣女又是個飽受争議之人。即便臣女說出真相,也會被曲解成無端構陷;拿出證據,也會有人說是臣女別有用心,故意造假;哪怕最後,臣女能夠證明這些人證物證都幹幹淨淨,沒有絲毫作僞,也會有人搬出一百種方法,一千桶髒水,排着隊地往臣女身上潑。只因從一開始,就沒人覺得臣女會受委屈,也沒有資格同太子殿下退婚。”
“人行正道,鬼祟才走邪徑。倘若不是當真求告無門,臣女又何必孤注一擲,去背這給未婚郎婿投藥的罵名?臣女也有自尊,也有驕傲,也想堂堂正正、毫無污點地嫁給一個真心疼愛自己的良人,安穩度過一生,怎奈這世上總是權勢蓋過真相,雄辯勝于事實,哪怕臣女剖開自己的肚皮,讓大家看看臣女的真心,也抵不過一張張能真正開口講話的嘴。”
“陛下您說,臣女這樣以卵擊石,是不是很可笑?”
她仰起頭,自嘲地扯了下嘴角,聲音苦澀又不甘。
纖薄的雙肩顫如蝶翼,卻堅持維持着挺身而跪的姿勢,不願彎折半分,好像風雨中掙紮着從枝頭萌出腦門的花苞,有種近乎孤勇的倔強。
在場衆人無不動容,連山羊胡子也沉默下來,難得沒有繼續跟她擡杠。
荀勉之手心滲出一層冷汗,幾乎拿不住笏板。
這番話說得可謂相當有水平,乍聽仿佛當真只是一個走投無路的小女娘,為了自己的婚事,在禦前示弱博憐,實則每一句都在影射天禧帝現如今的處境——
“太子殿下賢名在外,而臣女飽受非議”,是在說荀氏等一幹士族在外弄權,皇權則被他們架空成一個有名無實的花架子,為世人所輕慢;
“無論有沒有證據,都會被打壓排擠”,則是在暗示天禧帝登基後的這些年,每每想要推行什麽政令,鞏固自己的皇權,都會被士族們扼殺在搖籃裏,寸步難行,就因為士族們也都沒把他這個皇帝當一回事!
而她想要嫁一個良人的簡單願望,也正暗合了天禧帝想勵精圖治,成就一番自己的事業的美好願景。而這願景好死不死,也正好在被“一張張能真正開口講話的嘴”,堵得死死的。
她說她可笑。
天禧帝又何嘗不覺得自己這個傀儡皇帝當得十分可笑?
以己為喻,引得天禧帝共鳴,對她的難處感同身受;證據的來源的确說不清,那就幹脆徹底模糊掉,不讓別人有機會再提。
這丫頭是真的很會利用自己的優勢,和對方最在意的弱點,為自己造勢。
倘若他們再以權勢威逼下去,難保天禧帝不會龍顏大怒,執意要為她撐腰到底。到時別說太子的親事,連他們也要跟着吃挂落。
果然,天禧帝聽完這番話,龍目隐隐泛起水意,身形也微微搖晃,幾次張口想說點什麽,卻都哽咽得難以言語,緩了許久,才終于啞聲道:“先起來吧,地上涼,別跪壞咯……”
荀派官員心頭皆道不好,忙要開口阻攔。
那位自今日上朝起就一直發揮失常的司徒公秋道成,終于靈感爆發,來了句近日最佳箴言:“此陛下家事,何須外人多嘴。”
一下就把那些跟皇家毫無血緣姻親關系的官員,噎得齊齊沒了聲。
天禧帝似也從這句話得到啓發,端肅起龍顏,格外堅定道:“姻緣乃天定,朕不敢妄言。但既然襄王有他意,神女也無心,再強迫阿珩和太子結為夫妻,也不過是為人間多添一對怨侶,索性就……”
“既是家事,還請父皇容兒臣先問一句,晏清郡主是當真要舍棄這麽多年的感情,與孤一刀兩斷嗎?”
一直沉默不語的蕭意卿忽然開口,打斷了天禧帝的話,也打斷了衆人流轉各異的思緒。
因蕭妄始終沒有松開他的右手,也沒有卸下鉗制他的力道,他只能一直保持着單腿屈跪的姿勢,憋屈地在朝堂上當一個美貌又可憐的吉祥物,任由大家打量。
然眼下,也不知是受了沈盈缺那番話的刺激,還是被天禧帝馬上要宣之于口的決定駭到,他竟抗着蕭妄施加在他手臂上的怪力,生生從地上站了起來。
蕭妄挑了下眉峰,睨了眼他袖口淋漓淌落的血,又看了看身旁的沈盈缺,輕聲一笑,還真松開手,退到一邊看熱鬧。人始終和沈盈缺保持半步距離,一有情況就能随時上前保護她。
沈盈缺得了天禧帝的恩準,從地上站起來,側眸略略掃了眼蕭意卿,聲音清淡道:“殿下現在過來問這些,還有什麽意思?往事已矣,還是早些向前看的好。”
“往事已矣?呵,好一個‘往事已矣’,孤倒要問問,晏清郡主究竟想怎麽個‘已’法!”
蕭意卿雙目充血,瞪着沈盈缺咬牙切齒。
“五年前九臯山秋狩,你還未學得騎術,就不聽勸阻,擅自駕馬出獵宮,險些摔落懸崖,是孤冒死将你救回,為此還傷了右膝,至今陰天下雨還會酸疼;”
“三年前上元節,你說你看膩了宮裏的花燈,想瞧瞧秦淮河上的燈會,奈何一直找不到機會,是孤特特從城中搜羅來各色民間的花燈,在辰芳殿為你布置了一場獨屬于你一個人的燈會,就為了哄你開心;”
“你喜食燕窩,尤其偏愛真臘一帶盛産的血燕,偏那東西又少又不經保存,宮裏都不常有,也是孤每年安排人專程從交州為你運來,風雨不辍,光是這裏頭折損的財力,都夠再建一個樂游苑。”
“錢財可償,禮物可退,但你欠孤的這些情意,又打算怎麽還!”
沈盈缺靜靜看着他,“所以殿下現在是打算和我重翻舊賬了?”
蕭意卿冷笑,“只怕是翻了,也動搖不了郡主這顆鐵石心腸。似你這種刻薄寡恩,自私涼薄之人,又怎會懂得‘情意’二字有多珍貴?”
這話本是諷刺,雖不覺得能起到多少作用,但能膈應一下人家也是好的。
誰知沈盈缺聽完不僅沒任何異常反應,還極其順口地接下話茬:“自然是不懂的。畢竟殿下口中這些所謂的情意,本來就只是殿下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蕭意卿一愣,怒道:“你說什麽?!”
沈盈缺直視着他的眼,半點不慌,“五年前的秋狩,殿下曾答應教我騎馬,我推了所有宴席,在獵宮等了三日,沒等來殿下任何音訊,我以為殿下政務繁多脫不開身,便先跟着殿下送來的騎射師父學起來,豈料那西貝貨竟哄我坐上一匹瘋馬,險些墜崖喪命。”
“騎射師父?孤何曾……”蕭意卿下意識反駁,腦筋一轉,人頓時僵住。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沈盈缺微微一笑,“殿下不清楚這事也正常,畢竟我也是昨日盤問過這幾名婢女,才知道殿下那段時日之所以沒來尋我,并非是被政務纏住,而是叫舍妹絆住了腳。而那所謂的騎射師父和瘋馬,也是舍妹假托殿下的名義送來的。”
蕭意卿“唰”地白了臉,鋒利的辭風變得支支吾吾:“她……她應當不是故意的,沒準她也是被那人诓騙,好心辦壞事……”
沈盈缺沒有理會他的馬後炮,繼續順着他的舉例說道:“再說三年前的上元節,殿下的确是尋來不少民間的花燈,那些花燈也的确巧奪天工,美輪美奂,我也是打心眼裏喜歡。但請殿下仔細想想,您當真是為了我,才專門去尋的那些花燈,還是你陪舍妹在秦淮河游玩累了,順手把她不要的幾盞花燈,帶回宮裏糊弄我?”
蕭意卿脫口就要說“當然是專門給你買的”,可看着那雙清明坦蕩的大眼睛,他竟無論如何也張不開嘴。
沈盈缺嘆了口氣,“以殿下的聰慧,聽到這裏應該也能明白我所說的‘一廂情願’,究竟是什麽意思?您并沒有您想象中那般重視我,我也從未在您身上得到過什麽真心實意,我們只是一場誤會。就像這些年,殿下源源不斷送給我的血燕窩,看似彌足珍貴,感人肺腑,實則我卻因為對燕窩過敏,從未真正喜歡過一樣。”
蕭意卿如遭雷擊,驚訝大叫:“你說什麽?!你對燕窩過敏?不可能,你明明說過你最愛吃的就是……”
這回不等沈盈缺點破,他自己就反應過來——喜歡吃燕窩的不是沈盈缺,而是沈令宜。
他從未問過沈盈缺的食性,沈盈缺怕招他嫌煩,也從來不敢在他面前提,反倒是沈令宜每每吃到他送去的燕窩,都會有意無意地說上一句:“阿姊最愛吃這東西了,也不知道辰芳殿的庖廚能不能做出她喜歡的味道?”
像是被淬毒的利刃一下捅穿七寸,蕭意卿踉踉跄跄,幾乎站不住。
曾經自诩的深情不移,原來只是他的自以為是;曾經以為的真情被負,都只是第三人給他編造的醜陋謊言。
兩個人相處,總得有人把自己的身段放低些。
他以為那個人一直是自己,卻不想其實從來都是她……
蕭妄還在旁邊幸災樂禍:“太子現在可還覺得,這門親事必須結下去?”
蕭意卿一下握緊了拳,臂上湧出更多猩紅。
許是不甘心就這樣被人抛下,也許是他單純不願被這位皇叔比下去,又或許只是因為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緣由的難舍之情,他竟扯動嘴角,冷笑道:“當然。”
“阿珩是孤命定的妻,孤自是要和她結為連理,相守到老。皇叔就不必操心了,乖乖滾回你的湯泉宮,等着喝孤與阿珩的喜酒就是了。”
這話何等狂野,連荀勉之這樣的老狐貍都吓了個趔趄,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
其餘衆人也瞠目結舌,驚駭不已。有幾人手上不穩,笏板滑脫,“哐當”砸得足上翹頭履都高了幾分。
沈盈缺也驚得往前邁了一步,“你發哪門子瘋?腦子敲傷了就去治,舌頭沒滋味就拿井鹽腌,別在這裏滿嘴跑馬車。”
還太子呢,說不過就開始耍無賴,丢不丢人?
不肯退婚也就罷了,她早料到不會這麽容易,可當衆羞辱蕭妄是什麽意思?
真以為他“活閻王”的名頭,是跟羯人玩“細作過家家”玩出來的?要知道上一個敢這麽跟他叫板的,已經被亂箭射成篩子,丢進長江供河豚崽崽們練習吸腮鼓腮喝水吐水啦!
說着自己也噘起嘴,叉起腰,臉頰鼓鼓像一只翹嘴小釜,下一刻就要被沸騰的水汽頂翻釜蓋。
蕭妄忍俊不禁,老母雞護崽般将人扯回自己身後安置好,眉眼溫柔道:“他沒有瘋,只是不小心将自己的心裏話說出來了而已。”
轉身看向蕭意卿,笑容又明顯轉涼,“就是不知,太子殿下為了這門親,究竟能拼到何種程度。”
他本就是屍山血海裏頭搏殺出來的狠人,一身的血色戾氣,即便站在那不說話,也叫人心慌氣短,眼下刻意壓低聲線,就更加令人膽寒。
衆人不期而同瑟了瑟肩,越發矮下腦袋,不敢吱聲。
蕭意卿也被他周身的氣場震懾到,本能地要往後退,餘光瞥見他身後探出的半張嬌顏,又咬牙生生挺住,“何種程度不敢說,但至少能庇護她不用像條喪家犬一樣倉皇逃離都城,一躲還就是好幾年,連面都不敢露。”
“看來太子殿下的決心不小,本王倒是好奇,倘若本王執意要拆了這門親,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對付本王?”
“皇叔說笑了,您是長輩,謹美怎敢對您妄言‘對付’?只不過兔子急了還咬了,侄兒也不是軟性之人,逼急了會做出什麽來,侄兒自己也不好說。皇叔殺伐果決,想來應當也會體諒侄兒的沖動與無奈。只要侄兒一日是太子,這門親就一日不會斷,還望皇叔知曉。”
蕭妄挑眉,“哪怕會因此丢了東宮之位?”
蕭意卿果斷,“哪怕會因此丢了東宮之位。”
兩人安靜下來,四目相對,火星滋滋,随時都要将太極殿引爆。
一衆蝦米吓得瑟瑟發抖,噤若寒蟬。
沈盈缺呆在原地,一臉茫然,這場朝會的主題難道不是自己的退婚之事嗎?怎的鬧到最後卻成了這對叔侄倆當衆掐架,自己反倒成了他們的添頭?
荀勉之也是一個頭兩個大,他是舍不得這門親,但還沒舍不得到要用儲位去拼。這個蕭意卿,平時看着沉穩可靠,寵辱不驚,怎的今天這麽幾句簡單的激将法,就上頭成這樣?
他忙舉笏板上前,想說幾句圓場的話,讓大家都冷靜一下。
誰知蕭妄已搶在他前頭道:“太子殿下這般篤定,想來是對自己的品行頗為自信。正好本王手裏有一樁案子,想尋太子殿下商議。既然今日諸位大臣都在,那就擇日不如撞日,現在就拿出來,讓大家一塊參詳吧。”
說罷,他一抖寬袖,摸出一張寫滿血字的破布殘麻,高高舉過頭頂,朗聲說道:“前段時日,本王率兵平定西南林邑國內亂,取道揚州信安郡回京,途經爛柯山,偶遇一位年近六旬的老翁,被一群惡吏圍在田埂間毆打,整個人鼻青臉腫,奄奄一息。”
“本王将其救下一問,才知他原是山下石室村的一位田舍翁,妻兒早亡,只剩一對孫子孫女與他相依為命。因負擔不起沉重的田稅,他們舍了祖上良田,舉家搬遷至山上開墾荒地。筚路藍縷地熬了兩年,終于将荒地改造成良田,以為終于能夠苦盡甘來,孰料當地豪強竟稱山上的田地乃是他們所有,勒令他們下山,還招來當地的官吏,将老翁的孫女強行索拿。老翁一家何時下山還田,他們就何時放人。老翁的孫兒不忿此行,血書上告,也被打成重傷。”
“縱觀古今,土地兼并一直是噬民之疽,亡國先兆,若不盡快處理,早晚會引起民變,禍害無窮。陛下這些年多次下令丈地清田,也是為了防微杜漸,消弭亂源。本王忝為大司馬,見此惡行,自也不能坐視不理,于是順藤摸瓜調查下來,竟發現信安郡內,光是那石室村,就有三分之二的良田,被當地豪族以各種理由圈占。官府從中受賄,幫他們隐田隐丁,千畝良田故意丈量成百畝,百戶丁口只報了二十。而這部分被隐瞞的田地所需繳納的賦稅,則分攤到剩餘的三分之一農戶身上,致使餘下的百姓民不聊生,或走投無路,自盡身亡;或賣身豪族,為奴為婢;或像這位田舍翁一樣舉家搬遷,去別處開墾荒地。幸運的,能熬到荒地成良田;不幸的,則直到餓死,都還在沃肥施壤。即便能成功開墾出良田,也難保不會像這位田舍翁一樣,再次被豪族盯上。”
“而好巧不巧,此番在信安郡大肆圈地的豪族,正是荀家的子弟,太子殿下的從兄,荀泰。而更巧的是,他每次在外侵田,打的還都是東宮的旗號。不知太子殿下有什麽想說的?”
他邊說,邊将麻布血書狠狠摔在蕭意卿臉上,嘴角噙笑,陰冷異常。
衆人不由齊齊倒吸口涼氣。
隐田隐丁,歷朝歷代都是國家大忌,即便皇權衰微如大乾,也不曾姑息。前朝嘉祐帝更是鬧出因侵地欺民一案,誅殺南渡功臣後裔之事。天禧帝登基後,為了從士族手裏奪權,更是幾次三番大力度田。前兩年就有不少二等閥閱,因私圈田畝被抄沒家産,流放寧州,至今未歸。
若說宮宴私會之事,還只是太子私德有虧,退了婚就了事了;那縱容子弟圈地隐丁,就切切實實要威脅到儲君之位了!
荀派官員連忙開口找補。
一個圓臉說:“那荀泰不過是荀家一個不成器的子孫,平日連宮門都進不得,更別說和太子殿下搭上關系。此番也定是他自作主張,借東宮之名作威作福,魚肉百姓。太子殿下是無辜的。”
另一個國字臉發現這種說法會把整個荀氏拉下水,趕緊劃清界限道:“那荀泰雖是荀家子,但因觸犯族規,早被逐出都城,一言一行,皆與荀氏無關,還請廣陵王殿下莫要胡亂攀咬。”
而荀氏第一追随者山羊胡子王大人,更是急得嗷嗷跳腳,“山野刁民的瘋言也可當真?信安郡的父母官都沒說什麽,王爺瞎操什麽心。”
蕭妄只道:“荀泰雖是受族中責罰,才去的信安郡,但他的名字并未從荀氏族譜上抹去,手中的産業也都在荀氏門下,如此,又怎能說他與荀氏無關?”
圓臉張了張嘴巴,無言以對。
蕭妄繼續道:“太子雖未與荀泰有過深交,但荀泰侵地時用來恐吓農戶的令信,的确出自東宮,太子即便不是主犯,也要落個失察之罪,如何算得上無辜?”
國字臉摸了摸耳朵,無話可說。
蕭妄又看向以山羊胡子為首的荀派諸人,“至于信安郡的父母官,他們和荀泰狼狽為奸,自然是欺上瞞下,無所不用其極。本王身為朝廷命官,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如何就成瞎操心了?且荀泰所犯罪行,樁樁件件都查有實證,諸位若有異議,本王現在就可将證物一一呈上,讓陛下當堂決斷。到時候太子殿下和荀相公的臉面還能不能保得住,本王就不清楚了。”
諸位官員齊齊垂下腦袋,理屈詞窮。
蕭意卿和荀勉之也都沉着臉,一言不發。
偌大的太極殿不知道第幾次陷入死寂,連穿堂而過的風都似被凝住,許久不曾拂去衆人臉上涔涔滑落的冷汗。
蕭妄卻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悠然負起兩手,像個返回兇案現場欣賞被害者家屬痛苦表情的變态殺人魔一樣,心滿意足地掃視過殿內每一張烏雲密布的臉。
視線轉回蕭意卿身上,又閑閑伸起兩根手指,好整以暇地搖晃。
“太子殿下的從兄,亦可算作是半個皇家子孫。此樁侵地案,自也能當成皇族私事處理。太子殿下不是說,為了保住和晏清郡主的婚事,願意舍棄東宮之位嗎?那本王就給你兩個選擇——一、退了這門親,本王就将此案當家事處置,只責罰荀泰,不株連其他;二、不退這門親,本王依律呈上所有證物,以國事論處,讓諸位大臣好好聊聊,吾侄究竟有沒有能力勝任大乾的儲君。”
“是要力保這東宮之位,還是要不顧一切地守住和晏清郡主的這門親,太子殿下自己選吧。”
“想清楚了再回答,否則本王真怕你會像條喪家犬一樣倉皇逃離都城,一躲還就是好幾年,連面都不敢露。”
蕭意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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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