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過去

過去

似是沒想到林間的回答, 方榆景臉上閃過明顯的詫異。

包廂門被敲響，侍應生以木盤送來一瓶溫過的梅子酒，還有一壺冒着熱氣的透明玻璃壺花茶。

方榆景道：“不用倒酒了, 倒兩杯茶就好。”

侍應生應下, 倒茶後又将後廚準備的晚餐一一上齊。

都是清淡口味的家常菜, 分量小, 但擺盤無一不精。

一盤涼拌豆苗以淺色醬油做底, 青綠小苗交疊壘成小尖塔, 頂端綴着幾顆鮮紅的小米椒，一盤莴筍片被雕成一朵朵盛放的玫瑰形狀, 旁邊配一小碟蘸汁，一碟兩只桃花形山藥糕，玲珑可愛, 呈現粉白雙色。

硬菜更為豐富，金燦燦的金湯鮑魚、五花大綁的幾只大閘蟹、花膠海參螺湯……

每樣菜都有自己的吉利名字, 侍應生介紹完一桌菜，笑眯眯地又說了幾句新年賀詞, 将空間重留給兩人。

方榆景道：“很特別的一家店, 小間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這家私房菜開在一家舊巷小宅院裏，外表低調, 走進才可見內裏翻新的華貴裝潢。

林間道：“是朋友推薦的, 他認識這裏的店老板。”

方榆景忍不住打探：“這家店能開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應該有些來頭, 小間這位朋友能認識店老板，家境也不差吧？”

林間給自己盛湯的動作一頓, 實話實話：“我不清楚。”

方榆景對林間私自留在國內的事有些改觀，語氣更加和藹：“多認識朋友也好, 埋頭做事就有成就是不可能的，多條人脈多條路，對以後的人生有幫助。”

林間來這一趟不是想聽方榆景指點自己的人生，打斷道：“爸爸，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些。”

方榆景本想和林間說說家常，拉近關系，但也看出來林間對這些不感興趣。

他信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梅子酒，道：“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你外公并不同意我和你母親在一起嗎？”

林間點點頭。

“知道我和聽晚家庭背景的外人，都覺得是因為我們家境懸殊，所以你外公不同意，但真正原因不是這一點。”

“那個年代對待女性的主流思想依舊是在家從父、嫁人從夫。相夫教子，料理家務，為家庭奉獻一切是女性應盡的義務，生一兒半女是必須的任務。”

“你外公擔心聽晚輕率地進入家庭後，被家務磋磨、被人際關系磋磨，放下畫筆，丢了她的天賦和靈氣。”

“他們吵得激烈，聽晚不理解，她認為愛情、家庭，以及家庭帶來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你外公卻覺得聽晚是将愛情想象得太過美好、将生活裏的暗礁考慮得太過簡單，覺得她對我的了解太少太片面，不同意我們這麽快就組建家庭。”

林間聽得微微出神，不解問：“可這和荊林畫廊有什麽關系？”

“因為我做了一些錯事。”

方榆景語氣悵然：“那時候的聽晚有自己的清高傲氣，你外公不同意我們結婚，她就抛下林家的一切，和我重回到這個城市。”

“我在律所工作，她在輔導機構教學生，周末的時候，她會去公園裏幫人寫生，一幅畫收幾塊錢。”

“我們租了一個很小的公寓，日子也過得清貧，這邊寒氣重，一到冬天或者下雨，聽晚經常感冒，膝蓋也疼，她從沒有任何抱怨和不滿，我卻越來越後悔，感覺虧欠了她。”

“就算走到今天，我也不得不承認，我不懂畫、也不懂藝術。那些雜亂的線條和融合的顏色，我看不出任何代表的意義。”

“但我知道，那個公園來散步的是附近大學的教授、政府單位的職工，都是有鑒賞能力的高級知識分子，幾塊錢一幅畫，在那個年代已經算是高價了，但那些人從未還過價。”

方榆景眸底情緒轉深：“聽晚如果沒有被我鳯拖累，如果能借助家裏畫廊的名氣，她的畫的售價遠遠不止那一點錢。”

“聽晚有自己的傲氣在，不可能自己回林家。我當時在想，我要是做一點事，幫聽晚把她的畫作名氣打出去，也許你外公會對我們改觀。”

“我當時在律所工作，有一些客戶想跳過律所高額的抽成，找我私下溝通，但律師只能以律所名義接委托，私下接單屬于違規……”

方榆景的話語越來越慢。

林間指尖蜷縮，心髒輕微加速跳動起來，咚、咚震動，莫名直覺快要聽到關鍵的部分。

“我對聽晚說，有些客戶很喜歡她的畫，想出價——那筆價錢，其實就是我私下接單的咨詢費。”

“在我們在一起前，我也幫她推銷過一兩幅畫，聽晚對此沒有任何懷疑。”

“她賣了很多畫作，那些客戶來頭也不小，将畫作挂在家裏、辦公室裏，客戶的親戚、朋友看到以後，還有打聽過來單純想買畫的。”

“聽晚畫作的價格一路走高，甚至有當地畫廊主動上門收購。我們的生活開始好轉，聽晚越來越開心，我也越來越飄飄然。”

“但是你外公發現了端倪。”

“雖然相隔很遠，但他一直讓這邊的朋友留意我們的動向，很快知道了我暗地裏做的手腳，讓人來警告我。”

“——畫作是給會欣賞的人看的，不是金錢的工具。我避開律所私下接委托的行為，違規、違反行業道德，更涉及偷稅。”

林間一時啞然。

“也是在那個時間點，你外公拿到了自己的體檢結果，終于決定做出讓步。”

“他同意我們在一起，但提了兩個要求。”

“一是讓我們回到A市，陪他走完最後一段時間，二是和聽晚簽署婚前協議。因為我知法犯法，違規做事，你外公不怎麽信任我，特地要求禁止我接觸林家名下的産業經營。”

林間問：“媽媽知道外公這道條件的原因嗎？”

“她不知道。”方榆景道，“她想去問原因，也被我勸住了——我和她在一起，本來就不是為了那些産業，我心甘情願簽那些協議。”

方榆景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但還是有很多聲音都不看好我和聽晚，說我狼子野心、對林家産業不懷好意，說我庸俗平凡，玷污了林家藝術世家的清譽。”

“但好在聽晚不喜和人打交道，也不會聽外界的聲音，不受任何影響。再後來，我們意外有了你。婚後那幾年的時光，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回憶。”

林間喃喃：“媽媽和你的感情明明很好……”

“是，就算後面再怎麽不堪，但在那時候，我和你媽媽真心相愛。小間你更是在我們的愛和期待中出生的孩子。”

只是怎麽走到後面的結局的？

方榆景已經有些記不清原具體因了。

好像是因為以前一位購畫抵咨詢費的客戶主動找上門來，讓他幫個忙，以舊事威逼，也以他難以拒絕的心動報酬來利誘。

好像是因為他在S市積累的名氣化為煙雲，從頭開始，事業處處碰壁，身邊到處都是他配不上天才畫家的嘲笑聲。

好像是因為聽晚對他無條件的、毫無保留的信任，他試探性地、半開玩笑地，提起又有一些客戶想通過他買畫，他可以介紹荊林畫廊旗下的作品，以此換來畫廊裏一個畫作經紀人的位置。

方榆景停頓的時間太久，讓林間的眼眸浮起幾分疑惑。

林間這雙眼睛，和林聽晚的眼睛太過相似。

方榆景一時之間竟然不敢和他對視，低頭将杯子裏的梅子酒一飲而盡，穩了穩心緒，隐瞞中間種種，才繼續往下說去：“只可惜，後來聽晚還是知道了我做的事，知道了當初為什麽你外公要求我們的婚前協議寫下那個條件。”

梅子酒微醺清甜，方榆景卻品出苦澀意味。

方榆景神色恍惚，語速也變得愈發的慢：“我……從來沒見過聽晚這麽生氣過。”

憤怒、不敢相信、傷心絕望……種種複雜激烈的情緒，叫心境一向平靜的林聽晚出現呼吸性堿中毒的症狀。

他吓得整個人大腦一片空白，僵站在原地，還是剛買完菜回來的李姨呼喊着焦急沖來救人。

林聽晚緩過氣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着他的衣領，顫聲讓他退出。

但是為時已晚。

況且，在名利與金錢的漩渦中抽身又談何容易。

方榆景眼神變得堅定，重新看向林間：“我知道這些年爸爸忙于工作，忽略了你，對不起你。”

“我承認，我确實和趙律師做了交易。他的兒子生病，需要大量的錢，他收了我的錢，将聽晚的自書遺書轉交給了我。”

“你那時候年紀還太小，我不想讓這些産業落在外人的手裏，我也想向你外公、向聽晚證明自己。”

“畫廊今日的經營狀況，聽晚今日的畫作價值，就是我這些年證明的成果。”

“就像當年的婚前財産協議，我不在意産業真正歸屬誰，只要小間需要，我可以随時把畫廊的股權轉回給你。”

一頓晚餐結束，林間失魂落魄，什麽都沒嘗出味。

侍應生前來詢問今晚菜色如何時，林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方榆景風度翩翩微笑贊美，場面話說得滴水不漏。

方榆景詢問：“請問結賬的地方在……？”

“這位林先生的朋友已經付過賬了。”

方榆景愣了下，又對林間笑道：“讓小輩請吃飯有些說不過去，什麽時候林間帶這位朋友出來，讓我回請一次吧？”

林間勉強笑笑：“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方榆景這才想起問：“小間住哪裏？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等會兒去找朋友。您先回去吧。”

方榆景明天還有去市中心廣場看【印象新生】比賽畫展場地的行程，也知道現在林間不知道怎麽面對他，聞言點點頭，識趣道：“那爸爸先走了。”

林間悶悶地嗯一聲。

方榆景被侍應生帶領離開，林間獨自坐在包廂中，面對一桌殘羹冷菜沒有動彈。

不多時，一陣腳步聲接近。

許嘉澍出現在門後，剛進包廂就聞到淡淡的清甜酒味，視線一掃，注意到桌上只剩一半的梅子酒，擰了眉，聲線緊繃：“怎麽點了酒？阿間沒喝吧？”

似游魂終于得到召喚回歸肉身，林間如夢初醒，怔怔轉來視線看向許嘉澍，下意識想笑一笑，唇角牽動，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許嘉澍面色一變，大步走進：“怎麽一副要哭鼻子的樣子？受委屈了？”

林間咬着唇，伸出手臂。

許嘉澍俯下身，小心翼翼将林間攏抱進懷裏，又急又心疼，低聲道：“阿間寶貝說話好不好？你什麽都不告訴我，我擔心你。”

“我、我就是……”林間聲線顫抖，帶着茫然無措的細微哭腔，“我覺得我好笨……不知道該怎麽辦……”

“阿間不笨的，只是不懂。”許嘉澍輕聲哄，“阿間不懂的，我來教，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