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我們可以不是敵人

第090章 我們可以不是敵人

國王的死亡為整個王國掀開了新的篇章。狂歡持續了整整三天, 酒水被售賣一空，居民們自發地搬來了桌子，在上面堆滿了自制食物, 供大家品嘗。

內外城的居民們似乎在一夜之間就達成了和解。國王的死給了所有人一個絕好的借口, 畢竟在這個國度裏, 無論窮富，都得在國王淫威下求生，各有各的苦, 到底也沒什麽可互相争鬥的。

以斯帖跟約翰喝得不省人事，被婕拉等人扛回了約翰家, 鼾聲此起彼伏。婕拉做了一百多個面包, 累得擡不起胳膊。就連尼娜都明顯心情好了許多, 說話有了笑模樣。

在這喜氣洋洋的日子裏，本該成為主角的楚年卻溜之大吉。縮在無人注意的小角落裏, 戴着一個棒球帽，用口罩把臉遮住了一半。

這裏是蛋糕店的後巷，店老板在這裏堆積了不少木頭箱子, 上面還殘留着面粉, 楚年收拾幹淨了一小塊地方, 享受片刻的安寧。

片刻後，一道瘦長的身影出現在了巷子一側, 楚年睨了過去，很是優雅地抽了張紙巾蓋在了身側的木箱上。

李朗徑直走了過去，站在她眼前，低頭盯着她。這具身體又是一個臨時加做的僞裝者, 但這回他在塑造面部容貌的時候很認真，簡直捏了個自己的克隆體。

李朗想在楚年的臉上看見些許重逢的激動, 可惜未能如願。他有些落寞，斂了下衣擺，坐在楚年身側保持沉默。

楚年側頭望着他，普普通通地打了個招呼：“你回來了，還好嗎？”

李朗點點頭：“還好。”

有那麽一瞬，他很想告訴楚年他其實一點都不好。他的精神受到了極其嚴重的損傷，導致上級對他進行了長達二十天的精神狀态評定，險些讓他去長期療養。

而為了再接手這個項目，他動用了十足的誠意演了好一通戲，讓所有人都認為他不甘心敗給區區病毒，自尊心作祟下開始瘋狂加班。

“S”級們圍繞着他開了三次會，倒是給足了他面子。衆人一致認為，應該滿足他的訴求，不能打擊他的積極性。畢竟這年頭這麽能幹的驢不太好找了。

楚年晃了晃腳，看着地上兩道交織在一起的影子，輕聲說：“那個時候，謝謝你救我。”

李朗一滞，聲音低沉了許多：“那是個很愚蠢的行為。”

他倒不後悔救楚年，可問題是，他事後細細琢磨了一番，楚年挨了那一斧子根本就不會死，反倒是他，說是來救人，結果屁事兒沒幹成，挨了一斧子早早退了場。

楚年忍不住笑出了聲：“但我還是很感謝你。”

楚年其實挺想問問李朗當時在想些什麽。李朗不像是會感情用事的人，而且，她跟李朗之間的感情本就很扭曲。她想象不出是什麽原因驅使着一個高智力的天才，為了拯救虛無缥缈的“紙片人”而賭上一條命。

可她問不出口。她覺得，有些事可能還是不要說得太透比較好。她其實挺害怕李朗對她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心思，這樣日後她沒法安心地站在李朗的對立面上。

然而死過一次的李朗意外地變得坦誠了許多，忽然說了句：“我很高興能看到你成功。”

楚年怔然擡頭，卻發現李朗的眼神格外得純粹，以往藏在眼底的那些個高傲和城府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明白。”楚年頓了頓，艱難地問道，“我們的立場是相對的。”

李朗毫不猶豫地搖搖頭：“不，我想了很久。我們不是對立的。”

他把脖子上那條跟楚年同款的項鏈撈了出來，緩緩訴說着：

“我的實際年紀比你猜測得要大很多，抱歉我無法透漏太多我的個人信息，因為我受規則的制約。

我在來到這個王國的時候，就覺得，這裏跟我生活的那個世界很像。”

他的拇指摩擦着項鏈，上面隐約刻着一串數字“A-13”，這便是他在監管者中的代號。

“我們沒有工資，就像這個王國的國民一樣，沒有任何收入來源。”李朗意識到自己的話好像有點多了，可他停不下來。

見不到楚年的這些日子，他的身側盡是些讨厭的人。米娜應該是猜出了什麽，一直圍着他獻殷勤，令他不勝其煩。

他忽然明白了當初楚年對他獻殷勤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他想，楚年或許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對他翻了很多個白眼吧？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楚年靜靜地聽着，不時提出問題：“你一直不辭職，是因為無處可去嗎？”

李朗點點頭：“嗯，能供人類生活的土地只剩下那裏了。而且，我們不可能離開。任何試圖脫離現有身份的行為都會被判定為違反了和平條約，會被送入監獄進行改造。”

說着他擡起頭看向巷子上方狹小的天空：“我們的工作回報，是一日三餐，和一個住處。我們全部沒有成為監管者之前的記憶，自然也沒有家人。所以，我真的不理解我們到底為什麽活着。”

楚年沉默了，她忽然有點無所适從。因為在這之前，哪怕李朗在最弱勢的時候，她也時刻提醒自己，李朗是上位者，她絕對不能報以同情。

可她忍不住。說來可笑，兜兜轉轉，李朗成了跟她最相似的人。他們在各自的世界裏充當着唯一的清醒的囚徒。不同的是，她起碼還有逃出牢籠的一腔熱血，可李朗幾乎要被漫長的時間磨滅了心智。

“我曾經挺讨厭你的。”楚年忽然說出了大實話，看着李朗驟然緊繃的側臉，嘆了口氣，“我讨厭你高高在上的樣子。在平凡市的時候，你一次次踐踏我的自尊，而我為了活命，不得不去讨好你。我這個人，很記仇，所以現在聽見你過得很不好，我有點幸災樂禍。”

她頓了頓，睨向李朗那緊張地蜷縮着的手指，微微垂眸：“可我是個成年人了，我不會很幼稚地大聲嘲笑你。就像這王國裏的窮人和富人，他們能輕而易舉地達成和解，無非是因為他們早就想通了，國王才是真正該死的人。我也是，在你死掉的這一段時間裏，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該讨厭的是那個把你變成這種別扭性格的家夥。”

說着她從懷裏拿出一個紙袋子：“給你，昨晚做的。”

李朗遲疑地接了過來，打開一看，裏面是一個小小的草莓派，形狀很圓，草莓醬依舊塞得滿滿當當，都溢了出來。

“我還是不喜歡你。”楚年把話說得很直白，“我之前為了讓你爆裝備确實勾引過你，但你真的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不過，我現在誠懇地邀請你跟我做朋友。”

李朗握着那袋子，白到有些病态的面頰上飛了一抹難以察覺的紅暈，低聲應着：“嗯。”

楚年長舒一口氣。把話說開的感覺很好，好到她這破嘴停不下來。

“南瑤的事，我挺恨你的。但細想了想，你沒有義務幫我。那個托管模式，你要是擅自給叫停了，你會被帶走審查吧？”

李朗正想拿那草莓派，一聽她突然提起這茬，忙把手縮了回來，小聲嘟囔着：“嗯……其實，你我眼中的先驅者……不太一樣。”

他嘆了口氣，努力繞開規則，盡量淺顯地說道：“我說過，我們曾經嘗試過無數種拯救先驅者的方法，也試圖将他們的意識提取出來，放在載體上，讓他們脫離罅間，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因為……”

他頓住，細細打量着楚年的神情：“楚年，我可以篤定地告訴你，他們不是真正的人類。他們現在表現出的情感、行為方式、只是……”

他卡了殼，焦急地想了半天，終于眼前一亮：“你知道錄像吧？”

楚年眉頭緊皺，就聽他繼續解釋道：“那是一個持續了幾個世紀的秘密實驗，人類試圖突破人老病死，讓自己進化成有着自我意識的智械。我們監管者，算是成功品，但在這之前，有很多人失敗了。”

楚年恍然大悟：“怪不得叫先驅者……所以，我身* 邊的這群人都是失敗品？我們被困在二次元的世界裏了？”

李朗點點頭：“不僅如此。這裏的所有人其實沒有并不存在真正的自我。”

楚年懵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李朗凝視着她：“你當然看不出來，因為你同化了他們。楚年，你是罅間唯一一個擁有自我思維能力的……真正的人。仔細回憶一下，在他們見到你之前，他們是怎樣的。”

楚年啞口無言。她想起了很多人，平凡市的那個早餐鋪老板，一直被家暴卻不知逃離的南瑤，以及……堅持追殺仇人巴蘭的以斯帖。

李朗伸出手憑空塑造了一個透明天平：“在你出現之前，這個罅間的所有先驅者都是憑借着數據設定而運行的。他們雖然看上去栩栩如生，但常年把持着底層代碼的我明白，他們的思想和行為，不過是……複刻了真人……”

話音剛落，他就捂着腦袋，痛苦到青筋暴起：“違反規則了……我不能再說了，我的認知有點不穩定，會被發現的……”

楚年慌忙點頭：“好，你不要再說了，你讓我捋捋。”

她已經大致捋順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這個世界的先驅者們原本确實是人類，他們在進行“逆維化”實驗時失敗了，他們确實來到了罅間，實現了某種意義上的永生，但他們并非意識上傳到了罅間，而是被代碼化後，複刻到了罅間。

二者有何區別呢？舉個簡單的例子，這裏的先驅者很像是仿照真人創造出的智能機器人，他們看上去能自我思考，但實際上，他們的行為邏輯基于參考了真人的習慣編譯成的代碼。

所以這連克隆體都稱不上，他們充其量是“實現了高自由交互能力的游戲NPC”。

楚年把自己的推斷說給了李朗，李朗的痛楚感緩和了許多，苦澀地嗯了一聲。

楚年頓時覺得自己小小的CPU又燒了。之前她以為全世界只有她自己不是真人，結果現在看來，所有人都是假的。而她是唯一一個擁有真正的自我意識的“人”。

“你沒騙我吧？”楚年小心翼翼地問，“何海他們讓我拯救這裏的人……他們說了，這裏都是人類。”

李朗苦着一張老臉：“你信任一個沒見過面的科學家，卻不信任真實的我嗎？”

楚年被直擊心靈，揉着不存在的良心嘟囔着：“誰讓你看上去不像個好人……”

李朗無奈地拿出草莓派狠狠啃了一口，草莓醬的香氣瞬間平複了他的精神，他含糊不清地說道：“不過你信任他們也可以，他們應該是有更高等的科學能力。如果他們判定先驅者是人類，那就再好不過了，起碼證明我這麽些年的工作還有點意義。”

楚年揉着生痛的太陽穴：“怪不得你們對待先驅者的态度這麽惡劣……也是啊，誰會對着紙片人大發慈悲啊……啊，是我……”

李朗嚼着草莓派，草莓醬的香甜令他愉悅到翹起了腳尖：“你不該問問同化的事嗎？”

楚年虎軀一震：“啊對啊！”

李朗哼笑一聲：“那你聽好了……”

楚年頓時閃起了星光眼，李朗卻一口塞下了草莓派，嚼了半天後很欠揍地說：“我餓了。”

楚年的嘴角抽跳不停：“……你不是剛吃完了草莓派！”

李朗義正嚴詞：“沒吃飽。”

楚年深吸一口氣，帶着這“恃寵而驕”的祖宗繞過人群，趁着無人注意溜到了約翰家。擅自撬開了冰箱上的鎖頭，占了廚房給李朗做吃的。

李朗就站在她身後觀察，看她熟練地做起了面條，頓時瞪大了雙眼：“我一直想告訴你，你的設定是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普通女大學生。你成長得真快啊！”

楚年啧了一聲：“謝謝你的誇獎。好了，告訴我，我到底是什麽。”

李朗笑笑：“哦，其實我不能說，這個違反規則。”

楚年恨不能把炒勺扣在他頭上，許是殺意太明顯，李朗在求生欲的驅使下慌忙改口，反問道：“你看過那些人物志吧？你其實也有，只不過比他們的都要長，都要細致。”

面條很快就出鍋了，李朗毫不客氣地扒起了面條。他已經想好了，這回進這個罅間，不吃飽了他絕不會再斷開連接。

楚年的耐心卻快要告罄了，在李朗喝完了最後一口湯，終于忍不住追問：“我的人物志到底是什麽？”

李朗想了想，回答道：“跟你的那個名字有關……不是楚年，是他們都叫的那個名字。”

楚年思考了一陣，忽然眼前一亮：“黃金！他們喊我黃金……所以我……”

她頓住，有個名字在她嘴邊呼之欲出，可她怎麽都說不出來。嘗試了許久後，她終于掙脫了某種無形的壓制，說出了真相：

“我是……黃金紀向導！”

李朗頓時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恭喜你，你剛剛沖破了最高限制。那本書裏寫了什麽，你根據名字就能猜出來了吧？”

楚年的手指顫抖地摳在桌角上。黃金紀是什麽，她早就知曉了。黃金紀是指自2023年開啓的一個科學技術高速發展的百年。而既然是向導……

“我的書裏，介紹了黃金紀的一切。包括歷史，科技，人文，以及很多細致的東西。而我是這書中的女主角，我是一個女大學生，我的專業是歷史系。”

一切都串起來了。她的專業為什麽是歷史系，因為她是“向導”。那本書的作者設定了她這麽個角色，肯定是為了以她的口吻講述黃金紀的種種，而成為歷史系學生能更好地銜接劇情。

李朗笑笑：“我之前一直在測試，為什麽你表現出的行為邏輯如此得特別。我一開始以為是你的文本太長，人設比其他先驅者更加細致，導致你可能比他們更加生動。但很快我意識到，你已經完全打破了自我設定。要知道，在書裏你是個很柔弱溫和的女孩。”

李朗初次察覺到楚年的異常，是在試圖删除她的時候。那天楚年奔跑在大街上，從包子鋪回到了家中。她本會失去那個早餐鋪老板被消除時的記憶，察覺不到任何異常。

可她察覺到了，她數次校對時間，确信自己的時間被重置回了十五分鐘前。

“其實在你第一次見證崩潰時，我沒有讓你的時間回溯，我沒有那個能力。”李朗頓了頓，“我只是把所有鐘表都往回調了十五分鐘，好讓你誤以為你從沒走出過那個房間。”

說着他點了點腦袋：“楚年，你誕生自那本書，可你絕不是普通的被虛構出的人物。那本書我前後翻看了十遍，它很精彩，但不足以實現一個完美的先驅者。所以，我大膽推測，你……好了我不能說，你自己猜，你是什麽。”

楚年想了許久，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我誕生自二次元，卻在罅間擁有了與三次元的人類一樣的自我意識。所以……我是真正的逆維度生命體。”

怪不得，怪不得李朗如此執着于她，怪不得何海說她不是人類但能拯救人類。

因為她為人類開啓了一個全新的命題，她證明了逆維化的可行性！

楚年咽了口吐沫。

“老李，面條給我剩一口，我需要平複一下心情……”

李朗一愣，慌忙把最後一筷子面條悄悄夾回了鍋裏，看着小臉慘白的楚年，把椅子拉了過來，坐在她身邊認真地說道：“楚年，等你想明白了，我要重新跟你談個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