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放過你的心髒

第066章 放過你的心髒

楚年的“屍體”在停止呼吸和心跳期間, 以斯帖一直在笨拙地搶救她。心肺複蘇,包紮,他把從戰場上學來的半吊子急救知識全用上了, 哪怕他知道這些都沒用。

李朗則一直在發呆, 保持着絕對的沉默。他死死盯着界面, 那上面有一個像素小人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楚年的數據靜止了,而他為了遮掩楚年的數據已經跟主系統黏連,特意做了“以探之籠”将之在形式上隔離, 讓旁人看不見她的存在,但實際上, 楚年的底層邏輯數據仍牢牢吸附在主系統上。

所以, 只要主系統未崩盤, 就能不斷給楚年供給“營養”,但具體的供給方式他尚未查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楚年并不能被定義成“先驅者”,所以她的死亡方式與先驅者們也不盡相同。

這件事,喜憂參半。喜的是, 楚年或許不會受阈值影響。憂的是, 楚年現在或許已經死了。

先驅者們在阈值突破後會變成黑煙而“死亡”, 楚年沒有變成黑煙,但她現在的狀态也稱不上存活, 根據李朗對“原住民”的認知,人類無法在遭受如此嚴重的傷害後存活。

況且,剛剛他調查了對楚年造成傷害的刀具和子彈,上面帶有“幹擾因子”。

幹擾病毒會令“伯奇元點”暫停活動。而所有“新人類”以及罅間的先驅者們, 皆依托“伯奇元點”存在。楚年遭受了三次深度幹擾,她的“伯奇元點”極可能已經被徹底紊亂。在這種境地下, 她不可能再蘇醒了。

除非,她并不依托“伯奇元點”而實現存在。

李朗計算了這種可能性,幾率無限趨近于零。因為就連罅間的成因都與“伯奇元點”相關,楚年既然出現在罅間,無論她多麽特殊,她也無法與罅間的成因相悖。

想至此,他看向了仍在為楚年做心肺複蘇的以斯帖,呆愣了片刻後,昏昏沉沉地在心裏警告着自己:

做點什麽,塞缪爾,你得做點什麽!

讓我想想,楚年既然是吸附在了主系統上,如果再嘗試調高她的權限呢?把她從以探之籠裏放出來,讓她重新在主系統上進化,能否再度激活她的數據?

不行,這太冒險了。控制中心的那群人就算再無能,也不會蠢到看不出這麽明顯的異常。

對了!可以讓她用我的“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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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朗迅速編寫着程序。所謂“熔心”,是供給所有監管者軀體能量的儀器,他們會各自掌控着儀器的“密匙”。“熔心”的發明令他們超脫了“原住民”的生老病死,只要定時維護“熔心”,他們就一直保持着年輕有活力的軀體。

現在他打算與楚年共享他的“熔心”,也就是共享他的“生命力”,以喚醒楚年。這樣做的代價有二,一個是楚年的數據如果與他的“熔心”不匹配,那他的“熔心”很可能崩毀,那麽他的軀體将徹底死亡,而他的意識會困在罅間。

二是,如果楚年的數據過于有活力,會反客為主地侵占他的“熔心”,奪取了他對軀體的操控權。

所以這樣的舉措稱不上聰明,可他手中的代碼沒有停。他不是沒有顧慮,但他衡量了自己和楚年的價值。

他覺得,如果他自己死了,只是損失一個普通的監管者罷了。他沒有親朋好友,同事關系也相處得很差,所以不會有人為他的逝去而感到傷心。

但楚年不同。楚年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個體。他在楚年身上看見了“活力”,而這種“活力”只在“原住民”的身上體現過。

他有種預感,楚年的誕生是宇宙對人類的恩賜。楚年的存活,或許能解開無數與人類相關的謎題。以及……

達成他們苦苦堅守了百年的信仰。

李朗,你必須這麽做,如果要抉擇的話,你必須這麽做……

李朗像是催眠自己一般,調出了操作界面,手指僵硬地操作着,卻在最後一刻遲疑了。

他有一點點害怕。他曾經無數次詛咒,唾棄,厭倦自己的生命,可他一直沒有尋死。因為在他的內心深處,紮根着一個小小的願望。

他想要自由。可以脫離阈值的掌控,離開那該死的工作崗位,離開讨厭的數據、機器、以及惱人的上司。

他想換一種人生,就像他們在書本中讀到的“黃金紀”的人類的生活方式,可以自由地選擇工作和生活。雖然也存在階級,雖然生活并不完美,且受困于生老病死,可他們真切地在活着啊。

但這個願望太缥缈了。反觀楚年,她好像更接近他想要的生活。

所以他在心裏勸着自己。李朗,別這麽膽小,好好想想,你看到楚年的“成長”了吧?她很像是從“黃金紀”而來的人類,不是嗎?

雖然她誕生于罅間,但她會不會是“黃金紀”留下的禮物呢?

點下去,與她共享你的生命,你的存活率是百分之六十,已經很高了。就算失敗了,也不過是死亡而已。反正你的生命沒有任何意義,不是嗎?

點下去,點下去……

李朗的手指顫顫地戳在了屏幕上,他想起了很多事。那時在警車上,楚年對他說過關于“自由的定義”。那時他反駁了她,其實不是認為她錯了,而是……

他不想承認,楚年輕描淡寫的“自由”,其實是他最不可實現的奢求。

他深吸了一口氣,手指重重地按了下去,豈料下一剎,一道突兀的噪音突然襲擊了他的腦海。

“喂……喂……停手,不要礙事……”

是誰?!李朗捂住了劇痛無比的額頭,那道聲音滋滋啦啦得,似是有電流幹擾,且忽遠忽近,吵得他整個腦袋快炸了。

“聽着,你的那個,小小的心髒,供給不了她……”

“斷開你的進度……把你的那個籠子,修改一下……”

你是誰?你在跟我說話嗎!李朗惶恐地屏住呼吸,驚覺他的操作界面上出現了一個小小星星圖标,先是關閉了他的“熔心”操作界面,跳轉到了楚年的數據界面上,指引似的停在了一行代碼的标號上。

緊接着,他發現界面變了,原先不可修改的數據突然被開放了權限,且出現了一行行懸浮的亂碼,不斷交織着,令人眼花缭亂。

以此同時,那道聲音口氣生硬地指揮着:“這裏……數值返回……不要妄圖關住她……按照我說的做……不然我掐了你的熔心……”

你能做到這種事嗎!李朗抖得更厲害了,這回是因為興奮。

他能确定這不是他的幻聽,而這個人指引他修改代碼的人,顯然是個超越了他所認識的所有監管者的“高手”!

于是他聽話地按照聲音的指示修改了代碼,手指剛一停下,就聽那人又說:“好,下一條,把這裏重新賦值……不對,按照我給你的數值寫,不要耍滑頭……”

“你到底是誰?”李朗一邊飛速打着代碼,一邊在屏幕空餘處敲出了這個問題。

然而哪個人顯然沒打算告訴他自己的真實身份。星星圖标下移,點住了一行代碼,同時催促着他:“在這裏,加入這行代碼。不要質疑……”

話音落下,一行晦澀難懂的代碼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皺了皺眉,反複讀了兩遍也沒讀懂這代碼的含義。

但他還是把代碼加了進去。點下運行的一剎那,整個屏幕的代碼突然炸開,字符雜亂無章地亂竄了起來。而在屏幕背景上,一個淺灰色的圖案若隐若現,形狀為橢圓形,中間有一個圓點。

眼睛?李朗如同被定了身,動彈不得。他看着那“眼睛”逐漸變得清晰,像是在直勾勾地審視着他,令他遍體生寒。

“阿比斯之眼,連接成功……”

“權限開放,最高級……”

“好了,你做得不錯……”

那道聲音似乎很愉悅,誇贊了他一句後,突然低沉地威脅道:“喂,小子,記住,我一直在關注着你們的一舉一動。給我好好維護那個……罅間,對裏頭的人們好點。還有,不要妨礙黃金。”

黃金?李朗一頭霧水,被閃爍的操作界面晃得兩眼昏花,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透明的人影,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伸出手按在了他的頭頂上。

“你跟他們不同……”

人影的語氣透着厚重的威壓,若有若無的視線似是斬斷了他的精神,令他動彈不得。

“記住這份不同,不要淪于普通,光年,其實沒有那麽遙遠……”

人影留下了這麽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就消失了,李朗恍惚了許久才看向手中的操作界面,那個眼睛形狀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空屏。

楚年的數據不見了。

他慌了神,翻找了半天,發現所有與楚年相關的數據全部被屏蔽了,且做得極其巧妙,外觀上像極了被清除。

他怎麽做到的?就憑那麽幾行代碼?!不可能啊!

阿比斯之眼……

李朗呆滞地回憶着那個人說的話。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人或許來自更高維度的文明,且早已監控了他們!

那麽楚年……楚年的誕生……

“別死……拜托了……”以斯帖還在忘我地搶救着楚年,他的雙手已經被鮮血泡得不成樣子,禮服更是被染成了破抹布,假發滑稽地掉落了一半,露出了黏在額頭上的碎發。

他變得好像不是他了。他親手殺過的人,很多,因戰争而死在他面前的平民,更多。可他從沒像現在這般失态過。

憑心而言,他跟楚年說不上多麽的感情深厚。他們之間的關系不過是一個撿來的徒弟,和一個毀人不倦的師父罷了。

起先他對楚年心懷期待,希望楚年能成為一枚砸開王國僵局的石子。後來他單純地覺得這小姑娘挺有趣,總是精神抖索得上蹿下跳,膽子大得很,還有種莫名其妙的正義和熱血感。

明明經歷過悲傷,明明失去了親人,明明對自己的身世都一無所知,明明會害怕……

她怎麽就這麽愛笑呢?

就像是巴克薩的那群人沉迷于麻葉子,他也好,約翰也罷,還有黃金中的所有人,都沉迷于楚年帶來的生機。自她到來,每一天都是吵吵嚷嚷,就像是荒蕪的田野終于鑽出了豐盈的麥穗,喧嚣着收獲的喜悅。讓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賤爛的人生還有那麽一星半點的希望。

該死的,上帝啊,我會贖罪,你別帶走這孩子,她還很年輕……

以斯帖很沒出息地抽泣了起來。要知道他上一次哭還是看見母親的墳墓被盜墓者刨得稀爛,陪葬的手鏈躺在泥裏,只剩下了一顆被燒黑的珠子。

“上帝啊……該死的……王八蛋……你總是教導我們要有信仰……又親手奪走希望……”

以斯帖沒力氣了,趴在楚年的身邊咒罵着上帝。然後他就聽見了一道很輕微的聲音:

“嗯………”

他一怔,猛地擡起頭來,呆若木雞地看向了楚年。

只見楚年脖頸上那駭人的傷口處湧出了無數白色的細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極速縫合着。而她肩膀和腰間的槍口像是浮現出兩個光點,子彈從裏面彈了出來,也湧出了細絲,蛛網般籠蓋住了破洞。

很快,傷口被縫合完畢,就連缺失的血肉都被填補得完完整整,留下了一片光潔的皮膚。

繼而楚年緩緩睜開了眼,仍挂着血漬的眼睫僵硬地眨了眨,瞳孔逐漸聚焦,視線最後定格在了以斯帖的臉上,嘴唇翕動。

楚年仍處于大夢一場的懵逼狀态。她依稀記得自己好像“飛升”了,沒成仙,成星星了,還很倒黴地撞了一顆行星,被吞噬後當了會兒地核。

然後好像有人跟她說了什麽……不,是兩個人。一個叫何海,另一個叫趙啓辰。他們很親切,但很啰嗦,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她聽不懂的話,全然不顧她已經意識渙散。

最後之際何海喊了聲:“別聊了!那傻子要把心給她用!快……”

不等她問“什麽傻子”,她就感覺有人一巴掌将她掄飛,然後抓着她的脖子把她強行塞進了某個容器裏,噼裏啪啦地操作了一通,在她耳邊留下一句“後會有期”,就消失了。

所以,我這是死了還是活了?

楚年定定地望着以斯帖,眼神迷茫。她的感官仍未恢複,看不太清楚這是個什麽東西。待她眨了眨眼,适應了光線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慘不忍睹的臉。

以斯帖的妝容全花了,誇張的綠色的眼影和藍色的眼線混合在一起,像是被人打了個烏眼青。腮紅混合着血漬和泥污,凝成了印象派作品。他的假睫毛挂滿了汗珠,每次一眨,都跟加濕器似的噴她一臉“泥點子”。

楚年沉默了,眼角默默流下一滴清淚,心想她一生作惡多端,終于是下地獄了。只是不知這位仁兄生前犯了什麽罪,如同被百人群毆後又遭了驢踢……

“楚年!”以斯帖激動地大吼着,一把揪下礙事的假發扔了出去,“楚年!媽的!太好了!他媽的!上帝保佑!媽的狗娘養的上帝保佑你!”

……你這是哪國的悼詞,如此徹底地脫離了高級趣味。

楚年眼皮子狂跳,努力移開視線,看向了李朗。

李朗還在發呆,整個人化作了石獅子,蹲在地上消化着精神上的震撼。脖子上的報警器響個不停,像極了吵鬧的熱水壺。

這誰來着?這臉怎麽一邊高一邊低呢?

楚年疑惑地擡了擡手,輕輕觸碰了李朗的衣服襟。用力眨了下眼,這才看清李朗好像被人打了,半邊臉腫得老高,頭頂上還炸着一撮毛。

她一個沒忍住,噗地笑出了聲,然後就噴出了一大口憋在嗓子眼裏的血吐沫。

以斯帖吓得一哆嗦,慌忙将她抱了起來,摸着她的脖子,确認傷口沒了,如釋重負地喘着粗氣。

楚年又緩了一陣,短片的記憶終于重組成功。她先是沖以斯帖咧了下嘴,想說話,但聲音嘶啞得厲害,只能斷斷續續地說:

“對不起……”

然後她擡起手,吃力地捂住了李朗的眼睛,等那連綿不絕的報警聲消失了,點了下他的眉心,留下一點血漬,揚起蒼白的笑容:

“我回來了……”

……

此時,在空無一人的皇宮中,國王已從高聳的王座滑落,跪在臺階下瑟瑟發抖,像是無頭的鹌鹑。

“我警告過你。”

諾林.嘉特納站在他的面前,白色的西裝袖子上染上了一抹猩紅,不知是玫瑰花汁還是鮮血。

國王蜷縮着,大氣不敢喘,餘光瞥見諾林的右手,驚覺他正捏着那金屬的手镯,頓時渾身一抽,急聲辯駁道:“不是我!是特萊莎那個蠢貨自作主張……”

“閉嘴。”諾林一擡手,國王頓時如被扼住了咽喉,面色鐵青,雙手死死摳着脖子,痛苦地在地上翻滾起來。

諾林捏着那手镯,輕輕擦拭着上面的血跡,聲音低沉到像是剛剛大病一場:“我說過,不要動我的東西。你以為你做得很隐蔽嗎?你忘了嗎,你的能力是我賦予你的!”

國王幾近窒息,垂死地抽搐起來,額頭頂在地上似是在謝罪。

諾林攥緊了手镯,冷睨着他,落下了最後的“預言”。

“由于你破壞了游戲規則,這場游戲沒必要進行下去了。看在你陪我玩了一場的份上,我不會殺你,我允許你最後掙紮一次。你的命運,由你自己掌控。”

說着他轉身離去,藍色的眸子掠過一道深色的光芒,自言自語道:“啊,雖然出了點小小的差池,但是獲得了意外之喜……”

他頓住腳步,站在月光下,捧起手镯對着月亮欣賞着:“是誰呢?是誰帶來了你?是你嗎?諾亞,我夢中的家園……啊,對了……”

他忽然低下頭,手指拂過袖口,抹去了血跡,面頰因興奮而泛起了紅暈,眼神癡迷中透着癫狂:“你離我還很遠……不過快了,已經快了,快點來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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