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對峙

對峙

許嘉澍和林間退出人群, 進了附近一家網紅果茶店。

果茶店設有玻璃櫥窗,恰好能正對中心廣場對面長廊上林間作品所在的位置。

許嘉澍去拿點單的飲品,林間坐在桌邊, 看着外面流動的憧憧身影。

有滿臉稚氣的學生, 有推着嬰兒車的年輕女性, 也有西裝革履的精英人士……

芸芸衆生, 不同的年齡、身份、性別, 在同一幅畫前駐足觀賞。

會想什麽呢?

林間微微出神, 直到被一道陌生聲音打斷思緒,回了神。

面前站着兩個女孩子, 其中一位面色漲紅,結結巴巴地問可不可以給一個聯系方式。

林間愣愣地指自己:“我?”

面前的女孩子期待點頭。

許嘉澍從點單臺取了兩杯飲品,轉身遠遠就看到了窗邊的情形, 眸色一沉,步伐加快, 輕喚了一聲:“阿間。”

兩個女孩子本背對着他,下意識循聲望去, 陪着過來的另一個女孩子哇哦一聲, 壓低嗓音激動道:“這個也帥!”

許嘉澍走到桌前,将其中一杯果茶插上吸管放在林間手邊。

林間接過果茶, 沖兩個女孩子抱歉笑笑, 道:“不好意思哦,這兒的位置有人, 我男朋友回來了。”

來要聯系方式的女孩子立刻反應過來,順着臺階下去:“打擾了, 我們找別的位置!”就拉着朋友忙不疊逃走了。

許嘉澍坐在小圓桌對面,修長的手指輕叩了兩下桌面, 仿若不經意提:“來找你要聯系方式?”

林間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主動去拉許嘉澍的手,笑道:“你回來了,她們不就走了嗎?”

許嘉澍道:“我剛回來的時候,她們也沒反應,難道我們看起來不像一對?”

林間咬吸管吸溜着果茶,無辜眨眼,順着哄:“像啊,我們不是穿着情侶裝嗎?她們兩個估計是沒反應過來吧。”

一說情侶裝,許嘉澍立刻想起上回在商場的粵菜店等位吃飯時,他們也是穿着同款外套,但越是互動,旁邊的人越是覺得他倆鋼鐵直男。

他們需要……更能顯示親昵關系的象征。

讓旁人僅需一眼,就知道他們只可能屬于彼此,自覺地避開來。

林間拿纖細指尖撓了撓許嘉澍的掌心,好笑道:“她們已經走了,別吃飛醋啦。”

許嘉澍嗯一聲。

林間的手機響起一道消息鈴音,他拿起來看了眼,眉眼間的笑意消退幾分,道:“父親說有位公司老總通過主辦方打聽我的聯系方式,想買畫。”

每幅作品在展出時都會注明著作人的相關信息,分別列有投票和聯系方式的二維碼。

林間作品底下的二維碼掃出來是柳經紀人的聯系方式,由他代為處理,有人想買畫,一般來說不能直接聯系到林間。

林間打字回消息:[您幫我回絕一聲吧,我暫時沒有出售的打算。]

方榆景回複得很快:[好。]

又問:[小間現在是不是在市中心廣場?我也在這邊,帶了荊林畫廊的股權轉移協議書。等會兒有一起喝個咖啡聊一聊的時間嗎?]

方榆景坐在附近一家咖啡館中,剛剛送走客戶,臉上挂着十拿九穩的笑容。

手機卻遲遲沒有等到回複,方榆景心生幾分怪異感,直到終于收到一句好,才松了口氣,發去定位。

方榆景定的是咖啡廳二樓一個單獨包間,特意囑咐了侍應生,如果有人找姓方的顧客就直接帶進來。

片刻之後,包間的門被來人敲鳯響推開,方榆景整理好神情,從沙發上站起,聲音溫和地喚:“小間——”

又注意到林間身旁的許嘉澍,方榆景神情一僵,道:“這位……是小間的朋友?”

許嘉澍禮貌颔首:“您好。”

侍應生領完路,聽到林間和許嘉澍說了暫時不點單,迅速帶上門離開了。

封閉的雅致空間裏,只餘他們三人。

“是我沒考慮好,沒想到今天小間和朋友一起去看展。”方榆景語氣委婉,“不過小間,我們等會兒要商量一些事,你的朋友在這裏會不會不太方便?”

林間搖搖頭:“沒什麽不方便的。”

許嘉澍道:“您當我是個背景板就好。”

方榆景不想在這時候起紛争,便也作罷,将一早準備好的股權轉移書從牛皮紙文件夾中拿出,在原木桌上推來。

林間和許嘉澍同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林間正要拿起來,卻被方榆景又按住紙張。

林間長睫輕掀,琉璃似的一雙眼眸靜靜地看他。

從進房間開始,林間的反應就不在方榆景的預計內。

方榆景心中的怪異感更強,但按照計劃繼續道:“以前是因為小間年紀小,又在忙着讀書,所以來不及辦那些複雜的手續。現在小間長大了,想拿回荊林畫廊的把股權,名正言順,我也沒什麽意見。但有些事,我想和小間提前商量。”

林間道:“您說吧。”

方榆景道:“荊林畫廊現在備受關注,股權相關的變動必定也會引來讨論,小間現在正參加【印象新生】的比賽,身份從參賽者變更為主辦方之一的持股人,可能會招致不必要的議論,所以這份合同落款的生效日期,我希望定在比賽結束以後。”

這段話被方榆景說的情真意切、有理有據,似是真心站在林間的立場上考慮。

林間卻問:“還有呢?”

方榆景愣了愣,才道:“這段時間是不是有很多人在聯系小間?荊林畫廊既然已經是小間名下的産業,小間以後可以把作品都放在荊林畫廊寄售,不用讓外人賺取中間的傭金。”

又勸:“小間也不喜歡和外人打交道吧?這些和錢相關的繁雜的事都可以交給畫廊,你就只管專心創作。”

林間沉默了一會兒,道:“因為我是媽媽的孩子,是用來炒作Wan這個名字的熱度,是最合适不過的燃料?”

方榆景面色流露出幾分愕然:“小間怎麽說這種話?”

“不是嗎?”林間反問,“可我記得您當初送我去國外,就是為我作為Wan唯一的孩子被英蘭皇家錄取這件事鋪路。”

“你是聽晚和我唯一的孩子,我想送你去藝術學院裏的最高學府,這其中有什麽問題嗎?”

林間執意追問:“所以您想送我進英蘭皇家,和媽媽沒有關系?”

“有關系又怎樣,沒有關系又怎樣?”

方榆景在這件事上被糾纏得有點不耐煩,語氣微肅:“你要是能進入英蘭皇家,聽晚的名字就會進入更多人的視野,不也是一件雙贏的好事嗎?你瞞了我這麽久,把名額讓給了李笙生,我已經不計較了,為什麽還要問這些?”

“那您也讓生生說自己是媽媽的學生,您到底為什麽要讓更多人都知道媽媽的名字?”林間語速變快,身量提高,“你問過媽媽的意願嗎,她需要您用盡手段這樣做嗎?”

林間眼眶泛紅,說得氣息不穩,許嘉澍在桌上握住了他的手,寬慰似的輕輕握住,傳去堅實的力量感。

方榆景沉默了瞬,才接話:“藝術家進行創作,不都想要自己的名字被讨論,自己的作品被看到嗎?小間現在也在畫畫,難道沒有這樣的想法?”

“我想自己的名字被讨論,自己的作品被看到。”林間道,“前提是在一個作品不和利益挂鈎的環境中,買走我的畫的人也是出自真心欣賞和喜歡。”

方榆景神色轉冷,道:“小間說的是什麽意思?”

林間本沒想這麽早提起的,話趕話到現在的局面,語氣變得堅定,道:“那您先告訴我,您到底做了什麽事,讓媽媽決心在最後一年帶我離開。”

方榆景的視線掠過林間身旁的許嘉澍,勉強笑道:“小間,不用在外人面前說這些吧?傳出去也不好聽。你想聽以前的事,我們以後可以單獨慢慢說。”

林間态度冷硬:“我現在就要聽。”

方榆景擰眉:“是不是有什麽人對畫廊說了什麽風言風語,小間你當了真?”

許嘉澍适時道:“應當也不算風言風語吧。就我所知,在今天的宣傳展正式面向公衆之前,荊林畫廊就已經在和參賽者聊過合作的事了。我本來以為荊林畫廊會選取其中一些有潛力的作品進行'投資',沒想到您作為一位畫廊老板,比商人更懂什麽叫保護性收購,想要直接買下所有項目,确保沒有任何威脅。”

他又慢悠悠補充:“當然,我并不知道您是因為有足夠大的野心,所以派人和所有參賽者洽談,還是因為對自己對于藝術價值的評定眼光沒什麽信心。”

方榆景眯眼看向許嘉澍,目光染上謹慎:“你是誰,又以什麽身份和我說話?”

許嘉澍道:“我誰也不是。但阿間想聽到實話,我就想辦法讓他聽到實話。”

“你在命令我,還是威脅我?”方榆景的矛頭對準許嘉澍,怒意隐隐,“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麽插手我們家裏的事?”

許嘉澍十指交疊放在膝上,姿态自若與他對視:“最近政策收緊,LA集團名下的夕陽産業有破産清算的風險,LA的老總想轉移部分資産到國外,和荊林畫廊約定好了在拍賣會上競價《枯木逢春》,LA為洗錢,你為提高《春的顏色》這一系列畫作的名氣,各取所需。”

“你本以為自己的資産保證在拍賣會上夠用,沒想到競拍價一路走高,《枯木逢春》被一位真心喜歡這幅畫的收藏家意外拍走,你和LA的計劃功虧一篑。”

方榆景手心發寒,問:“你到底是誰?”

許嘉澍道:“我說了,我不重要。阿間想聽到實話,我就讓他聽到實話,僅此而已。”

方榆景愈發忌憚,問:“你還知道多少?”

許嘉澍道:“不管我知道多少,您曾經作為一位律師,心裏應該更清楚,任何事就算做得再隐蔽,但只要存在過,都會有跡可循。”

林間指尖蜷縮刺進手心,明明心裏已經有了定論,仍舊不敢相信那些可能,聲線顫抖追問:“所以您到底做了什麽,為什麽媽媽不肯原諒你?”

“……我沒有做錯事,為什麽要用原諒這個詞?”

方榆景胸腔裏的心髒緩慢地跳動,上面似有無數長針深紮,泛開劇烈的刺痛,在這沒有盡頭般的漫長歲月中,心髒每一次跳動,都帶來麻痹般的痛意苦楚,被奔湧的血液裹挾,流遍四肢百骸。

而他正依賴這些痛意和苦楚而活着。

他的手指捏緊了,指節用力到發白,神色恍惚,摻雜着瘋狂的笑意:“我做了什麽?我讓聽晚的名字被整個世界知道,她的每幅畫都廣受追捧和喜歡,作品畫風被無數大學設有專門的選修課進行研究。”

“我讓聽晚成為現在年輕一代裏最喜歡的畫家,在聽晚的祭日,他們都會和我一起懷念她、祭奠她。”

“我讓《春的顏色》其中兩幅打破了拍賣會的藝術作品價格交易史,這兩幅畫在熱度和呼聲的最高頂點被捐獻進著名的博物館中,在整個藝術歷史上都留下了名字。”

“只可惜聽晚最喜歡的那家古典美術館現在已經不接受作品捐贈了,但是我可以等,等待的時間越久,聽晚的名氣傳播得越廣,畫作代表的價值越高,總有一天我可以幫她把畫作放進她喜歡的藝術殿堂裏……”

方榆景再度看向林間,眉眼間的溫和徹底消失不見,變得森寒。

“我愛她,我想把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送到她的手裏。我沒有做錯事,為什麽要用原諒這個詞。”

林間再次問:“你問過媽媽想要這些所謂的‘最好的一切’嗎?”

“我沒問過,沒關系,我可以問的。”

方榆景笑起來,語氣柔和得可怕:“小間,你讓聽晚來一次我的夢裏好不好?我可以問她的,我還有好多的問題想問她……真的那麽恨我嗎?恨到連最後一面的機會也不肯給我。”

“媽媽不恨你。”林間用語直白,帶着天真的殘忍,“媽媽在去世前,根本沒有提起過你。”

方榆景臉上的笑意徹底凝固,臉頰邊的肌肉細微地抽動起來,混雜着似哭似笑的神情,顯得痛苦而猙獰,聲音嘶啞狠厲:“不可能。”

林間深深地注視着他,道:“您從未問過媽媽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做的這一切根本不是為了媽媽,是為了證明自己。”

“——你愛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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