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白痕

白痕

特快車只剩硬座了,陳艾卅上車的時候遇到很多身上背着麻布袋上車的人,他一路擠過來,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剛把行李箱往上放好,對面座位是一對年輕的情侶,男孩兒幫女孩兒把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後,男孩兒坐回了座位,女孩兒小聲說的一句“你好厲害”被陳艾卅聽見了,男孩兒好像看到有人在看他們,對着陳艾卅笑了笑,陳艾卅也點了點頭回笑了一下。

途中陳艾卅想解手,拜托對面的兩位幫忙看一下行李,男孩兒點了點頭,他起身和旁邊靠走廊的那位乘客說了句抱歉,那個人好像剛睡醒,頭擡起來還有點懵,陳艾卅又說了聲不好意思,那人才反應過來,站起來讓了地方。

特快車的洗手間并不幹淨,味道還很重,陳艾卅是一個嘔吐神經很發達的人,無論是刺激的味道、還是不幹淨的東西,他都會條件反射嘔一下,所以一直以來家裏的廚餘垃圾和衛生間基本都是童寬在處理,還有洗完澡後的地漏,雖然兩個人都是短發,還是會有細碎的頭發掉在裏面,每次基本都是陳艾卅先洗澡,童寬洗後會光着身子蹲在地上拿紙巾去清理,有一次陳艾卅問他,不會覺得黏糊糊的很惡心嗎,童寬說這算啥呀,在孤兒院裏的時候要幹的活兒更多呢,也有大孩子會欺負小孩子,最累最髒的活兒都是小孩兒幹,陳艾卅都沒忍心繼續問下去,他知道童寬就是那個小孩。

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對面的女孩兒已經靠在男孩兒肩上睡着了,陳艾卅看到了小情侶挂着同一個有線耳機,他們聽的應該是同一首歌。

車窗外應該已經到了城市邊際,燈越來越少,地上應該是田,還有零星房子的剪影,他深呼吸了一口,剛剛在出租車上的夢,讓他在此刻不敢閉眼,即使收到了童寬還可能活着的消息,但只要還不确定,陳艾卅的心就放不下來,他忍不住去想,在這樣長、這樣黑的夜裏,他要怎麽活下來,會不會受傷,有沒有野獸,想着想着,之前夢裏童寬的傷好像又浮現到了自己眼前,遮不住的紅痕,他都後悔自己當時怎麽沒有直接把跌打酒給童寬抹了,直到今天陳艾卅才反應過來,童寬是被揪到廁所去的,如果還能被他一路從6樓推搡到1樓的話……應該這一路,都未曾有人伸出過援手。陳艾卅的後牙槽忍不住咬緊了,他恨不得再把那個男的找出來,往死裏打一頓。

跌打酒後再與童寬說上話,已經過去約莫一周了,還是在教育超市裏。

陳艾卅一個研三的人,每天跟無所事事似的,總會下意識地往教育超市那拐,透過玻璃門看一眼收銀是不是童寬,有的時候即使是他,陳艾卅也不一定會走進去,玻璃上映着門口的那棵大梧桐樹,黃黃綠綠的大葉片,風吹過就會在玻璃上展出一幅動态的畫,童寬就穿着個小黃馬在裏頭擺弄物品收銀,有的時候看到他會和買東西的同學說上兩句,沒人的時候就偷偷在桌子底下翻手機。

直到那天陳艾卅又一次“不經意”路過教育超市的時候,手機震了一下,竟然是童寬給自己發的消息。

“卅哥,最近超市裏薄荷糖兩件七折。”

陳艾卅擡頭往童寬站的方向看了看,玻璃上還是泛着樹影的斑駁,明暗的後面,是童寬的笑臉,好像在對陳艾卅說“卅哥,又抓到你了”。實際上,陳艾卅進了超市後,童寬什麽都沒說,只是表現出來的驚訝不太驚訝。

“卅哥,好巧啊,你就在附近嗎?”

陳艾卅先是心裏笑了一下,他早該想到的,每次路過教育超市自己從外往裏看的是光影後的童寬,而童寬如果是在室內的話,應該看外面更清楚,這小子這會兒還在裝巧遇,陳艾卅倒也不提,就看他演。

“挺巧的,”陳艾卅順手拿起了收銀櫃外側貨櫃上的的薄荷糖,“是這款打折嗎?”

“嗯嗯,要買嗎?”

“行,打折麽,不買虧了。”

“滴”的一聲過後,童寬手裏拿着兩條薄荷糖,作勢要遞給他,可陳艾卅的反應太慢了,慢到童寬都把手裏的兩條薄荷糖放到了桌上,又把兩只手背到了後面,他才反應過來童寬這麽做的原因。

童寬在擔心,陳艾卅怕他是同性戀。

同性戀傳染嗎?這小子在擔心什麽呢。

拿了過了兩條薄荷糖後,陳艾卅問了句,“傷好了嗎?”

“好多了卅哥,”童寬點了點頭,“跌打酒謝謝。”

其實是想說,給我看看的,他或許只是想驗證一下,跌打酒是不是真的有效,但陳艾卅沒說出口。他也點了點頭,接着就不知道要做什麽了,他不想走,但也沒有留下的理由。

“那個……”童寬倒是開了口,“卅哥,上次你說的那個種樹活動,我能報名嗎?”

啊,還有這個,還有這個沒說,陳艾卅好像也抓到了一個可以不用立刻走的由頭。

“可以的,”他停了一秒,又說道,“特困生可以報銷一半的。”陳艾卅本來想說可以全報,但好像太假了,童寬一定會知道。

童寬的眼睛亮了起來,又露出了那顆虎牙,“真的嗎卅哥?太好了!你們外聯部待遇真好啊。”

他一笑,陳艾卅心裏也跟着高興了起來,好像剛剛在門口被人抓住的尴尬就這麽被抹掉了。“也沒見你參加什麽學生會和社團的啊?本科是本校的嗎?”

“是本校的,”童寬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平時沒時間,勤工儉學是一定要做的,不然特困生和助學貸款都不太好申請。”

“我以為你做這個真的是掙生活費呢。”

“生活費的話省着點花是夠,”童寬抿着嘴笑了笑,“就是我也有想自己做的事情。”

“噢……”陳艾卅不喜歡随便打聽,就沒繼續問下去,“上次的事情解決了嗎?”

“解決了,”童寬笑了笑,“卡着上線呢,肯定能解決。”

陳艾卅眉毛擡了擡,心裏想着這小子有點東西,思路清楚下手還挺準。

“錢收到了?”

“一分不少。”

“可以啊。”

“我請你吃飯吧,慶祝一下”童寬突然說,“可以嗎,卅哥?”

不知道為什麽,與其說這會兒沒法拒絕童寬,不如說陳艾卅不想拒絕他,剛剛放在桌子上的那兩條薄荷糖,他沒有接過來,他不想再讓童寬誤會自己怕他。

“好啊,你什麽時候結束?”

童寬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那姑娘應該半小時後來,你要先回宿舍嗎?我一會叫你?”

“不用,沒事,有地方坐嗎?”陳艾卅的三個室友裏,有兩個早早就回家準備考公了,還有個準備出國,都說等着答辯的時候再來,他回去也是一個人。

這下童寬就擰緊了眉毛,“倉……倉庫可以嗎?”想了想他又換了個說法,“要不你就,坐收銀臺旁邊?”

陳艾卅笑了出來,“放學後被老師留下來的同學啊?”

童寬也笑了,“說什麽呢卅哥,那也得你是我老師啊。”

到底童寬也沒讓他去坐倉庫裏,沒空調不說,整個空間還十分閉塞,童寬從倉庫裏拿了那把折疊椅過來,放到了收銀臺的另一邊,童寬把桌子上的一些雜物往旁邊挪了一些,空出來一塊地方,陳艾卅發現,童寬知道自己背着電腦呢。

“嗯,我正好把簡歷修改下。”

“找工作麻煩嗎,卅哥?”

“不麻煩,找好工作麻煩。”

童寬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下午這個點來超市的人不多,不在收銀臺的時候,童寬就會去理貨,陳艾卅在電腦後面一個字也沒動,就看着他在貨架間來來回回地走,時不時拖出一個紙板箱,往貨架上放一些東西,又把紙板箱拖回倉庫,來來回回了這麽好幾次,陳艾卅已經看到童寬額間出了些汗。

童寬的神色突然痛苦了起來,捂着腦袋彎了彎腰,眉頭緊鎖着好像很疼,陳艾卅起身走了過去,童寬卻立刻想搬箱子回倉庫,見狀陳艾卅一下把住了童寬的胳膊,他在童寬的眼睛裏看到了懇求。

別問,卅哥。

童寬仿佛在說這句話。

陳艾卅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起了一股無名火,把着童寬胳膊的那只手沒放,反而捏得更緊了,想把童寬的手從他的腦袋上拿下來,他遭到了阻力,童寬不想給他看。

“童寬,放手。”這是陳艾卅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他。

童寬明顯地咽了下唾沫,細巧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盯着陳艾卅的眼睛幾乎已經帶上了哀求,他不想放。

“讓我看看。”這句話陳艾卅說得很輕。

憋着的一股氣洩了,童寬的手也松了,陳艾卅握在手裏覺得軟綿綿的。

一個在左側的,近乎有一厘米的口子,結着厚厚的血痂,顏色還有些鮮豔,明顯就是這兩天的事。

陳艾卅的手忍不住捏緊了,直到童寬喊了聲“疼”,才反應過來是自己捏痛了他。

但陳艾卅沒說對不起。他只有憤怒。

“他哪個專業的?叫什麽名字?”陳艾卅甚至都沒确認是不是那個人弄的,就想立刻把人找出來。

“算了,卅哥……”童寬說,“不折騰了。”

“錢給你了就可以算了?傷呢?傷怎麽辦?”

“我讓他賠了醫藥費的。”童寬小聲說。

陳艾卅都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麽能生這麽大的氣,童寬這句話直接把他點着了,“賠了醫藥費,傷你這事就算了?反正傷會好?你也不虧?你到底怎麽想的?”

童寬又嘶地疼了一下,陳艾卅才把手放開,應該是汗水碰到了傷口才會惹他疼的吧。

陳艾卅也不想等他回答了,“去過醫務室沒有?”

“這小傷,不用去。”童寬對他讨好地笑了笑。

“口子挺深的,等你這完事了,我們去醫務室。”

“不吃飯了啊?”

“去完了再吃。”

陳艾卅的口氣一定不太好,說完了後童寬就點了點頭,也沒說話。後來這天剩下的貨架都是陳艾卅幫着童寬整理的,真重啊,這些箱子,他細胳膊細腿兒的,能受得了嗎?陳艾卅到底還是熱得把短袖的袖口卷了上去,露出了肌肉線條流暢的整個手臂,他記得那天童寬問自己是怎麽保持鍛煉的,陳艾卅就模糊地回答了一句喜歡爬山,平時在校游泳多一些,童寬說得空他也得鍛煉鍛煉,最後一句說的是不至于被揍的時候連還一下手都做不到,陳艾卅心裏的氣突然就消了,換上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心疼。

火車好像又駛近了一座小城,車窗外的燈光又多了起來,陳艾卅嘆了一口氣,從包裏拿了瓶水,擰瓶蓋的時候,握着瓶身的那只手突然使大勁了,瓶口的水溢了些出來,他又想到了在校醫務室處理童寬腦袋上那個傷口的時候,校醫用消過毒的小鑷子把他的血痂整個都掀了起來,童寬疼得抓緊了桌沿,指甲都泛白了,可他連哼都沒哼一聲,生理鹽水沖洗和酒精消毒的時候,童寬的臉都皺了起來,整個下巴都在抖,陳艾卅在一邊也捏緊了拳頭。

後來每每他們擁抱或者接吻,陳艾卅都會吻過童寬的這道疤,好像在用自己的唇安撫那時候童寬的痛,可那道疤上再也沒長出過頭發,成了一條泛着白的印記,永遠留在了童寬的腦袋上。

童寬啊,現在這道疤不疼了吧。

可我只要想起這些,心裏還是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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