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月落

月落

那天兩個人烤肉吃得很晚,具體吃了幾盤陳艾卅已經不記得了,他只知道童寬一邊烤着一邊吃着特別高興,坐在對面笑得虎牙基本沒有藏起來過,整張臉都氤氲在熱氣後面。一開始是童寬烤的,陳艾卅不知怎麽的突然就覺得有些飽了,從童寬的手裏拿過了那個不鏽鋼夾子,陳艾卅說他來烤的時候,童寬還有些不好意思。

陳艾卅發現童寬最喜歡吃豬頸肉了,于是他又問服務員多要了幾盤,即使是生菜被吃完了的時候,也沒讓童寬起來去拿過,都是陳艾卅去拿,他走過一張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都有着煙火氣,笑着的樂着的喝着的人,快樂從四周蔓延過來,可他覺得自己比那些人更快樂,只不過他們快樂得張揚,他是偷着樂的。

他往童寬的方向看去,童寬夾了一片肉,又往烤肉醬裏沾了沾,從盤子裏摘過最後一片生菜,很小的一瓣兒,接近根部的地方幾乎是白色,就着這一小片生菜,在一片豬頸肉上打了個卷兒,就像一條裝飾一樣,然後整個被送進嘴裏。不知道怎麽的,童寬的整個動作變慢了,陳艾卅看見了童寬的舌尖,連舌尖上沾染的蔬菜醬都能看見。幸好隔得遠,才沒有把想提醒他舌尖上沾醬的事脫口而出,也沒把想嘗嘗舌尖上的味兒的想法漏出來。

回到座位後,陳艾卅覺得特別渴,自己的那一瓶啤酒早就喝完了,童寬那還剩了小半瓶,他對着童寬手邊的啤酒勾了勾手指,童寬心領神會,就把啤酒遞給了他,倒完了還是沒滿一杯,也就半杯,陳艾卅囫囵一下就喝完了,還是渴。

“卅哥,我去給你拿點水?”

“把你的杯子給我吧。”說出口後陳艾卅也驚了一下。

童寬臉上也有疑惑,但還是照做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杯子,裏面還有大半杯啤酒,直接就遞給了他。

“你喝這面,這面我沒碰過。”童寬特意指了一個地方,還幫他把地方給标了出來。

陳艾卅難得覺得童寬啰嗦,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之後,直接拿了過來,也沒管到底哪裏童寬喝過,直直把剩下的大半杯全都喝了,喝完了還一不小心嗆到了氣管,陳艾卅咳得驚天動,童寬立刻就走了過來拍拍他的背。

“卅哥,你慢點。”

陳艾卅擺手,好像要抓什麽東西,又好像要起來,童寬一下就伸過去把手搭在了陳艾卅的手下面,“怎麽了?不舒服?要起來嗎?”

可這會兒他的手好像被童寬的手燙到了一樣,手心雖然燒着,但還是握了過去,握緊了,但還是在咳嗽,滿臉通紅和童寬四目相對,童寬都有點兒着急了,想掙脫他的手去給他拿水,陳艾卅的手就跟上了鎖一樣,一點都不讓。

好不容易這陣咳過去了,陳艾卅喘着氣,松開了童寬的手,落下了輕飄飄的兩個字,“沒事。”

“卅哥我還是去給你拿杯水。”童寬留下了這句話就去吧臺了,他沒有在飲料櫃裏拿各種碳酸水,反而向服務員要了一杯熱水,還嫌有點兒燙似的,又去冰桶裏夾了兩塊冰,嘴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水溫正好,才端着水杯回來。餐廳的隔板并不高,童寬所有的動作都落到了陳艾卅的眼睛裏,回來的時候若無其事地接過了水喝了一口,長長呼了一口氣。

想了想又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咽炎,嗓子敏感。”

“卅哥你以後少喝酒,刺激。”童寬說得很小聲,似乎不想把這句話惹上說教的意味。

陳艾卅點了點頭,又喝了一口,冷不丁問出了個問題,“你什麽時候知道我有咽炎的?”

這下輪到童寬說不出話了,他盯着陳艾卅看了一會兒,好像一個偷偷做壞事被抓到的小朋友一樣,眼睛又垂了下去,手裏用鐵鉗子扒拉着烤盤上沾上去卻摘不下來的肉渣,聲音很輕,“和你住的時候就知道了。”

陳艾卅不說話,等他說原因。

“你每次刷牙的時候,都會嘔好幾下。以前院裏的阿姨也這樣。”

“薄荷糖七折是真的嗎?”陳艾卅又問。

他其實不太習慣一直問別人問題,但總是對着童寬破例,這小孩兒,有時候藏得太深了。

“第一次是真的,”童寬頓了頓,“第二次是假的。”

陳艾卅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卅哥對不起。”

“為什麽?”

“騙了你,也騙了你朋友。”

“你一路瞞了我不少事兒呢,不差這一件,”陳艾卅打趣道,然後又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不容易。”

“沒有……卅哥,你別這麽說。要不是遇到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會這麽開心。”童寬對着陳艾卅展了個大笑,嘴咧得很開,眼睛也眯起來了,變成了彎彎的月牙,“還嘗到了這麽好吃的烤肉。”

陳艾卅怔了怔,心裏泛過一陣酸軟,他都已經快分不清是可憐他還是心疼他,童寬的眼睫毛在頭頂上射燈的照耀下,在臉上刷出了一層半月牙般的陰影,即使從未觸碰過,他也覺得觸感一定是柔軟的。

可說出來的話,卻好像是另一層意思,“這裏性價比挺高的,你不用太擔心。”

“不是價錢,是有你陪我吃。”

聽着這話陳艾卅眼睛眨了眨,是有自己陪他吃,還是有人陪他吃,陳艾卅不敢問,他好像看見童寬的眼睛裏有些什麽別的東西一閃而過,但他不确定,也有些不敢去确定,對于童寬,他習慣性打破砂鍋問到底,但在這會兒卻退縮了。

“卅哥,消食了沒,再點兩盤蝦好不好?”

“好,你點吧。”

童寬只要了兩份蝦上來的時候,陳艾卅還有點兒驚訝,“怎麽不再多要些?”

“吃不下啦,肚子都鼓起來了。”童寬享受似的摸了摸肚子,“雖然說是得吃回本,但浪費不行,太可恥了。”

陳艾卅聽他這話直接笑了出來,感覺自己嗓子也好受些了,“我還是想喝點兒,我再去要一瓶酒吧。”

童寬皺了皺眉,沒說話,思考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那你喝大半瓶,我喝小半瓶,你別一瓶都喝了。”

“行。”

酒拿回來的時候,陳艾卅的餐盤裏已經多了三只烤好了的蝦。

“卅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童寬問得小心翼翼。

“嗯?”陳艾卅向他擺了個疑問臉。

“感覺你心情不好,是碰到什麽事了嗎?”

“沒有,”陳艾卅吸了口氣,他是心裏覺得有些煩躁,但始終沒找到煩躁的源頭在哪兒,随便又找了個借口,“也沒什麽,就是找工作有點麻煩。”

“別急,你那麽優秀的人,找到好工作是遲早的事。”

“這麽肯定啊?”

“我相信你的卅哥,”末了他又補了一句,“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陳艾卅看着童寬沒說話。

童寬給自己倒上了大半杯酒,也給陳艾卅滿上了,他舉着酒杯對着自己,“卅哥,幹杯嗎?”

“為的什麽?”

“為……你的判斷力。”

“怎麽說?”

“你想做的事,就一定是正确的,我都從不懷疑你,你也不能懷疑自己。”

童寬從來沒有對陳艾卅說過這麽霸道的話,可陳艾卅卻覺得這才是他真正的鋒芒,陳艾卅拿過杯子,輕輕和童寬的杯子碰了一下,“聽你的,幹杯。”

三瓶啤酒的量實在算不上多,可當天從烤肉店出來的時候,陳艾卅都覺得有些站不直了。不知是不是月中,月亮高懸在天上,一場烤肉下來,童寬吃得滿足,月光好像映到了童寬的眼睛裏,亮亮的,睫毛彎着的弧度很好看,陳艾卅心裏總有個疑問,怎麽童寬見着他就笑,他不知道自己笑得很好看嗎,虎牙尖好像撓着陳艾卅的皮膚一樣,覺得癢,可心癢的時候又好像被它刺痛得特別清醒,告訴自己他的心癢可能不對勁。

兩個人走到人行橫道的時候,倒計時還有七秒,眼見着十幾米的距離,陳艾卅本想就等下一次再過去,站着吹會兒風也讓自己清醒一點,可童寬不知道哪來的緊迫感,又抓起了陳艾卅的手腕,大步向路上跑去,聲音裏帶着滿足的笑,又多了些自由恣意的意思,“卅哥,跑起來——”

想冷靜的人卻被空氣搓熱了。

這已經是今天童寬第三次握他的手腕了,可每一次都情有可原。

第一次是要占座。

第二次是要扶他起來。

第三次是抓着他趕紅綠燈。

兩個人沒說話走了一段路,刷了校園卡進了學校,先是走過了一個大草坪,研究生宿舍樓在學校最裏邊,如果完全沿着路走幾乎是要走一個直角,步行的學生一般都會選擇穿過化學樓和一個小花園,他倆剛穿過化學樓,小花園裏的燈很暗,應該不是本來就這麽暗的,而是經年累月下來,裏面不知到底有多少蛾子撲進了光,白熾燈上有着黑黢黢的點點,直接把冷白色的光遮住了不少。

兩人并行在一塊一塊的石板路上,離得并不遠。

不知道哪來的貓叫了一聲,從面前竄了出去,童寬一驚,沒掌握好步子,一腳踩在了石板路的縫隙裏,整個人往旁邊一倒,陳艾卅眼疾手快,伸了右手直接從背後攬住了童寬,左手又抓住了他另外一只胳膊,堪堪将他定住。

童寬就這麽屈膝仰着,看着近在咫尺的、逆着月光的陳艾卅的臉。

他也下意識地抓住了陳艾卅的手臂,表情裏讀不出具體的情緒,嘴唇微微張着。

月落星稀。

不知是誰突然的心跳吵到了在枝丫上躲夜的鵲,呼啦一下飛走了。

陳艾卅的嗓子又癢了,順着咽喉癢到了肺裏,他想吸一大口氣,可無論怎麽都覺得憋得慌。

童寬的唇薄薄的,幾乎沒有唇紋,微微張着的時候還能看到一點點嫩白色的門牙,這個白,真像他買的薄荷糖。

他想嘗嘗,想把這層薄荷的味道從舌尖暈進嗓子裏,但身體好似被定住了,怎麽也不知道下一個動作該做什麽。

“……卅哥。”童寬輕輕叫了他一聲。

陳艾卅到底沒有縱容自己去舔舐那股清新的氣味,但攬着童寬的那只手卻把他擁了過來,本來把着人胳膊的手又圈了過去,他把童寬抱進了自己懷裏,裝作沒看到懷中人眼眸裏掠過的一絲驚訝。

“讓我抱一會兒。”

這句話從月亮上掉進了童寬的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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