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退婚風波(三)

第017章 退婚風波(三)

這還真是一個誰也想不到的發展方向。

一場平平無奇的小朝會, 從審判太子宮宴上的不軌行徑,鬧到晏清郡主要當衆退婚,現在還牽扯出荀家隐田隐丁的大案, 只怕再往前倒個十年二十年,也找不出比這更刺激的。

荀派衆人滿心惶惶。

秋派衆人則興奮不已。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雖說廢除太子的提議, 是他們提前出來的。可他們心裏也清楚,單憑一樁親事就想動搖一國儲君的地位, 簡直癡人說夢。之所以還把話說那麽狠,不過是想知道荀派不會輕易罷休, 自己提前把價喊高些, 也方便将來讨價還價, 好達成他們真正的預期。

譬如責罰太子, 貶谪幾個荀派官吏什麽的。

可現在經蕭妄這麽一攪和,不僅原本的目标在望,連最初那個随口一提的美夢, 也可能不再是夢,誰人不喜?

吳興王活像一個熬死了十任主母的憋屈小妾,整個人精神抖擻, 容光煥發, 指着蕭意卿的鼻子幸災樂禍, “說大話又不上稅,皇兄若真有自己說得那般情深義重, 就趕緊拿出行動來,可千萬不要為了眼前這點蠅頭小利,放棄自己的本心。等你和晏清郡主成親, 皇兄定會給你們備一份舉世無雙的大禮,保佑你夫妻二人永結同心, 白頭到老!”

——好像剛才答應要幫沈盈缺做主退婚的人不是他一樣。

秋道成撚着絡腮胡,樂呵呵地加碼:“無論吳興王贈殿下什麽婚儀賀禮,下官統統翻倍!”

——好像剛剛那些鼓動天禧帝狠狠責罰太子的惡言,不是他說的一樣。

沈盈缺忍不住想笑。

她雖看不慣這對甥舅躲在別人背後摘桃子的行徑,但不妨礙他們眼下敵人一致,放惡人去磨惡人,能省去她不少力氣,她也就懶得計較。

甚至還想打發人回去,将她昨夜浸在山泉水裏的甜瓜撈上來,好讓她邊吃邊看戲。

Advertisement

可蕭妄聽完卻皺了眉,“吳興王若這麽想促成這門親事,本王不介意幫你也查一查你家從弟的田産,看看能不能讓你和太子湊一個‘棠棣之華,好事成雙’。”

沈盈缺:“……”

這難道是重點?

吳興王也瞪大眼睛,“皇叔,您是不是搞錯了?侄兒可是您這頭的,您怎麽能幫着外人,滅自家威風?”

可蕭妄覺得自己沒搞錯,這就是重點,長袖一擺,還頗為寬宏大量地說:“吾侄放心,就算你當真促成了這門親,皇叔也不會公報私仇,讓你和你皇兄一樣丢了封位,至多也就挨幾頓板子,抄幾座莊子,再發配到邊疆放幾年山羊羔子。都是一家人,皇叔是不會對你痛下殺手的。”

沈盈缺、吳興王、秋道成:“……”

那可真是要好好謝謝你呢。

天禧帝側頭忍笑,主動把偏離到九霄雲外的話題拉回來:“侵地之事非同小可,即便是皇子,也不能越過國法。太子不妨先說說,荀泰究竟是如何拿到東宮令信的。”

蕭意卿咬着牙,面色陰沉。

荀泰之流的荀氏子弟,他自是從來沒見過,也從來沒結交過,不過是依照親戚的情分,逢年過節都會給他們送些恩賞。想來那所謂的“令信”,就是某樣镌有東宮徽記的賞賜,叫那荀泰拿去信安郡充門面,吓唬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升鬥小民。

自己完全是被無辜牽連的。

可這樣的說辭如何能夠服衆?

且不說他身為皇子,本就有約束母族子弟之責,便是作為一國儲君,能讓麾下之人随意拿到自己的東西胡作非為,就已經足夠證明他的監管之能有多不濟。哪怕不是侵地這樣危及國本的大案,也得治他個疏忽失察之罪。

這該如何是好?

難不成真要他拿東宮之位,去換一門親事?

這怎麽可以……

“太子殿下若抉擇不出來,不如就先退了這門親,将東宮寶印交出來,到廷尉府慢慢想。本王會給你安排一間坐北朝南的安靜獄室,慢慢思考的。”

這是要同時把親事和東宮之位一并撤奪啊!

蕭意卿驚呼出聲:“你剛剛還說讓孤自己選的?!”

蕭妄無辜眨眼,“是啊,是讓你選啊。可你不是沒選嗎?皇叔只好替你來選。讓皇叔選……那就是另外的說法了。”

“你你……你好好……”

蕭意卿氣得渾身發抖,百會穴都要冒煙。

見過卑鄙的,也見過無恥的,但能把“卑鄙無恥”四個字運用得這麽理直氣壯,且毫不顧忌地寫臉上的人,他還是頭一回見。

孰料那卑鄙無恥之徒兩手一攤,竟是比他想象中更加沒有下限:“皇叔知道自己很好很好,大家也都知道皇叔很好很好,侄兒不必這麽‘好好好’地一直誇,不然連皇叔都要懷疑,你是不是想借口舌之便,行賄賂讨好之事了。”

蕭意卿徹底氣結。

而那位“很好很好”的皇叔,還在笑眯眯地環視衆人,“本王說得對不對啊?”

衆人:“……對。”

蕭妄越發滿意。

荀勉之擡手抹了把額汗,胸口急跳不已。

這樁侵地案着實打得他措手不及。

作為荀家現如今的家主,荀泰這人他自然是知道的;他的品行有多不堪,自己也一清二楚。否則當初他也不至于将人攆到信安郡磨性子,連都城都不讓待。

原以為那厮膽小怯懦,到了地方上,至多也就毆打幾個良民,強搶幾個民女,做不出特別出格的事,荀家都能幫他擺平,不會有什麽大事。豈料這一放,竟是直接将他縱成了脫缰野馬,給他惹來這麽大一麻煩。

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直接一棍子将人打死!

還有這個蕭妄,悄無聲息地提前回京也就罷了,還在他的地盤做了這麽一番大事,自己竟一點不知道,底下那些人都是死的嘛?!

荀勉之暗自咬牙,強忍脾氣執禮道:“啓禀陛下,這個荀泰的确是太子殿下的從兄,微臣的從侄,但其性情頑劣,不孝不悌,無才無德,還屢教不改,族中尊長早已對他積怨已深。當初他犯下大錯,被罰去信安,族中長輩就已經決定要将他從宗譜中除名。蓋因其母終日沉疴在榻,壽數難長,大家不欲惹她傷心,這才按下沒提,只等她過身後再議。卻不想這一念慈悲,竟縱得他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害得信安百姓苦不堪言。”

“此樁侵地案乃荀泰一人所為,與太子無關,更與荀氏其他子弟無關,還望陛下莫要牽連無辜。為證清白,臣今日下朝歸家,便立馬開宗祠,祭天地,召集族中耄耋,将這欺師滅祖、無德無形的不肖侄從宗譜上除名,再親自押解到廷尉府,交由陛下發落!”

這顯然是要劃清界限,棄卒保車了。

蕭妄哂笑,“荀相公還真是大義滅親,殺伐決斷。倘若當初在荀泰鑄成大錯前,就有這般魄力,又何至于被逼迫至斯?”

荀勉之的嘴皮子也不是吹出來的,當即乜眼怼回去:“廣陵王殿下若是能把關心自家侄兒未婚妻的精力,多分擔一點到社稷民生上,邊地的百姓們也能少受一些羯虜之擾。”

——這段時日蕭妄不在邊城,北邊那群羯人又開始皮癢,隔三岔五就越境滋事一番,攪得當地百姓有苦難言。都有流民開始往南跑,都城的義坊都快住不下。朝野上下已有不少聲音,要求蕭妄速速離京,去京口平亂。

荀勉之這時候提出這事,擺明了是想下逐客令,先将蕭妄從這樁侵地案中踢出去,斬了天禧帝一條臂膀,餘下的事,就能由着他慢慢炮制。

蕭妄冷哼,“難得荀相公如此關心邊地百姓疾苦,本王還以為,都城的富貴繁華,早已蒙住了荀相公的眼,讓你忘了南渡之初,你家先祖也曾為保邊境太平,百姓安康,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話若是傳到京口,讓舅父聽到,也不知他會做何感想?”

久違地再次聽到自己這位昔日老對手,荀勉之打了個激靈,長目銳掃而去。

蕭妄仿佛看不懂他眼裏的不悅,笑得越發風清月朗:“幾個散兵游勇不足為慮。歸京前本王就已修書一封,快馬送至京口。舅父業已收到書信,啓程趕往邊地平亂。此番随本王出征西南的人馬,不日也會抵達邊城,為舅父掠陣。吾家舅父尚還善飯,有他坐鎮,即便沒有本王,羯人也休想越境犯事,荀相公大可放心。當務之急,還是先聊聊信安這樁侵地案。”

他眯眼睨向荀勉之,聲音幽冷:“适才荀相公說,此案乃荀泰一人所為,與荀氏無關。荀相公這些年一直在都城,從未離京,就連這樁侵地案也是從本王口中聽說,如何就能篤定,你荀氏裏頭就沒有人助荀泰為惡?本王倒是好奇,荀泰既是一攤毫無本事的爛泥,沒有家中依仗,又是如何在信安郡捅出那麽大婁子的?”

“為還太子和荀氏一個徹徹底底的清白,還請荀相公将家中土地莊園都一一報來,交由陛下重新丈量清算,如何?”

衆人齊齊怔住。

沈盈缺也本能地抽了口涼氣。

荀氏是何等門第?百年名門,累世望族,南渡之後更是憑借從龍之功,一躍成為大乾第一士族,去他家度田,無異于在太歲頭上動土。

且水至清則無魚,越是這種盤根錯節的積年之家,手裏的莊園田地就越不可能完全幹淨。哪怕荀勉之真如他自己說的那般光風霁月,不怕人查,他底下那一大堆拉拉雜雜的親朋附庸,又如何保證?

真要查出個什麽來,又該如何收場?

難道也像之前那些二等、三等的閥閱一樣抄家滅族,送去邊境放羊?

只怕到時候蕭妄還尋他們殺個血流成河,荀家就已經找他拼個頭破血流了。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啊。

自己今日上朝和荀家打擂臺,只是想讓蕭意卿和荀家退親,而蕭妄是真想要他們死!

山羊胡子再次發揮他“荀家最佳忠犬”的美好品德,帶頭為荀勉之沖鋒:“王爺莫欺人太甚!由來只有犯事之人,才需上報家産,供朝廷清算。荀相公一不曾侵占他人田産,二不曾縱容荀泰為禍一方,憑甚還要剖開腸胃,自證清白?到時傳出去,即便無罪也要被人編排成有罪。”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蕭妄挑眉,“你說清白就清白?适才晏清郡主都已經拿出太子和沈三娘子私通的證據,你們不也照樣咄咄逼着她繼續自證清白,怎的現在刀子落到自己身上,就開始哭着嚷着喊疼了?”

山羊胡子像被燙到舌頭般囫囵沒了話。

另一荀派官員接道:“這怎麽能一樣?太子殿下乃國之根本,地位尊崇,我們這麽做,也是想讓晏清郡主的證言能更加可信,并無任何惡意。”

“那本王這麽做,也只是想讓荀相公的清白之身能更加可信些,并無任何惡意啊。”

蕭妄怼得理直氣壯。

說完,他也懶得跟這群看門犬夾纏,徑直抱拳朝天禧帝道:“陛下,隐田隐丁乃傷民禍國之大患,半點也輕率馬虎不得。為表誠意,下官願帶頭奉上自家莊園田産,供陛下清查。還望荀相公沒有忘記适才那顆憂國憂民的心,緊随本王步伐,為百官做表率。”

滿殿再次嘩然。

天下誰人不知道,蕭妄長年在外征戰,志在北伐,從來不屑鑽營莊園田地上的蠅營狗茍,且他父母早亡,家中就他一人,也不會有什麽七大姑八大姨跳出來聒噪,自然不怕人查。

這樣的條件根本不是為了讓荀氏放心,而是赤/裸裸的威脅!

荀派衆官正要反對。

蕭妄又搶先道:“為顯公平,本王名下的莊園田畝,可任由荀相公指定一人過來丈度,無論最後結果如何,本王絕不插手。同樣,荀氏名下的産業,也交由本王派人查驗。”

這聽着倒還像人話……

荀派衆官默默把嘴閉回來,掐指開始權衡利弊。

可他們還沒琢磨出個結果,蕭妄就又來了一句更加石破天驚的話:“本王欲保舉晏清郡主,為此次主事人,代本王去度查荀氏之田!”

轟——

像是一記悶雷霍然砸在太極殿上,把所有人都劈成了泥塑木雕。

沈盈缺也打了個跌,不敢置信地看向蕭妄。

他在說什麽?

讓她去度田??

度荀家的田???

啊???

是他瘋了,還是自己瘋了???

山羊胡子也咆哮出了同樣的疑問:“你在胡說些什麽!這麽大的事,你讓一個四六不懂的黃毛丫頭去主持,失心瘋了嗎?”

——而且還是個剛被他們荀派唾棄得一文不值的丫頭。推舉她來度荀氏的田,不是在當衆打他們耳光嗎?無論最後差事辦得如何,這恥辱柱他們都要釘死咯。

秋道成也不贊成:“度田之事關乎國家社稷,怎能如此草率?為了王爺的官聲,還有晏清郡主的名譽,下官還是勸王爺把這話收回去的好。”

——開玩笑!這回度田的結果可直接關系到他們秋派能不能将荀派徹底踩在腳下,這主事人就算不用千挑萬選,也得是百裏挑一,他怎麽能放心交給一個對政事一竅不通的人?

且還是個女子?

然蕭妄就只看着沈盈缺,微笑問:“敢接嗎?”

淺褐色瞳孔在陽光下隐隐閃光,仿佛珍藏在水晶盒子裏絕美琥珀,剔透又動人。

沈盈缺心裏像是被輕輕揉了下,看着他,也笑起來,“敢!王爺敢保舉,我就敢接!無論哪裏的田畝,只要還在我大乾境內,我都能幫王爺度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山羊胡子啧道:“話別說太滿,你知道度田需要做什麽嗎?怎麽度,從何處度,一畝地幾個丁口,你都知道嗎?”

蕭妄睨他,“百草堂攬盡天下庶族寒門,裏頭的英才不比朝廷裏頭的少。晏清郡主只消将相應的人才調派到需要他們的地方,就可解決大部分問題,何須她親力親為?難道王大人戍衛宮城,也是親自去宮門外站的每一班崗嗎?”

山羊胡子罵罵咧咧閉上嘴。

秋道成道:“度田一事終歸是國事,讓一女子參與,豈不有違綱常禮法?”

蕭妄:“秋大人這麽懂綱常禮法,也沒見你們秋家子弟比別人少鬧幾回廷尉府啊,每回還都是些兄奪弟妻,父占子妾,子納後母之類的腌臜事,也不怕笑掉人的大牙。”

“你!”秋道成被說得面紅耳赤,憤憤一甩袖,扭身不再說話。

吳興王想為舅父報仇,嘴巴才張開,就叫蕭妄一記眼刀紮得渾身激靈,什麽想法也不敢有了。

其餘官員見狀,也紛紛夾緊嘴巴,不敢造次。

天禧帝在冕珠後頭凝眉深思,心裏也惴惴着同樣的疑惑,擡眸撞見蕭妄徑直望過來的堅定眼神,一怔,咬咬牙,豁出去道:“忌浮看人一向很準,既然他都說無事,那這事就這般定下。荀相公也快些挑個人,去忌浮跟前點卯,免得有人不知緣由,說忌浮賴賬不認。”

說罷,又轉向蕭意卿,“度田之事甚為繁瑣,阿珩又是頭一回主持,難免要比別人更加操心,這婚事就暫且作罷,別讓阿珩再分了心。”

蕭意卿忙張嘴反對:“父皇……”

天禧帝擡起龍爪阻止,雙眼洞明地看着他,“好聚好散,糾纏無意。适才忌浮讓你自個兒選的時候,你不是也猶豫了?既然你自己也沒想好,暫且分開對你也有好處,就莫要再多言了。”

“還有這信安侵地,荀泰是畢竟頂着你的名兒在外頭作祟,你知與不知,都得給百姓一個交代。接下來一個月,你就在東宮裏待着,好好查查一下你的人,莫要再鬧出這樣的醜事,丢皇室的臉面。其餘的,就暫且不用你管了。”

這是要把太子從朝局中心驅逐出去,形同廢儲啊!

荀派衆人立時開口要攔。

卻都被天禧帝一律擡手摁下。

烏沉的眼眸透着上位者積年的威嚴,叫人不寒而栗,然下一刻看向沈盈缺,又恢複了往日慈愛的模樣,“阿珩覺得如何?”

沈盈缺自然滿口說好。

原本她今日冒死上朝,以為能順利把親事退了,就足夠她燒高香,誰知不僅親事退得毫無壓力,還能架空蕭意卿,以度田令親手拿捏荀家,她還有什麽不滿意?

眼珠子一轉,她又眯眼笑起來,“臣女還有一請求,望陛下成全。”

天禧帝挑眉,“哦?何事?但說無妨。”

沈盈缺團團行了個禮,“承蒙陛下做主,臣女現已與太子殿下無任何關系。臣女也并非牽絲絆藤之人,既然要斷,自然要斷得幹幹淨淨。适才進宮之時,臣女已命人去辰芳殿清點這些年太子殿下曾贈予臣女之物,一并歸還東宮。至于臣女贈于太子殿下之物,還望陛下替臣女做主,督促太子殿下盡數歸還臣女,以示今後各不相幹。”

朝臣們再次瞪大眼睛。

上朝跟太子讨債?這行為還真夠別致。莫說前無古人,哪怕再過個百年千年,也不會有來者。

蕭意卿正為退婚和禁足的雙重打擊煩惱,聽到這話,強行壓下來的火氣立馬控制不住,連連冷笑道:“晏清郡主可真是秋毫分明,區區幾個香囊荷包,也好意思讨回去?才出宮半日,就養成了這麽一副市儈的嘴臉,這幾年的宮中教養,當真是錯付了!”

沈盈缺淡淡乜他一眼,懶怠回答,猶自轉身朝殿門外招了招手。

兩個早就等在廊下的小內侍應聲進來,手裏擡着一根長長的絲緞卷軸,行至大殿中間,便各執卷軸一端,在衆人面前徐徐展開。面幅之大,将中間的過道完全霸占。

兩側的官員為避讓,還跳着腳往後退。

待卷軸完全展開,衆人探頭一瞧,緞上沒有繡文,亦沒有畫作,而是好幾行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布滿整個卷軸,看得人眼花缭亂,以為是什麽名家書法大作,卻發現上頭寫着的竟就只是——

王右軍《蘭亭集序》真跡一幅;

漢白玉嵌紫檀木鎮紙三對;

十二扇桐漆鑲瑪瑙玉屏九座;

婺州窯乳濁釉瓷碗碟十八套;

紫金沉香等各色香篆二十七斤;

赤金南珠羊脂玉冕冠配飾三十六套……

一衆官員:“……”

這就是太子說的“區區幾個香囊荷包”?

“區區”在哪?哪個東西叫“區區”?

這紙都已經寫不下,不得不寫在緞子上啦!

殿內氣氛頓時變得十分尴尬。

堂堂一國太子,還是大乾第一士族荀氏名義上的外孫,跟一個小女娘談情說愛,竟還花着人家的錢,這無論對皇室,還是對江左各大士族,都是一件丢臉至極的事。

天禧帝冷着臉不言語。

荀勉之皺着眉沒話說。

蕭意卿握着拳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沉默地把拳頭捏得更緊一些。

他幼年經歷雖坎坷,但畢竟皇子的身份在那擺着,吃穿用度上從沒短缺過,故而從未将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裏,只知道送到他面前,他用就是,沈盈缺對他好,也都是理所當然,何必斤斤計較東西有多貴重?數量又有多少?

後來青雲直上,就更加不在意這些細節。

卻不知,紅塵嚣嚣,世事擾擾,哪有人生來就必須對另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好?

一切“理所應當”,不過都是因為還愛着。一旦沒了感情,哪怕是一根針、一根線,也都要明碼标價……

胸口一陣鈍痛襲來,恍若有實質,蕭意卿不自覺晃了晃神,一時間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這卷超長的賬單讓他羞怒難擔,還是“沒了感情”這四個字,更加令他肝腸寸斷。

周圍一道道目光縱橫交錯而來,嘲弄有之,鄙夷亦有之。

連荀派那群最是對他阿谀奉承的官員,也都跟避瘟疫一樣,後撤步子離他遠遠的。

蕭意卿不由從心顫抖到骨,又從骨顫抖到身。

——那是一種久違而強烈的恐懼。

久到他都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是在離開掖庭之後,就立馬将那些被內侍宮人指着鼻子唾罵、鄙夷、嫌棄的痛苦統統忘卻;

還是在後來無數個輾轉難眠的深夜,明明已經穿上太子錦袍,依舊害怕獨自去走東宮那條和掖庭像極了的宮巷,對着銅鏡患得患失,滿腦袋都只有一句“沐猴而冠”。

他以為自己已經是太子,不會再體驗到幼年時的那些不堪;

他以為那些已經成為往事,而往事是不會有任何殺傷力的。

可如今,他明明還是太子,卻還是體會到了那種被目光寸寸淩遲心脈的不堪,直如一頭被利刃剝光了皮毛的野獸,無所遁形,只能在陽光下露出血淋淋的醜陋內在,供衆人恥笑。

比當年還要可怕。

偏蕭妄還津津有味地品鑒這卷軸上的每一個字,時不時還挑一兩個問沈盈缺,待仔細拜讀完,還毫不客氣地給出精準評價:“真不愧是一國儲君,香料用的都比一般人多,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大乾甄選太子,比的是誰更會招蝴蝶呢。”

蕭意卿那顆高傲的心,徹底碎成了齑粉。

他咬着牙,幾乎是吼出來:“你可知自己在做甚?!你在宮裏住了六年,吃穿用度皆出自皇家,皇家從未有任何人命你歸還過什麽財帛,你倒好,才出宮待了一夜,就叫嚣着要向皇室讨債了?你還知不知何為感恩?何為羞恥?”

沈盈缺長袖一擺,毫不在意:“我知不知感恩,都不妨礙太子殿下是個老賴。”

“臣女能平安長于皇城,全蒙陛下不計親疏,視臣女為親女般盡心疼愛。拳拳護佑之恩,臣女自是沒齒難忘。百草堂上下也心懷感激,這些年進貢給內廷的珍奇草藥,名貴珠寶,只會比太子殿下壽誕時候才想起要孝順陛下、随手送出去的幾顆夜明珠要珍貴。莫說眼下臣女只是離宮,便是将來埋進墳裏,也斷然不會命人向陛下讨要一分。倒是太子殿下您……”

她促狹一笑,“饒舌了這麽多,卻連一句‘還與不還’的準話也沒有,莫不是還不起吧?”

蕭意卿瞪大眼睛,“你放肆!”

沈盈缺攤手,“放不放肆,我都已經說了,太子殿下能奈我何?與其在這裏逞強嘴硬,倒不如想想該怎麽湊這一筆錢吧!這裏頭可是足足二十萬貫白銀,東宮的小金庫,還真不一定吃不消。保不齊最後,你還得向你的‘宜妹妹’讨要,畢竟這些年,你可沒少拿我的東西,去貼補她。”

“你!”

蕭意卿氣得咬牙切齒,卻又深谙她的确沒說錯,別說是二十萬貫,就是十萬貫,讓他現在一口氣拿出來,他也是捉襟見肘。

當下人便越發惱火,胸膛劇烈起伏,都能聽見胸骨“咯咯”的脹裂聲。

沈盈缺還在那火上澆油,“我予殿下半個月時間,将這上頭的東西一一整理妥當,送至覆舟山,敢少一樣,我就命人将這卷軸再抄上數十份,張挂到都城大街小巷,讓大家都睜開眼睛好好瞧瞧,咱們的光風霁月的太子殿下,私底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下荀勉之也坐不住了,張口駁斥:“郡主未免太得理不饒人,不過是些黃白之物,何須這般斤斤計較?太極殿到底是商議家國大事之地,豈容你這般妄行?”

蕭妄寒聲:“皇家之事無小事,儲君之德更關乎江山社稷,如何就不能拿到太極殿上商議?荀相公還是莫要插嘴的好,仔細以後田還沒度,就先扣上個‘包庇親族’之罪。再說了,郡主已經夠仁慈了,居然寬裕了半個月。這麽點小事,五日足矣。太子殿下貴為一國儲君,總不能真的賴賬,讓大家瞧不起吧?”

他看着蕭意卿,眉眼彎彎,笑得像只狐貍。

和身旁同樣笑容狡黠的沈盈缺湊到一塊,當真是男才又女貌,豺狼配虎豹。

蕭意卿看得又酸又痛,兩只拳頭捏得跟砂鍋一樣大,手背都泛了白。

可最後,他也只能磨着槽牙,恨聲道:“好!”

*

一場跌宕起伏的小朝會,就這樣結束在晏清郡主一幅超長賬單卷軸上。

有人歡喜,有人愁。

還沒出太極殿的大門,蕭意卿就一把扯下自己的冠冕,重重摔在金石磚地上。

雪亮的明珠骨碌碌滾到荀勉之腳邊,生生将當朝國舅爺的臉色又砸黑一個度,拿桶在底下接着,能湊出一缸墨汁來。

秋道成和吳興王在旁邊幸災樂禍,回想那道度田令,神情也不甚明朗。

沈盈缺倒是興高采烈,一路上出宮都有說有笑,臨上車前,還頗為興頭地吩咐秋姜回去後給自己預備一壺冷酒,她喝了好快活快活。

蕭妄哂道:“你倒是心寬,接了這麽一樁棘手的差事,還一點不知道着急,就不怕到時候搞砸,陛下治你的罪?”

沈盈缺大眼睛忽閃忽閃,“為何要治我的罪?這差事不是王爺讓我接的嗎?始作俑者明明是王爺您,陛下要怪罪,也是先找您不是?”

蕭妄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擡手作勢要打。

沈盈缺連忙讨饒,殷勤地從身後的暖巢裏取出一個青釉雙系雞頭壺,倒了半杯溫熱的米酒遞過去,“王爺莫要擔心,我心裏有數。這次度田,其實陛下心裏早就有打算,無論王爺提與不提,都不會妨礙陛下欲拿荀氏一族開刀,整治那些一等門閥,不是嗎?王爺不也是因為這個,才頂着舊疾複發的危險,專程下山跑這一趟的?”

——今早出門前,她親眼看見蕭妄從周時予手裏接過一個瓷瓶,倒了幾顆黢黑的藥丸,喂進自己嘴裏。

她雖不知那是什麽藥,但看蕭妄服完藥,身體裏的刺骨寒意就随藥性散去,體溫變得與常人無異,想來那藥應當是能抑制他身上的怪病。再看周時予看他吃藥時一臉擔憂的模樣,估計那也不是什麽能根除頑疾的良方,只能暫且緩解,用多了保不齊還會有損身體。

別看他在太極殿上威風凜凜,什麽也不懼怕,可一回到車上,他就立馬扯了件雪狐裘,嚴嚴實實裹在身上,靠着車壁閉目養神,臉蒼白得像一張紙,身體也比吃藥前更加冰涼。仔細瞧,都能看見他周身袅袅升起的白氣,鼻尖的一圈狐裘白絨都結了一層冰屑。

足可見那藥丸藥性有多烈。

武将的身體有多重要?傻子都知道。

蕭妄寧可冒着折損健康的風險,也要進宮面聖,可見這度田之事有多要緊。

蕭妄靜靜看着她,沒有說話,直盯得沈盈缺渾身發毛。

然最後,他也只是笑了笑,搖頭長籲短嘆:“你說是就是吧。”

說完就用力閉上眼,再也沒睜開,頗有一種眼不見為淨的憤懑。

沈盈缺一臉懵,完全不明白他又在鬧什麽脾氣,白眼一翻,把酒倒回雞頭壺中,懶得伺候。

“陛下不是一個軟弱無能的傀儡。莫看他今日在朝堂上一副随風搖擺、任人宰割的模樣,實則他早已做好決斷,只不過在權衡哪一方能給他帶來更大的利益罷了。他此番将我禁足樂游苑,也不是單純在生我的氣,不過是在觀望,這門親事的廢止和存續,究竟哪一點對他更加有利。”

——這點,她也是前世看破這段無妄的情愛後,方才想明白的。重生後之所以敢這麽明目張膽地給蕭意卿下套,也是因為她料到天禧帝也不一定願意看見百草堂落入荀家手中。

只不過最後能這般順利地退親,還得多虧蕭妄最後開出的“度田”價碼,遠遠高于荀氏,否則還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馬月。

蕭妄閉着眼哼哼。

雖沒說話,但滿臉都寫着“既然知道是我的功勞,那還不快快感謝我”?

沈盈缺白眼翻上天,懶得理這活寶,自顧自繼續解釋:“早在陛下登基之初,度田之事就已經陸續開始籌劃。這兩年朝中二等、三等士族都已被他清算完,就剩下荀、秋這樣的一等門閥,陛下絕不會輕易收手。”

“而那些一等士族,哪個不是盤踞超百年、根基早已深深紮進大乾血脈裏的立國基石?随意動動手指,都能叫大乾地動山搖,跟那些只能仗勢欺人的二流三流小戶根本不是一回事。想将他們一勺全部燴幹淨,簡直癡人說夢。逼急了,搞不好還會再出個霍光,提前幫陛下改朝換代。是以對付那些一等士族,陛下不能硬取,只能各個擊破,殺雞儆猴。”

“這點陛下清楚,王爺清楚,荀家和秋家那些人也清楚。所以剛剛散朝的時候,吳興王和司徒公臉色也算不得多麽好。保不齊這會子他們也在琢磨,該怎麽保全自家呢。”

蕭妄嗤笑,“你既然都清楚,為何還敢答應?那些世家大族的手段可厲害着呢,連我都未必能從他們手裏讨到好處,你就不怕被我拖下水,做了我的替死鬼?”

沈盈缺搖頭,“您不會害的。”

蕭妄勾唇輕嗤,語氣不善道:“你我才相處多久,郡主這般信我?我可不是什麽好人,外頭傳我的那些話,郡主難道都沒聽說?”

沈盈缺撓了撓腮,道:“聽說是聽說了,但我還是更加相信自己的眼睛,您是不會害我的。”

蕭妄不笑了,唇角緩緩沉落,睜開眼睛凝視她。

沈盈缺歪頭朝他笑,“王爺總說自己不是好人,可您卻從未做過一件真正傷天害理的事。您是愛教訓人,可您教訓的,都是些仗勢欺人的無膽鼠輩;您是乖戾嗜血,可您殺的,也都是為禍一方的極惡匪類。何錯之有?”

“我與王爺相處時日雖短,但王爺于我的照顧卻頗多頗長。憑您的本事,若真想害我,随便擡擡手,就能讓我死無葬身之地,何必等到現在?要知道我還曾因一時任性,毀了您的選妃宴,害您在都城丢了大人呢!可您從未與我計較,一次也沒有,還對我諸般關切,我為何還要懷疑王爺會害我?”

“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阿珩雖學識淺薄,但也知‘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道度田令關系到整個大乾的士族,牽一發而動全身,陛下作為一國之君,不好随便動手。百草堂不涉朝政黨争,又有足夠的人力物力財力,且還在民間頗具威望,由我牽頭來度這個田,就能把這件事從頭破血流的朝政之争,變成簡單的‘百姓對朝廷的監督’,大乾歷來就有這傳統,那些士族為了自個兒的名聲,也不好說什麽,是以交給我,最合适。”

蕭妄動了動唇,欲言又止,許久才道:“你……當真不怕?”

語氣飽含擔憂。

沈盈缺展顏笑得輕松,“不怕。我平生最不喜的,就是‘聽天由命’。既然有機會親手報複那些畜生,我定全力以赴,哪怕死在奮力搏殺的途中,也好過一輩子渾渾噩噩,受人擺布。”

窗外陽光璀璨,隔着竹簾依舊将她的臉頰照得嬌嫩瑩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仿佛盛滿了一整個盛夏的明媚燦爛,透過浮塵點點金芒直直望過來,漂亮得不可思議。

仿佛烈火中灼灼燃燒的色彩。

蕭妄心跳猝不及防漏了一拍,像是揣着一只巴掌大的小奶貓,明明身嬌體軟,經不住外間半點風雨,卻偏要拱着腦袋,不聽話地往外鑽,小爪子一蹬一蹬,踹得他心肝都發顫了。

“王爺問了我這許多,我也問王爺一句。”

沈盈缺道,“既然您知道這件事風險不小,為何還保舉我上?王爺可莫說自己手底下無人,只能讓百草堂頂上。我便是再見識淺薄,對朝堂之事再不了解,也知曉廣陵王殿下的本事。若是連您也拿荀家毫無辦法,荀家怕是都不只要當霍光,該是直接做王莽啦!”

都說愛之深,責之切。

若是阿父阿母還在世,無論退婚之事多麽困難,都絕對不會允許她進宮,将自己置身于刀尖之上,更別提保舉她去度那勞什子田。蕭妄從頭到尾都知道她想做什麽,不僅沒攔着,還在旁邊“助纣為虐”,就不怕她真鬧出個什麽來,落個萬劫不複的下場?

他昨晚說的那些會護着她的話,難不成都是在诓人?

蕭妄哼笑,“陛下是個心堅如石的人,你也不是什麽意氣用事的莽夫。你想做什麽,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不會橫加阻攔。既然度田之事勢在必行,荀家又是你的眼中釘,肉中刺,我何不做個順水人情,讓你親手報複自己的仇人痛快痛快?大不了最後實在收不了場,我替你收拾爛攤子,我又不是沒這個能力,一個荀家而已,怕甚。”

他說得雲淡風輕,最後一字落地,眼皮都不曾擡一下。

若不是沈盈缺深谙荀氏于大乾意味着什麽,就真要以為,那不過是一根草,一粒塵,随便什麽人都能輕易擡手抹去。

到底是能統一南北的人啊,說話的魄力都跟別人不一樣,我等凡夫俗子果然只有老實擡頭仰望的份……

沈盈缺心中一陣咋舌,感嘆完,又不禁湧起一股暖流。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曾幾何時,她也曾遇到過類似的處境——

那是一樁發生在她随聖駕東幸三吳之地時候的盜竊案。被盜的東西算不得多貴重,犯人是誰,她也大抵有了眉目,只消命人将他提來,稍加套話即可。

很簡單。

她一頓飯的工夫就能輕松搞定,連一個羽林衛都不會驚動。

可無論是荀皇後,還是胡祖母,都不允許她插手此事。明明丢的是她的東西,卻說這些腌臢跟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女娘有什麽關系?沒的犯人沒逮到,還被人家擒住了。

蕭意卿知道她的想法,也只有鄙夷的一句:“就你?”

話都沒聽她說完,就甩着袖子不耐煩地離開。

是真沒把她當一回事。

久而久之,她也就逐漸消磨了鬥志,對自己越來越沒信心,也對外界越來越惶恐。許多事湧到她面前,她試都沒試,就覺得自己辦不到。

若不是後來遇到那樣的難關,她必須自己咬牙立起來,她怕是真要以為自己就是一個無用的廢物,注定要永遠一事無成。

可現在,卻有這樣一個人,不僅不攔着她“胡作非為”,還幫她把後路都安排妥當。

明明比誰都清楚前方的驚天風險,卻仍舊願意為她的任性保駕護航……

這大約就是一個真正成熟的男子對晚輩的關切吧?

她情不自禁喊出口:“阿兄!”

蕭妄眼皮一跳,微蹙起眉,詫異地看她。

沈盈缺笑吟吟道:“王爺若是不嫌,阿珩以後就喚您作‘阿兄’吧!”

——扪心自問,其實稱呼什麽的,她并不怎麽在意,之前喊他“皇叔”,也是因為自己是天禧帝的養女,自然而然地就對他行侄輩禮。

雖不知他為何如此反感,但既然人家不喜歡,她就改,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事。

直接和別人一樣喊“王爺”或者“殿下”,未免有些疏遠,直呼其名又太過僭越,叫兄長剛剛好。

正好她也沒有兄長,二房那個不算,要是能白撿這樣一個有能力又膚白貌美的兄長,簡直比捅蕭意卿十刀還令人神清氣爽!

就是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

蕭妄沒說願意,也沒說不願意,就這麽裹着狐裘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一動不動地看着她,跟個千年冰雕一樣寒氣十足地看着她。

也不知是不是車廂裏光線不好,他淺褐的瞳孔沉得吓人,仿佛要把映入眼簾的一切都吸進去攪成齑粉。

沈盈缺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不明白自己又摸到了他哪片逆鱗,但還是趕緊低頭賠罪:“阿珩年幼無知,多有冒犯,還望王爺恕罪。”

蕭妄仍舊沒有回答,裹着狐裘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一動不動地看着她,跟個千年冰雕一樣寒氣十足地看着她。

看得沈盈缺都快跪下喊“阿父”!

他才終于收了神通,側頭一笑,擡手勾了下她挺翹的鼻尖,寵溺又無奈地道:“你高興就好。”

沒了藥力鎮壓,他指尖又變回了死人一般的冷白,凍得沈盈缺微微發顫,可心裏卻莫名溫暖,像大冬天裏抱着被子曬太陽。

“阿兄真好!”

沈盈缺歡呼雀躍,重新倒了杯暖暖的米酒,塞到他手中,嘴裏絮絮叨叨:“阿兄今日太過操勞,還是躺下歇息為好。我幫您把絨毯鋪上,鋪得厚厚的,保證膈不到您一塊肉皮。”

“阿兄以後還是少喝酒為妙,量少也傷身。您的身體可是咱們大乾邊關最堅實的防線,可不能有任何損傷。”

“還有您那舊疾,我昨晚就想說了。百草堂有全天下最好的大夫,您若是有需要,我立馬把他們都招來,保證藥到病除,什麽多餘的後遺症也不會有。”

……

牛車一路平緩前行,搖着金铎“叮當”來到覆舟山腳下。

都城的喧阗在風中淡去,葉底的鳥鳴越發清晰,“叽叽喳喳”搖晃道邊的花枝,送來盛夏的甜香。少女的嗓音混在其中,仿佛圓石上沖刷過的溪水,清澈又悅耳,讓人一聽就溢滿甜漿。

蕭妄靠着車壁靜靜聽着,人不知不覺就走了神。

自他曉事起,他的記憶裏頭就伴随着一段抹不去的寂靜。

從幼時王府裏的四時小院,到深宮中的帝王居卧,再到西北的風火狼煙,好像無論周圍簇擁着怎樣的煙火人間,到他身邊,就只有規矩、禮數,和永遠無法跨越的尊卑。

以至于後來大家都以為,他喜安靜,不好熱鬧,每每到他跟前說話,都只說分內之事,從不多言一個字。哪怕之前還在跟身邊人說笑打鬧,進門後也都會老實成一只被捆了嘴的鹌鹑,非禮不視,非禮不聽。

甚至覺得他抛下王府裏的富貴,搬到湯泉行宮獨居,斬七情,斷六欲,也是為了取靜。

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快忘記,他也曾牽黃擎蒼,縱馬馳騁過京口每一條繁華的街巷,連累父親深更半夜還在挨家挨戶地替他道歉;也曾夜半翻過王府高高的院牆,湊到牆角偷聽鄰家夫妻打架;還曾在四時小院和母親居卧之間的必經之路上,用各種法子一次一次把自己摔傷、扭傷、劃傷,然後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欣喜又忐忑地期待。

阿父會千裏迢迢趕回來,親自照顧他,跟個老太太似的,捧着藥碗絮絮叨叨個沒完。

傅母會難得亂了方寸和規矩,将院裏所有下人召集到前堂,叽叽喳喳查詢問個不停,門口都擠得水洩不通。

阿母不會過來看他,也不會過問他的傷勢。

她從不在乎。

但偶爾夜深熟睡時,他也能感覺到那輕輕撫過他傷處的指尖,綿軟又溫柔,像極了人間四月第一枝被春風拂綠的柳枝。

即便是幻覺,他也覺滿心稱意。

也只有在那時候,他才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世上還是有許多美好的事物,譬如輕輕吹氣就能發出美妙天籁的洞簫,東風解凍時如雪花般紛紛揚揚的楊柳飛絮,還有落雨時廊下那塊踩一腳就會翹起來濺他一褲腿積水的青石板臺階……

還有現在坐在他面前的小女娘。

眼裏含着笑,笑裏都是他,明明說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卻總能讓他心田生暖,仿佛注入了一汪湯泉。早已冰凍凝固的血脈,重又開始流轉,緩慢而蓬勃,他不禁想起早年随父親深入雪域荒原,看見的一片花海,根須沿着冰川脈絡深深紮進底下凍土,花盞卻奇異欲燃,每一個眨眼仿佛是一次傾盡一生的春暖花開,讓人心顫。

真想帶她也去看看……

她這般愛熱鬧,一定會很喜歡的。

咦?

回去的路怎麽突然變這麽短了?

他記得以前明明騎馬都要跑上大半天的。

唉,果然出發前應該讓周時予把拉車的犍牛換成那頭上了年紀的,能跑多慢就跑多慢,十裏地走成二十裏,十二裏走成三十裏,永遠走不完,永遠在路上,那該多好……

“對了。”

沈盈缺忽然看向他,“昨夜在小秦淮游船,那租船的老翁告訴我說,下月七夕,秦淮河邊有燈會,還有伎人雜戲,可熱鬧了,阿兄去看嗎?”

像是怕他反對,又連忙補了一句:“不是只有小秦淮一個地方有燈會,是整條秦淮河都有,咱們可以去其他河段逛逛,阿兄不必擔心。我給您安排幾個大夫貼身跟着,您的身體也不會有事的……”

蕭妄忍笑,“我看起來就那麽弱不禁風,連一個小小的燈會也去不得?”

沈盈缺眼睛亮起來,點頭如搗蒜,“去得去得!誰敢說您去不得,我把他腿給打斷,讓他一輩子也去不得!”

說完又喜滋滋地低頭繼續鋪絨毯,把每一個褶都細細抹平,十分狗腿地扶蕭妄躺下,回頭撞上滿目燦爛的陽光,彎起眉眼笑道:“這麽好的日頭,明天定是個好天。”

蕭妄輕聲:“嗯。”

舒展懶腰,在她新一輪的唠叨聲中,惬意地翻了個身,像只流浪許久終于回到樂宅,可以安心亮出肚皮的貓。

指尖勾住她垂在絨毯上的袖角,一點一點扯到自己的狐裘底下,用力拽緊,心跳“噗通噗通”,像個偷藏了饴糖的孩童,害怕又歡喜。

聲音也變得顫抖而甜蜜:“會的。”

——有你陪着,每天都會是個好天。

同類推薦

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