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好夢

黑影緩緩移動，像一團流動的黑水。

到月光下才顯了形。

那是幾個精瘦的黑衣人。為首的一個做了個手勢，後面就出來了一個人。

那人與其他人一比，顯得更為瘦小。他站立在牆前，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整個人貼在了牆上。

像一只沒有尾巴的壁虎。

壁虎在牆上快速爬動，然後在一扇窗邊停下。

景遙目光一凝，那是宋玖的房間。

那人停下，從懷裏抽出一根細長的管狀物件。

怕不是迷香。

他在窗戶紙上捅了一個小洞，正欲把香送入。

景遙随意拿起手邊一件東西，正欲擲出。

暗夜裏突然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鈴聲。

然後窗戶突然開了，伸出了一只手。

那手瘦而白，看起來全然沒有什麽力道，讓人擔心輕輕一折，它就要斷了。

可它極快，準而狠地扣住了黑衣人的脖頸，往外一扔。

為首的黑衣人立即上前接住，然後又做了個手勢。

這下其餘的人全都吸氣貼牆，游蟲一般靠近窗邊，将手伸進懷裏。

這次拿出的卻不是迷香，那東西小而短，拔鞘後在月光下反射微光。

匕首。

景遙将手中東西擲出。擲出去後回想了一下最後瞟的那一眼。

那好像是個夜壺。

誰家旅舍把夜壺放在窗邊的？

那夜壺擲在牆上清淩淩一響，不負衆望地碎了，碎片卻像長了眼睛，劃向黑衣人。

好在旅社還有點良心，裏面并無老貨，但碎了後氣味到底不太好。刺鼻的味道和刺人的碎片一同沖向黑衣人，産生了雙重療效，成功地将他們從牆上趕了下來。

景遙一推窗戶，腳蹬在窗框上一借力，在牆上滑了出去，滑到宋玖的窗邊。

身形竟與那壁虎隊有幾分相似，但勝在潇灑飄逸，着實值得臭美一把。

但景公子此時無心自我欣賞，他推開窗進去，推窗時生怕宋玖也給他來一手，忙道：“是我。”

然後他就被一只手給抓住了。

宋玖趁剛才的時間快速将行李收拾好，此時邊拉着他往外走邊說：“你的行李在哪兒？”

景遙一掃宋玖屋內，發現門邊窗戶上都有細絲，系着個小鈴铛，心中了然，随口答道：“在小風身上。”

宋玖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小風”是誰，說：“你就一直放在馬上？”

“統共不過一些衣服幹糧。”景遙說，“而且，小風和它爹一樣，有靈性的很，有什麽事它會叫的。”

宋玖：“......”那它剛才怎麽沒叫？

“纡——”景遙突然吹了一聲口哨，然後宋玖聽見了噠噠的馬蹄聲。

“走吧，它會跟過來的。”

此時景遙和宋玖已經到了旅舍門口，打開門正要往外走，突然停住。

剛才還在後院的幾個黑衣人此時竟已經到了大門前。

景遙把宋玖往身後一拉。這段時日下來，他了解到宋玖的确有不少防身的東西，也會一些招式，手法間幹淨利落，但她沒有內力。就像一個人拿着一把好劍，會精妙的劍招，可沒有內力，是難以使出來的。

“等會你跟着我。”景遙側頭說，頓了一下突然補充道，“有我在，不會有事的。”

然後他招呼景風過來。對面的黑衣人警惕地看着他，一時不敢有動作。

只有噠噠的馬蹄依舊響。

景風走到景遙身邊，景遙摸了摸它的頭。馬鞍邊系着一把劍，宋玖之前就注意到了。可路上有時遇到有人發難，他總是笑笑，要麽繞道走，要麽破僅有的錢免災，要麽就開始扮慘演戲，角色不一而足，惟妙惟肖，實在不行了，就找他說過的江湖朋友。

但她一直沒見景遙用過這把劍。

景遙伸手握住劍柄，突然覺得往事呼嘯而來。冷淡高傲的年少歲月，輕狂放縱的拔劍而出......像洪水一樣沖擊着他用不羁和多變建築的堤壩。

可他面上如常，緩緩将劍拔出。清冷月光傾瀉在劍身上，隐隐映出那兩個字：雲水。

雲水劍。

樹林裏，有兩個奔跑的人影。旁邊跟着一匹小馬。

後面還綴着一個人。那人像是受了傷，持劍的手被另一只手握着，卻窮追不舍。

是那為首的黑衣人。

前面跑着的，便是景遙和宋玖。

景遙不用劍多年，剛使起來時有些生疏，一會兒便好了很多。

有些事情，刻在心頭，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宋玖持着一根不知從哪兒撿來的木棒。她這些年專業研究“如何省力地拆招”，開始時景遙的劍招偶有空缺，她便從旁補上。

景公子一手劍花耍得漂亮，再加上宋姑娘不時力道雖輕但角度刁鑽的一棒，多數黑衣人已經被甩掉了。

只剩下這一個專業精神實在可敬，一直追到現在。

宋玖被景遙拉着向前跑去，腳下卻已經有些不穩。

跑了太久，氣力終究不濟，她盡力壓制住雜亂的氣息，胸口隐隐刺痛。

跑在前面的景遙突然停下。宋玖一愣，卻見他微微蹲下。

他一笑，說：“上來吧，我背你。”

也不等宋玖回答，他便将她背了起來，又說：“要不咱倆都得被他追上。”

他這一系列動作極快，說話間又跑出了幾丈遠。

宋玖伏在他背上，心情有些複雜。

她幼時與父親失散後，便再沒有人這麽背過她了。

景遙背着她在樹林裏穿梭。暗夜深深，樹影憧憧，她卻難得聞到了草木清香。

像是那年江南柳枝新抽的綠芽。

江南水鄉，西陵。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房屋粉牆青瓦，沿水而建。屋前留出約摸一丈寬的青石板路，走着一男一女和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女孩兒一口吳侬軟語，學着之前聽來的曲子。這是如今各處流唱的曲，講的是一段動人戀情。女孩兒的軟糯嗓音唱着這嘆深情的詞曲，顯得別樣的稚氣。

牽着她手的女子面目姣好，溫柔婉約，聽着輕嗔道：“小九，你還不懂這詞曲意思，不要亂學。”

一旁走着的男子一襲青衫，笑容溫和，說：“也沒什麽，我看小九唱得就不錯，以後一定可以帶好阿爹的戲班。”

女孩兒聞言笑了起來。她眼睛烏黑清涼，笑起來時微微彎起，帶着一絲頑皮，伸手道：“阿爹，走累了。”青衫男子無奈地看她，蹲下将她背了起來。

船夫緩緩搖着烏篷船，正給客人介紹着各處的景致，看見走着的三個人，打一聲招呼：“宋班主，宋夫人。小宋玖，越長越俏了。”

宋玖笑道：“謝謝阿公了。”

她趴在阿爹背上，輕晃着腳。她一瞥烏篷船中，隐約看見一個神色溫柔的叔叔和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姐姐，好像還有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她還想再看清楚一些，阿公卻撐着船走了。

宋玖也不在意，繼續唱道：“是哪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這相逢好處無一言......”

到了戲班，宋班主把宋玖放下。宋夫人柔聲對她說：“小九，好好的，不要亂跑。”

宋班主也說：“聽娘的話。”想一想又覺得其實說了也沒什麽用，便又道：“真要跑，也要注意安全。”

宋玖聞言彎着眼笑起來，清脆脆地應道：“好。”

宋夫人看一眼宋班主，又要叮囑宋玖什麽。宋班主一拉她，說：“好了，我們快去準備吧，表演快開始了。”

宋夫人順着他向內走去，說：“你別總這麽寵着她。小心把她嬌慣壞了。”

宋班主一笑，說：“好、好。你放心，小九雖然皮，但向來懂分寸。附近又都是熟人，就算她又跑出去玩，也不會有事的。”

宋玖隐約聽見他們說話，覺得還是阿爹最懂她。然後她看了看周圍，見沒有人注意，掀開簾子出去了。

她總聽師兄們說西陵畫船上有個絕美的姑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早就想去看一看了。

女孩兒沿着他們來時的路走，快到了的時候，看見橋邊臺階上坐着一個小公子，四五歲的樣子，神色淡淡。

可不知為何，宋玖覺得他有些不開心。

她走過去，一拍他的肩膀，問道：“小郎君，你是誰家的？”

跑到一片開闊的空地上，景遙回頭，見終于甩開了那為首的黑衣人，停下來對宋玖說：“好了，沒事了。”

沒有回答。

他心裏一慌，放下宋玖，卻見她居然睡着了。

嘴角帶着笑，不知做了什麽好夢。

讓人舍不得叫醒她。

景遙将她靠在一邊。從行李裏拿出一件衣裳鋪在地上，将她輕輕放上去，又拿出另一件衣服給她蓋上。

宋玖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然後他聽見她輕聲說：“小郎君，你是誰家的？”

景遙心中一動，有什麽從腦海裏倏忽閃過又消失了。

然後他低頭看她，輕輕嘆道：“醒着的時候若即若離，睡着了又突然調戲。唉。”

景遙起身撿了些柴，生了個火。本想坐着守到天明，但折騰了大半夜，禁不住撐頭睡着了。

宋玖醒來時，看見的便是坐着睡的景遙。

她看了看身上蓋的和地上鋪的衣服，笑了笑，清亮的眼睛一彎，是溫暖的弧度。

柴火已經自己熄了。天雖亮，但寒意未消。宋玖站起來，輕輕地把衣服蓋在景遙的身上。

景遙半夢半醒間只覺身上突然蓋了什麽東西，睜開眼就看見了宋玖。

她臉上笑意未消，眉眼彎彎。

四目相對，兩人突然覺得有些尴尬。

“嗚——”誰的肚子突然叫了一下。有些餓了。

有時一個尴尬出現，是可以用另一個尴尬掩去的。

宋玖一笑，轉身去包袱裏拿了些幹糧，遞一些給景遙，說：“一起吃點。”

景遙接過。

兩人突然開始很認真地吃東西。

吃完休息了一下，他們摸索着到了有人的地方，詢問了一下地點和西陵的方向。

問完後，宋玖沉默了一下。

從靖陽到西陵有幾條不同的路，而他們現在被追到這裏，要去西陵，卻不得不路過一個地方。

秣營山。

既然來了，就去看看吧。

他們問完路，正準備啓程。卻聽見一個人問道：“我剛才聽兩位問路，可是要去西陵的嗎？”

宋玖看向那說話的男子，第一個印象是：白。

那男子白衣白鞋，戴着一頂白色的幞頭。看着二十三四的模樣，一張白嫩嫩的娃娃臉，笑得很是讨喜。

不等回答，他接着說：“在下白林，字風雅。本是和家中長輩出來一起去西陵參加世家大會的。不想中途和人走散，迷了路。剛才聽兩位說話，像是要去西陵，不知可否帶我一起。等我與家中長輩會合，必有重謝。”

白家人？

宋玖眉心微蹙，對這突如其來的白家人感到疑惑。

白林見他們不說話，以為他們不相信自己，從身上摸出一塊玉牌遞給宋玖。

宋玖接過。白家自诩仙門，其中有地位的子弟都有一塊玉牌，上面刻着自起的名號，比如現今白家實際的當家人白道陵，便是上清君。

她倒不是特別在意這人的名號，便只随意看了一眼。

然後便聽風雅兄道：“在下折棒君。”

......

作者有話要說：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出自 《菩薩蠻》韋莊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是哪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這相逢好處無一言。”均出自《牡丹亭》

作者匿了，請不要問為什麽《牡丹亭》會出現在架空朝代。捂臉.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