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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衆目睽睽之下,王大人半推半就領耿婳進內室,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那個不情不願的人呢。
內室燃着橘紅的燈火,一瞬間将耿婳映照得分外昳麗。白皙的小臉,大氣的五官,濃豔中透着一股神秘。水眸微眯,閃爍着精明的光。紅唇勾起,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耿大美人,你老看着我幹嘛。”王紳被她盯得頭皮發麻。
“王大人,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一種逼人說遺言的既視感。
王紳急道:“有什麽好說的,要不趕緊……”
耿婳一臉嚴肅,神情陰森。王紳吓了一跳,正色輕咳,故作姿态道:“請,耿掌櫃。”
說着他先往屏風後的羅漢榻走去。耿婳順勢伸腿,絆了他一腳。王紳慘叫一聲,圓潤地滾到了屏風後邊。
他一骨碌爬起,憋着火還沒發作,一眼瞅見羅漢榻上正襟危坐的女人。
這人他再熟悉不過。
“媳、媳婦……”
看到夫人那張閻王臉,王紳吓得滿身冷汗,才知這是耿婳的計。
一見老婆,他愧疚難當,膝蓋一軟,腿一打彎兒,軟趴趴跪了。
“王夫人,我先告辭了。您夫妻倆慢聊。”耿婳稍微對她福身,悠悠退下了。
耿婳一回雅間,衆人饒是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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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快?!
注意到耿婳衣衫整齊,又聽到隔壁尖銳刺耳的女音,他們就都明白了。
“竟敢出門偷吃,看我怎麽收拾你!”
“冤枉啊冤枉,君子論跡不論心,我還沒吃……”
“那你是有心想吃了?老娘今兒打你個筋斷骨折!”
隔壁傳來王大人的慘叫,衆人假裝沒聽見,尴尬地推杯換盞。這場飯局也在群龍無首的狀況下無疾而終。
王夫人找小厮攙扶王紳離開後,轉而回到雅間。
耿婳果然還候在這兒。
四下無人,王夫人抱着雙臂走來,她生得方額廣頤,一臉富态。在将門之家長大,從小假充男兒教養,性子剛強,嫁了人也從不慣着丈夫。
王夫人雙手叉腰說:“沒想到他還真敢胡來,多虧你通風報信。”
耿婳笑道:“哪裏哪裏,夫人說笑了。我也是為了自保罷了。該說謝謝的是我才對。”
來靈雲樓之前,耿婳先去刺史府給王夫人傳了信。王夫人最愛胭脂水粉,是婳坊的大主顧,兩人性格相投,一來二去成了好友。
王夫人對她說着夫君壞話,好一通發洩後,又叫他過來道歉。
耿婳笑着原諒他,問他以後還敢不敢了。
王夫人白了一眼,道:“要不是過幾日得去迎接新來的司馬,定要把他打成真的豬頭!”
耿婳暗自震驚,悄悄看了王刺史一眼。所以這還沒打成豬頭嗎?
王紳鼻青臉腫,可憐巴巴道:“還是夫人大度。京城來的魏大人要是看見豬頭臉,說不定會擔憂揚州城的治安。”
此話一出,夫妻倆僵硬的氛圍和諧了不少。王夫人繃着的臉舒展開,不像剛才那麽氣了。
耿婳心想,真不愧是當官的,能屈能伸,還會說好話哄人,槍舌如簧的技術練就得爐火純青。
她沒空多想其他,只問了心中疑慮:“您剛才提的魏大人,就是從京城調來的新任揚州司馬?”
王刺史道:“是啊。就是當今丞相,被貶來的。”
耿婳袖口裏的手指蜷起攥緊。
王夫人立刻提點他:“我找洛陽的親戚打聽了,魏相表面被貶,可明眼人都知道,天子重視新政,也器重他。既然有遷都傳言,他奉聖上旨意暗訪揚州也未可知。”
說完,她立刻朝夫君兇道:“這麽重大的事,你可要給我多上心,不許出岔子!”
“是是是,這不安排着城建呢,正好把荒廢的西街改造起來。”
說到西街,王夫人又想起了耿婳。她笑道:“今晚耿掌櫃幫了我大忙。之前說好的西街那塊地,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耿婳美眸輕轉,笑道:“那還有勞王大人寫個憑證。”
從靈雲樓出來時,已是深夜。耿婳告別王夫人,又冷不丁被她催起了婚。
王夫人為人爽朗,最喜歡給人牽線拉媒,臨走前她悄悄跟耿婳說:“上次給你介紹的那位崔大人,怎麽樣啊?”
耿婳決心不會和當官的男人再有來往,卻又不好直言,于是客套了幾句,體面地岔開話題告辭。
阮若收起杌凳,擡起長腿直接上了馬車,掀簾看了眼耿婳。
“掌櫃的,你怎麽了?”剛剛她就覺得耿婳情緒不對。
耿婳托腮看着軒窗外的夜景,像在想事,神色不辨悲喜。
她手裏尚握着王紳給的西街店面憑證,阮若知道她這兩個月為了這事殚精竭慮,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如今順利拿下新店地盤,臉上卻不見一絲笑容。
耿婳遲遲不說話。阮若不知她的過往,暗想:真是個怪人,拿了好處還冷冰冰的,人家刺史夫人親自說媒還能害她嗎?
真不知她在想什麽……
街上華燈重重,光影斑駁。耿婳倚窗沉思,側臉打上了七彩多變的暈輪。
三年的時間,能把一個人重塑成什麽樣子,她也不知道。
被伍聽肆硬逼着拒絕彩月的兩個月後,她被提拔成那些人的頭頭。
又過了一年,她當上店裏總管。白天忙生意,夜裏鑽研母親留下的香粉配方。當年她在相府和熹微姑姑徹夜鑽研過,憑着記憶和實操,又慢慢找到方向。
第三年,她借伍聽肆的資金獨立開店,專心經營水粉生意。自此以後,揚州城裏多了個爽利的女掌櫃,她精明能幹,生意越做越大,如今有了開新店的想法。
也是這一年,朝廷風起雲湧,新政成功延續的同時,年輕的丞相跌入神壇,成了被貶出京的揚州司馬。
城裏愈發傳得沸沸揚揚,聽說京城裏的大官貶來揚州了。每每聽人提起,耿婳心裏隐隐不安。
若來人真是他……
又能怎樣呢。
揚州城這麽大,他們一個官,一個商,能有什麽交集。
況且,她連自己前夫叫什麽,都快記不清了。那些塵封心底,不願提及的遙遠記憶,仿佛是上輩子發生的事。
早就和她沒關系了。
想到這兒,耿婳又快速踏實下來。
“早聽說江南多雨,沒想到路這麽難走。”玄海費了半天勁,才把車輪從官道水坑裏解救出來。
他本來想走水路,卻擔心魏巍不适應。
可與暗流湧動的朝堂相比,連綿陣雨又算得了什麽。魏巍渾不在意,只教他快點趕路。
這次貶到揚州,魏巍輕裝簡行,只帶了玄海一個仆役。到了驿館,魏巍撐傘進了客房。
玄海喚人傳膳,菜都布好了。
魏巍支開窗,軒立着靜靜聽雨。他一席月白色直裰,方正清雅,露出幾分書生氣質。
玄海見他默默出神,便知他是在想耿婳。
三年前送葬後,魏巍大病一場,暈了三日方醒。大夫說是憂思過度,需要靜養。之後,玄海發現他常常對窗出神。
從那天起,相府上下再無人敢提耿婳。向來了解他的楊氏和玄海,也難以置信耿婳在魏巍心裏的地位。
“相爺,該吃飯了。”玄海小聲督促,後知後覺魏巍已不再是丞相。
這場朝堂內鬥之下的貶谪,并沒有打壓到魏巍。玄海知道,揚州城是夫人娘家,所以主子一路睹物思人,才會神情恹恹。
半晌,魏巍回神,低沉道:“你說。她要是活着,看見江南煙雨會有多高興。”
像是問他,又像是自言自語。
當年事發突然,魏巍悲恸至極。病愈後,他凝神細想,斷言耿婳沒有身亡。玄海一度以為他相思成疾,其他人也覺得他魔怔了。
實際上,不管是魏巍還是玄海,都沒有親眼目睹耿婳的屍首。既然沒有親眼所見,他斷然不會去信妻子突發惡疾孕期暴斃的事!
養病七日後,魏巍喚來當初給耿婳侍疾的下人,一一盤問。
可是所有下人口徑一致,對答如流。這些都是母親楊氏的人。
他忽而想起了耿婳身邊的下人。一問才知,在她孕期,身邊最親近的姑姑染病去逝,另外兩個丫鬟笨手笨腳就被支開,楊氏精挑細選了身邊能人照顧伺候。
魏巍也曾問過楊氏,得到的回複和之前一樣。他深知母親不喜耿婳,卻也了解母親為人。
楊氏定然不會做害人性命的勾當。
他萬念俱灰,只好說服自己,耿婳已死。
可收拾遺物時,卻沒看到她衣櫃裏的鮮豔衣裙。他記得,她很喜歡穿紅衣。可留在櫃中的,全是素色衣物。
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魏巍醉酒後曾與許淵說過其中蹊跷,許淵順勢勸他放寬心。
“你家小夫人冰雪聰明,說不定瞞天過海逃出生天了。你就只當她賭氣出了趟遠門,等她氣消了,自然就會回來。她難得自由一陣,你該替她高興才對。”
許淵這人一向浪漫,酒後這通雲裏霧裏的話,自己醒來都忘了。魏巍卻聽進了心裏。他把這點幾乎不可能的纰漏當成了希望,以此為念熬了三年。
三年來,魏巍時常深陷繁雜的思緒中。
白天她入眼,夜裏她入夢。
所以每每出神,玄海都見怪不怪了。
許久,魏巍舒了口氣,輕聲問:“若是她真還活着,是不是也會來揚州城。這裏是她娘家,她回來一定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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