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 25、25酒熱

25、25酒熱

在清運鎮過完春節, 周凜白收到周延生和孫若回國的消息。

他和棠冬收拾了行李,在百般婉拒不成之後,捎上了半個後備箱的土特産,從紅薯到白菜, 從鹹肉到臘腸。

滿載而歸。

初二那天回了旭城。

今年春節, 蘇凱回來, 但葉雯沒有,剛放假那會兒她就在朋友圈發了幾張圖片, 說要去當志願者。

棠冬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國慶螃蟹一事後, 葉雯和蘇凱應該又鬧得不太愉快。

因為秋天葉雯還很大小姐地說,過年回去不會給蘇凱好臉色。

現在好了,人直接不回來了。

正月初九, 周蘇兩家聚餐,地點就在葉雯家的古萃華府。

清容畫室初六開張, 棠冬繼續去上,五點下了課,被周凜白從畫室接過來。

大人們晚點才能到,周凜白對這兒熟, 負責訂包廂, 跟經理去後廚挑魚。

棠冬和蘇凱沒進去, 就站在包廂門口聊天。

話題自然而然拐向了葉雯。

蘇凱不像以往那樣滿嘴跑火車, 人臭屁, 一堆梗,什麽話都能接, 支支吾吾, 顧左右而言他。

棠冬大致就曉得了, 估計兩人鬧得很兇, 忍不住勸道:“你明明知道她的性格,你讓讓她不就行了。”

“現在不是讓的問題。”蘇凱笑着無奈一嘆,望電梯位置,岔開話,“今天吃飯這地兒誰選的?”

“周凜白吧,”棠冬也朝電梯那兒望去,周凜白下去挺長時間了,也沒上來,不知道什麽情況,“平常家裏聚餐不都在這裏嗎?都是熟人嘛。”

蘇凱點頭應和着:“對,我們家是跟着沾光。”

棠冬納罕,以為他是跟葉雯鬧得不開心,故意說這種生分的話:“你別這麽說吧,論沾光,我才是那個最沾光的人。”

蘇凱打量她,忽的感嘆:“棠冬,我感覺你這半年大學上下來,人變了不少。”

“哪裏?”

棠冬摸摸自己的臉,心想該不會是直男視角,說她化妝了吧?

她只是修了眉毛,塗了淺色的唇釉而已,說化妝都有點談不上。

“自信了很多,”蘇凱猜測,“就你這麽漂亮的,你們學校追你的人要排隊吧,就沒想着交個男朋友?”

“你幹嘛忽然說到我啊?”

“這不是想着,你交了男朋友,帶他來沿海玩兒,我帶你倆去逛逛,那邊氣候好又宜居,有很多地方都挺有意思的。”

“我一個人就不能去找你嗎?”

蘇凱見話就收,說行行行:“你來找我,我絕對歡迎!”

話音未落,旁邊就已經響起清脆的電梯到層聲。

“叮——”

等轉頭去看時,一行人已經從電梯裏出來,前頭是孫若和蘇凱的媽媽,蘇凱媽媽手邊拉着蹦蹦跳跳的蘇宇小朋友。

而周延生和蘇爸爸兩個長輩稍後一些,和周凜白聊着天。

可能是聽到了一點棠冬和蘇凱的對話,蘇凱媽媽喜笑顏開,對孫若說:“你看看,倆孩子半年沒見都這麽好,什麽都能聊到一塊去,我看棠冬啊,真是越看越喜歡。”

說着,人已經走到跟前。

棠冬和蘇凱跟長輩們打過招呼。

蘇凱媽媽進包廂,服務生在旁邊斟茶水都不管,拉着棠冬的手說:“你要是來沿海啊,阿姨一萬個歡迎!剛剛說一個人,哪能啊,阿姨到時候讓蘇凱去接你,你一個小姑娘,一個人長途坐車家裏怎麽放心呢。”

蘇凱媽媽對孫若道:“你說是吧?”

孫若點頭說:“是,不放心,棠冬跟阿白考試時間不一樣,也等着棠冬一塊,開車帶她回來,就是不放心她,她打小就沒一個人出過門。”

蘇凱媽媽很是認可:“阿白真是好哥哥,不像我家那兩個,差十來歲待一塊還吵架。”

孫若看跟兩個爸爸坐在一起的周凜白,莫名心裏發虛,扯出笑容附和說:“可能是同齡人吧,聊得到一塊去,阿白對棠冬是很好的。”

這兩年,孫若說話行事頗得周延生真傳,越發滴水不漏,立馬換了話題将蘇凱一通誇,周凜白不如蘇凱能說會道,能讨人開心。

“你以後才有福,兒子找對象根本不用操心,阿白他們那個專業沒多少女孩子的。”

棠冬喝着香氣撲鼻的鐵觀音,注意力都落在另一端。

蘇爸爸佯裝不滿,說周延生對兒子也太摳門:“你自己開好車,給阿白就買個奧迪,不像話嘛,你家又不是沒那個條件。”

周延生道:“還是學生,車就是代步,圖個方便,哪用得着這麽鋪張,他自己也不在這上面講究,但是我跟你說啊,你知道他前兩天跟我說什麽了嗎?說他們工作室有個項目缺研發經費,問我現在手頭有沒有錢,投個一兩百萬,車子他是沒講究的興趣,可他從小到大,你以為是什麽省錢的主啊。”

蘇爸爸幫腔道:“投啊,我要是有阿白這麽聰明的兒子,我砸鍋賣鐵也供着他。”

蘇凱聽不下去了。

“誇張句了啊誇張句,叫你給我買個幾萬塊的相機,你也不給,這都不是砸鍋賣鐵啊。”

蘇爸爸說:“你跟阿白能比嘛,你買相機那是心血來潮,純粹霍霍,人家上的什麽大學,你上的什麽大學?人家這是科研,這以後都是要造福人類的。”

周凜白也聽不下去了。

“叔叔,現在本科都還是很基礎的研究,跟人類沒什麽關系。”

衆人笑。

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周凜白卻心生煩躁,食欲不振。

他發現,他真的很煩長輩誇溫棠冬,說想要她當女兒。

周延生說,他煩。

蘇凱媽媽說,他也煩。

桌上除了未成年的蘇宇小朋友,其他人杯子裏倒的都是紅酒,據說是周延生從國外帶回來的,好産地好年份,兌雪碧完全是暴殄天物,但棠冬酒量不行,只能這麽意思一下。

而周凜白和蘇凱喝得都是純的,兩家爸爸觀點一致,覺得男孩子要練練酒量,以後難免出門在外應酬,也算是社交技能了。

孫若勸着說:“阿白以後哪有什麽應酬,當跟你們做生意一樣呢,文化人還亂灌人喝酒啊。”

之後小輩們才放下了酒杯,由蘇凱起頭,提議一起去附近的廣場玩,因為蘇宇小朋友嚷嚷着要坐旋轉木馬,已經把他這個當哥的鬧得沒招。

蘇凱牽着他,往外走,嘴上頗有怨言:“還旋轉木馬,我看你長得像旋轉木馬!”

蘇宇蹦起來嚷着:“我要!你都收了我的壓歲錢了!不能騙人!”

周凜白不愛湊熱鬧,更不喜歡帶娃活動。

蘇凱沒喊他。

蘇家兄弟走在前頭,蘇凱笑自己弟弟一天到晚娘唧唧的,逗得小蘿ト頭跳起來打他。

鬧了半天,一回頭,棠冬已經落了好大一截,蘇凱挺納悶周凜白居然也跟過來了。

人影幢幢裏,周凜白耳尖發紅,抓住棠冬的手,聲音低沉:“別去。”

蘇家兩兄弟不遠處在喊,棠冬一臉為難:“可他們在喊我,我都答應小宇陪他一塊,你怎麽——”

他松了手,也打斷了棠冬的話。

“那你走吧。”

仿佛剛才神情執拗的人不是他。

棠冬走後,周凜白一個人坐在湖邊的椅子上吹了很久冷風。

可能沒吃什麽東西,卻喝了不少酒,胃裏有點不舒服,腦袋發酸發脹,思緒卻跟打了興奮劑一樣,飛速跳轉。

他想着那些彼此親近的瞬間。

又想到親近到極限,礙于身份卻再也不能縮短分毫距離的無望。

曾經的暗自慶幸,此刻如鲠在喉。

他放任酒熱在身體裏擴散,重重回憶信馬由缰反複頻閃,整個人安靜無聲地坐着,放空一般,旁邊廣場上的熱鬧喧嘩,來往人群,車水馬龍,紛擾又遙遠。

他想到很久以前的一個夏末。

一中開學,他做完演講從禮堂出來,那年恰逢旭城一中建校五十五周年,當地電視臺的兩個記者來采訪他。

他雖然一貫待人冷淡,卻少有那麽外顯的不耐煩神情,原因也很簡單,自從中考成績出來後,來采訪他的人不知道換了多少撥,問的問題也大同小異。

那兩個記者挂着實習标簽,年輕又事多。

烈陽當頭,樹蔭下站着,周圍沒有一絲風。

他煩躁到極致,女記者還在跟男記者争辯,說不能随便找一個女生。

“起碼要找一個配一點的,不然站在一塊,待會兒拍照很奇怪,這些照片以後還要當校慶資料,怎麽能随便。”

這兩個人雖然叽叽歪歪,但眼光不賴,趕在周凜白耐心告罄之前,忽然朝禮堂臺階方向一指:“那個!那個好!”

男記者上前去邀請。

就是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午後,周凜白狀态差到要命的時刻。

他第一次看見溫棠冬。

在記者的撮合下,隔一拳距離,她站到自己身邊,一同接受采訪,成全這兩個實習記者的“男女搭配”理論。

後來他陪棠冬看過不少愛情電影,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她惡補了好多以前沒時間看的韓劇,很多深夜,他也陪她在光線暗弱的客廳待着。

她偶爾摟緊抱枕說好甜好浪漫,偶爾抱着紙巾盒哭得喘不上氣。

那些故事的開頭大多轟轟烈烈,一見鐘情,刻骨銘心。

他和溫棠冬之間絕對談不上。

那天下午,他的心跳呼吸都正常,也沒有小鹿在胸口亂撞,他只是很平淡地朝她看過去一眼,迎着她走近的步子,無知無覺地看着她往他的人生裏走。

有些愛,最初降臨,并不是風起雲湧的膽怯與忐忑。

而是自然而然的楔入。

他記得她漂亮又拘謹的樣子。

記得男記者誇她好看的時候,她下意識搖頭的慌張神情,好像被誇好看是什麽噩夢,她渾身上下都是生硬的抗拒。

接着是正式開學那天,他在樓道遇見她,目光短促交彙又避開,沒人打招呼,仿佛都忘了昨天下午兩人還并肩站在一塊,回答相同的問題,說明各自的情況。

周凜白看着她進了隔壁班。

之後,同學間慢慢熟悉,男生在課間讨論起哪個班的女生好看,溫棠冬的名字猝不及防落入周凜白耳中。

那時候班上有個男生很熱衷對女生評頭論足。

在一衆男生都說她漂亮的時候,硬往她身上挑刺。

“硬件能打,但還是美中不足,溫棠冬沒什麽時尚感,我感覺她應該剪個空氣劉海,現在女生不是很流行這種發型嗎?”

周凜白從不參與這種話題,那天沒忍住對那個男生說:“校門口那家理發店有你的股嗎?說話跟發廊推銷似的,你怎麽不剪空氣劉海?”

那番冷嘲熱諷的出發點無人知曉。

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她那麽多次從他窗口路過去水房打水,他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外留意着她,已經容不得旁人去诋毀她,說她一絲一毫的不好。

期中考,孫萍來隔壁班開家長會,她的班主任說她數學差,他路過聽到,幾乎一秒沒耽擱地皺起眉,在心裏戾氣十足地反駁:她數學差,不是你教得不好?

等有一日獨角戲唱到落幕,回過頭來有所察覺。

她已經是能輕易左右他情緒的人了。

這樣的放空回憶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凜白隐隐聽到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喊他,他跳出神游,朝後一回頭,遠遠的,隔着人群,隔着燈火,看見棠冬逆着人潮方向,小跑過來。

她喊着:“周凜白——”

怔忪須臾,她已經到了跟前。

“你怎麽回來了?蘇凱呢?”

一路跑回來,她臉頰紅撲撲的,說話喘着氣:“我跟他說,我有東西落在你這兒了。”

四目相對,她眼神明亮炙熱,仿佛融融化開了點什麽。

像雨後挂滿水珠的潮澀草徑,引力已經到了極限,只再需要一點點動靜,那些堆積過久、飽滿将溢的部分,全都會淌出來。

這種似是而非的對視,不是沒有過,可他們總是遵循着什麽默契用沉默和閃避來安全過度。

可偏偏,他此刻當不了溫柔路人,直接問她:“什麽東西?”

短短四個字,音調也空,卻像一張符似的将棠冬定在原地,因為那話只是借口,她剛剛眼裏的內容,也如同被喊了一聲咔。

鏡頭急轉至下一幕景,又因為缺乏恰當臺詞,生生停頓。

她還沒想到回答,手機突兀響了。

蘇凱打來的,他在電話裏問:“棠冬啊,你怎麽說跑就跑啊,你剛剛說什麽東西落了?跟魂沒了似的。”

她剛剛像......魂沒了嗎?

“找到了。”她看了一眼周凜白,低着頭,搪塞電話那頭的蘇凱。

離得太近,周凜白肯定也聽到電話裏的聲音。

電話挂斷,是嶄新的安靜。

周凜白收回視線,側臉清疏,去看湖面上破碎的燈影和水紋。

心內仿佛也如這湖面,暗湧之下,動靜不止。

其實他很早就明白,她的成長環境裏,缺少朋友,缺少在乎,缺少別人的好意。

這些,對于溫棠冬而言,是很重要的東西。

也是讓她這兩年慢慢活得自信大方的東西。

他沒有資格去剝奪她享受他人喜歡的權利。

正相反,他一直在努力提供這樣的環境給她,和她分享房子,分享朋友,分享關心,分享他所擁有的一切。

她擁有的,他希望她得到更多,她缺失的,他用盡一切在彌補。

大多時候,他都無怨無悔,甘之如饴。

可也有些時候,他難免失落,頂着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哥身份,就像一個一成不變的分子,而她的分母不斷擴大,他終将無關緊要。

他矛盾得快要分裂。

今天晚上所有情緒一層層壘到這兒,他有些不受控。

“蘇凱對你而言,很重要對嗎?”

棠冬聽不懂,茫然眨眨眼:“什麽意思?”

“他們都喜歡你,你喜歡這樣的喜歡吧?”

繞口令一樣的話,在腦子裏過一遍,棠冬明白他在說什麽,覺得有誤會正要解釋,周凜白卻不給她開口的時間,視線猛的朝她看去,将她盯住。

倏然一問。

“那我呢?我的喜歡,對你而言,重要嗎?”

察覺自己有點咄咄逼人,周凜白又移開目光,想讓安靜将這突兀的問題,沉默地作罷。

可這安靜裏,忽的,有更突兀的回答。

由膽怯到堅定。

“是.....是最重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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