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圍觀
圍觀
研三的日子基本就是準備畢業論文和找工作了,其實有幾家不錯的外企向陳艾卅伸出過橄榄枝,其中有兩個他是比較有興趣的,一個是偏向公司管理的經營管理部的管培生,另一個就是法務部門的實習生,他始終覺得英語只是一個工具,只有具備相關的專業技能的時候,才能發揮英語真正的價值。
這天陳艾卅正準備去面試呢,剛下樓就聽見在離研究生宿舍樓最近的第三食堂那有熙熙攘攘的聲音,他沒忍住好奇心,往那走了走,就看到一圈圈人圍着,中間好像有個男的在歇斯底裏地說着什麽,再底下的光景就看不見了,應該是有個人倒在地上了,那個在大聲說話的男的是臉朝下的,估計是哪對小情侶鬧矛盾了吧,他心裏想着,也感慨着,年輕人啊,就是勁兒足、愛鬧騰,等他們研三的時候——
“童寬!!你他媽的!騙老子的感情還騙老子的錢!”
這一聲吼把陳艾卅叫住了,他立刻往前擠了進去,入眼就看到一個挺壯的白皮男生膝蓋着地,手上拎着一個人的衣襟,都把人的脊背形狀都勒出來了,童寬的這一臉怒氣是陳艾卅從未看到過的表情,印象裏他都是笑着地叫自己“卅哥、卅哥”,臉都漲紅了,眼睛裏冒着兇狠,可一點兒晶瑩都沒有,童寬的兩只手抓住了拎自己衣襟的那只手,陳艾卅清楚地看到他指甲都在用力地摳他。
旁邊竟然沒有一個拉架的。
窸窸窣窣的那些聲音,都在看熱鬧。
“Gay啊?吵架了啊。”
“同性戀也不知道低調點,啧啧。”
“小0騙了小1的錢,小1來讨債呢。”
“這不是那個教育超市裏收銀的小哥哥嗎?他真的是同啊!”
越聽越難聽,童寬的臉都快憋成紫紅色了,陳艾卅心裏毛躁地很,也顧不上別的了,直接走了過去,扯了把那個男生的肩,又拉了一下,那人重心沒穩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童寬的臉色也得以緩解了,別過了頭一個勁地在那咳嗽。陳艾卅走到童寬旁邊,扶着他的胳膊協助他站起來,直接帶走了,也沒管背後那個叫嚣的着的白皮男生。
“沒事吧?”
童寬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驚恐還是茫然,開了口卻發現是啞的,“卅哥,你怎麽在這?”
“我路過。”他隐瞞了自己要去面試的事實,“吃飯了嗎?”
“沒,啊,吃過了。”童寬笑了笑,但眼睛裏沒有以往的光彩,“那我先回去了。”
“我好餓啊,你陪我再吃點?”陳艾卅看穿了童寬的借口,雖然他已經在宿舍裏解決了一個三明治的,但他覺得這會兒最好別走,童寬這失魂落魄的樣,走哪兒都感覺危險。
“……行的。”童寬應了下來。
陳艾卅帶着童寬還是去了第三食堂,只不過沒去一樓的大衆餐廳,直接上了三樓,那兒人少,桌椅什麽的還隔得比較開,方便講話。他沒過問童寬的意見,直接要了兩份肥牛蓋飯,又買了兩杯檸檬水,回到餐桌邊的時候正好看到童寬在打字,見了陳艾卅來了又趕緊把手機收回去了。
“怎麽了,”陳艾卅笑着說,話裏都帶着一些笑的氣音,“跟做賊似的。”
“沒、沒有。”
“他弄疼你了嗎?”其實是想問他發生了什麽事的,可不知道為什麽話到了嘴邊卻是這一句。
童寬盯着陳艾卅沒什麽表情,他很少對着陳艾卅不是笑着的,好像在問什麽,又好像在掩藏什麽。
“抱歉,”陳艾卅抿了下嘴唇,“我好像不應該這麽問,冒昧了。”
“陳同學——兩碗肥牛蓋飯好了!!”
食堂小哥大聲喊了一句,陳艾卅趕緊起身去拿,他看到童寬也想站起來的,但還是他比較快,對着童寬點了點頭說他去拿,就趕緊去櫃臺那去取了,回來的時候童寬已經拿好了兩雙筷子和勺子。
“卅哥,”童寬的聲音有點低,“應該說抱歉的是我,剛剛我騙你了,我……還沒吃飯。”
“那正好,陪我吃個飯。”
“挺疼的。”童寬這會兒才笑了笑,但陳艾卅總覺得他眼角挂着點難過。
“那個人是誰啊?”
陳艾卅覺得自己問得挺自然的,但他沒想到問出了口後,童寬一直沒回答,而是就這麽悶頭吃着飯,他看到童寬先是把肥牛都扒拉到一邊,先就着配菜吃米飯,直到配菜都沒了,童寬才夾起來一小片牛肉,又就着一大口白米飯咽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咽得太快,有些噎住了,陳艾卅就拿了桌上的檸檬水給他,見他一手拿着筷子,另一手在順着自己的胸口,陳艾卅又拿了回來,紮好了吸管再遞了過去。
終于順下去了,童寬深吸了一口氣。
“卅哥,我不太正常的,”童寬皺着眉,好像說出這句話費了很大勁一樣,“你別問了吧。”
不就是喜歡男人麽?陳艾卅這會兒心裏倒覺得這小男生看不起自己了,這有什麽不能說的,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還不太正常,擔心過多了吧。這些心裏頭的想法帶着一些童寬對自己的不信任,而産生了一些不太舒服的感覺。
“他說你騙他感情還騙他錢,我聽見了。”陳艾卅吃着飯,假裝不經意地漏了一句。
“我……”童寬一下就挺直了背,看似想立刻反駁,但還是埋頭又吃了一口飯,“我沒有。”
“沒騙感情還是沒騙錢?”
“……都沒。”
陳艾卅擡了下眉毛,點了點頭,看起來很随意。
“我真沒,”童寬頓了話頭,“有些項目是他接的,說好的三七分,他三我七,結果老板結款了,他就給了我四,然後我就把服務器停掉了。”
竟然沒提感情的事,但這做法好像也挺剛的,這孩子有點猛。
“然後呢?”
“然後他就來找我鬧啊,去宿舍逮我,我鎖門不下樓,他就在樓下蹲我,今天中午實在太餓了,宿舍裏的零食也都快吃完了,我探頭看了看他不在,就下來了,沒想到在食堂門口碰上了。”
“他就揍你啊?”
“一開始是用說的,後來我說如果他不把錢給我,我就删庫,他就火了,”童寬把腦袋撇到了一邊,好像還在生氣,“我打不過他。”
“那你怎麽不正常了?”陳艾卅突然有點擔心童寬誤入歧途,“沒開發什麽違法軟件吧?”
“哎,卅哥,你把我當什麽了,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童寬念叨着,“就一商場活動的小程序,下周要上線的,暫時也沒影響,我才停的服務器。”
哦……心裏有數,手裏也有分寸,挺好的。
“他把錢給我,我再重啓部署一下,很快的,就看他願不願意了。”
陳艾卅點了點頭,伸了一只手對着童寬勾了勾,童寬有點不解,陳艾卅從兩腿間拉了拉椅子,往童寬那靠了靠,拽了他一條胳膊過來,童寬還是瘦,精瘦的胳膊,很白,也看不出什麽汗毛,把他的手掌向上一翻,露出了內側的胳膊,有個很明顯的紅印。
“還傷着哪裏了?”
童寬快速眨着眼睛,嘴微微張開了,似乎有些震驚,接着他就慢慢地把另一只手拿了過來,也和這只一樣向上翻着,攤給了陳艾卅看,又是紅紅的指印,有幾個地方明顯是指甲掐進去的,都快滲出了血珠。
“怎麽不跑?”陳艾卅盯着童寬看,“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以為他不會,這麽粗魯的。”童寬到底還是洩氣了,話裏還帶着猶豫,“他,呃,是我以前男朋友。”
陳艾卅一下子就把手松開了,然後收了回去。聽說童寬喜歡男的和他在自己面前直接承認他喜歡男的,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後者實在是太有沖擊力了,陳艾卅一下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
“對不起啊,卅哥,”童寬的聲音突然慌亂了起來,“沒提前給你打招呼,吓到你了。”
陳艾卅搖了搖頭,下意識地說了句,“沒有沒有。”但下一句話不知道該接什麽。
男的和男的要怎麽接吻?
這是當時陳艾卅腦袋裏冒出的第一個問題,也是嘴對嘴嗎?
下一刻他就想給自己一拳,不嘴對嘴難道胸貼胸嗎。
兩人還是在16號樓樓下分開的,從食堂到宿舍一路也都沒什麽話,童寬特意與他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雖然是并排,中間再塞一個半人沒什麽問題,回到16號樓的陳艾卅還是回過了頭在那扇窗後看童寬慢慢走過去,但今天的他好像都沒提起來什麽勁兒,連虎牙都沒見幾次。
陳艾卅到底還是錯過了那場面試,HR打電話來責怪他沒信用的時候,他心裏幾乎沒什麽波瀾,而是童寬兩個胳膊上的紅痕一直讓他放心不下,他咽了口唾沫,打開了外賣軟件,找了個跌打酒下單了,他也不知道好不好用,就知道電影裏是這麽演的。
叫童寬下來之前,他還有些猶豫要不要送上樓,可太奇怪了,他還是給童寬發了微信。
沒兩分鐘,童寬就到了他面前,只不過這會兒他穿着白背心和黑色的五分休閑褲,還有拖鞋。
紅痕……不僅僅只有手上有,還有胸口、肩頭上,陳艾卅推着他轉了個圈,背上也有,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都是他弄的?”問出口的時候,陳艾卅有些難以置信。
童寬點了點頭。
“你們不是在食堂門口遇到的吧。”
童寬有些猶豫,還是說了,“他……把我揪到了廁所裏。”
“打你?”
“嗯……我,推着搡着才把他攆到的食堂門口。”
陳艾卅這會兒才看到童寬眼睛裏有些不一樣的東西,他都不想把這個稱作眼淚,他覺得這是童寬所承受的痛。
“人一多,他應該就不敢打我了。”童寬又說。
“真幸運,遇見了你,”童寬對着陳艾卅笑了,又露出了那顆虎牙,“謝謝你救我,卅哥。”
陳艾卅把跌打酒的外賣袋子放到童寬手裏的時候,什麽都沒說,頓着拍了拍已經到童寬手裏的外賣袋,就轉身走回了16號樓,嗓子特別緊,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希望他在那群圍觀的人群裏聽到的話,童寬沒有聽到,他慶幸今天起了點八卦的心,但總覺得,還是救晚了。
“哎哎,小夥子,醒醒,火車站到了。”司機回過頭和自己說話,陳艾卅晃了晃頭,他用力吸了一口氣,雙手搓了搓臉,拿着手機掃了司機的二維碼。
已經晚上了,自己一路馬不停蹄才到了火車站,路上的夢一個接一個,每回憶起一件事,他就更痛一分。
一股冷風吹了過來,陳艾卅緊了緊外套,手機響了,他趕緊接了起來。
“陳先生,有個消息和你同步一下。”當地派出所的警察頓了頓。
陳艾卅簡直要瘋了,有什麽就說啊,大喘氣折磨誰呢,難道……他不敢想。
“請說。”
“我們找到了童先生身上衣物撕成的布條,挂在矮樹杈上。他還活着的可能性很大。”
……矮樹杈上挂布條來識路,這是自己教他的,陳艾卅怎麽會不知道。
這滴淚是什麽時候醞上來的,陳艾卅不清楚,感知到的時候已經流了下來。
“警察同志,請務必全力幫忙搜救,萬分、萬分感謝。”
“我們會的。”
剛剛還覺得有些疲勞的,陳艾卅這會跟打了雞血似的,晚上已經沒有到達那裏的動車了,只有T字頭的特快車能在6小時內能到,好像還能省去一段汽車的時間,他趕緊到售票口買了票,回過頭撞到了個老大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趕時間。”
沒想到老大爺非但沒責怪他,反而對他說了一句“小夥子,別太拼啊,眼睛這麽紅”。
陳艾卅又點了點頭謝過了他,心裏卻是一陣感慨。
如果當年圍觀童寬的人有至少一個會盡早站出來,不知道他會不會心裏好過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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