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家人明算賬
第0005章 一家人明算賬
老花托特包背在方斐的肩上,那個被香煙燙出的煙洞上別着港冀大學的校徽,包挺大,沒什麽可裝的,方斐繞路去買了束菊花放在了包裏。
站在張旭堯新房的門廳中,他聽正在批改試卷的男人問:“這回我怎麽招你了?又想向遺像告別?”放下筆,張旭堯轉頭看着方斐,“還用什麽照片?我不就在這兒嗎,可以直接放我面前。”
方斐那點脾氣一路上都散盡了,他努力想給自己燒兩把火,可那點星星之火終究是沒有燎原。
從包裏捧出花束,他從張旭堯身邊路過,順手将桌子上淩亂放着的筆收進了筆筒:“現在是秋季,菊花開得正好,明豔漂亮,放在家裏也好看。”
從一堆物件中翻出花瓶,方斐插好花,撸起袖子,和張旭堯好聲好氣地打起商量:“你也知道我工作挺認真的,能不能加點時薪?”
這話他在門外練習了好幾遍,如今說得還算順溜。
張旭堯伸手去摸煙,不知想到什麽中途又收了回來,拿起筆他繼續批改試卷,頭都不擡地說:“我要是你的話,一個小時的工作量就分兩個小時來幹,兩個小時分四個小時,保不齊還能蹭頓飯。”
方斐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拿起塑膠手套戴在手上,出聲反駁:“錢可以少賺,但人品不能差了,張旭堯,這是原來你自己在課堂上說的。”
屋子靜默了片刻,張旭堯嘆了一口氣,終究還是沒忍住去摸了煙,将香煙銜在嘴中,給正在批的那張試卷扣了兩分卷面分。
字太難看了。
他沒點煙只是銜着,邊判卷子邊說:“你那包再貴也不用一直背着吧,還是你用它提醒我一天五元的計息?”
這包方斐日日夜夜背了一周,硬是将它看好看了,他當祖宗一樣供着,聽不得別人對它說半個不字兒。
可“狗東西”三個字方斐已經罵煩了,左右這幾個字出不了自己肚子,罵和不罵也沒什麽區別。
将包選了個妥帖的地方放下,他開始整理物品,張旭堯在新發鎮的高中任教,他原來租住的地方離學校近,早上出門買個杯豆漿,沒喝兩口就進了校園,一般形容這樣的距離,多用“屁大個功夫”。
新發鎮距市區二十多公裏,路程不算很遠,城區內行車需要四十分鐘。可僅僅這四十分鐘,車窗外的景象就從陳舊落後一點一點演變成樓宇縱橫、摩登時尚,似乎四十分鐘外的陽光都更加明媚一些。
張旭堯前陣子在市區買下了現在的公寓,地段不錯,鬧中取靜,除了價格不菲和不能屁大個功夫就到學校,其餘沒什麽不好的地方。
房子面積不小,張旭堯的東西卻不多,方斐做事有條理,先安置整體,在落實細節。
“我來幫你。”張旭堯放下筆,走到一些需要移動的物件前:“你說放哪,我搬過去。”
方斐動作一遲,問:“你幫忙需要從我時薪裏扣錢嗎?”
張旭堯低頭将銜着的煙點了,吐出一口煙霧後,他在方斐他頭上撸狗似的撸了一把:“說你沒長心眼兒吧,你的小心思能将你的破包裝滿,說你長了吧,你那包還漏。”
方斐聽了這話微微皺眉,挺有膽識地向張旭堯靠近了一步,用三月裏春光一樣的聲音發脾氣:“不許說我包的壞話。”
張旭堯笑着“草”了一聲:“幹活。”
方斐指揮,張旭堯執行,兩個人忙了大半天,屋子裏才初具雛形。
他們錯過了午飯的時間,又累得不想外出吃飯,張旭堯叫火鍋來吃,下單前被方斐禮貌地叫停:“張老師,我如果不吃,這餐錢的一半可不可以用作抵賬?”
“飯我請你吃,賬不能亂。”
“那再加一份魚丸。”
露臺上支了張小桌,桌上火鍋翻湧着濃香,魚丸在湯汁中浮浮沉沉,從窗子湧進來的秋風将蒸騰的熱氣一吹,就是一幅人間煙火。
張旭堯在鍋裏随意加了一筷子,吃到嘴裏發現有塊姜片,剛想吐出來,方斐就托着餐巾紙送到了他的唇下。
露臺陽光充足,落在他的手上,指尖兒幾乎白得透明,張旭堯的目光從白皙的腕子看到圓潤的指甲,然後将嘴裏的姜片吐在了紙巾上。
方斐将紙巾一團,扔進了垃圾桶,重新拾起了自己的筷子。
“你一直都這麽會照顧人?”張旭堯單手開了罐啤酒,“不覺得累嗎?”
“還好,習慣了。”方斐又用紙巾在啤酒的拉環處擦了半圈,重新送回了張旭堯手中。
男人仰頭喝了口啤酒,苦淡的小麥香随着喉結的滑動湧出來,散在了狹小的空間內:“習慣之前呢?你是什麽樣子的?”
男人狀似閑聊,并不走心,不算強烈的問題好像就是下酒的輔菜。
方斐倒是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類似的問題沒人問過他,張旭堯是第一個。
他表情糾結了一下:“想不起來了,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這個習慣形成得太早了。”方斐輕輕地笑,“早到我自己都忘了是什麽時候。”
“小時候我爸帶着我生活特別不容易,他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是裏面最聽話的孩子,對孤兒院外的世界和真實的社會沒什麽太多的了解,因為太單純,十八歲就被我媽灌醉拉上了床,第二天我媽還反咬我爸一口是他耍流氓。”
方斐也開了罐啤酒,雙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喝:“我媽當時二十四歲,富家千金,叛逆風流,因為不想去聯姻,就拿好拿捏的我爸做了擋箭牌,她把滿心都是負罪感的我爸扔進了她的家族,然後不管不顧,自己在外面依舊風流快活,我爸卻在那座牢籠裏受盡了白眼與欺負。”
火鍋內的湯汁翻湧得厲害,方斐調低了溫度:“後來我媽懷了我,她的體質不适合流産才把我生了下來,生下來做了DNA才知道我是我爸的種,據說當時我媽自己都覺得不可置信,她和我爸只有那一次,卻有了我。”
“我三歲之前都是我爸照顧的,他在那座牢籠裏是傭人也是帶孩子的工具,活得沒有一點自尊與自由,我爸能一直堅持下來,就是因為心裏的負罪感與對我的責任心。”方斐臉上浮現出與他相貌不符的譏諷笑容,“道德感太強的人總是生活得很苦,那些所謂的道德就像枷鎖一樣,将人困在了不幸裏。”
“後來我爸意外得知了多年前的那晚是我媽故意設計的,可他還是沒有離開,因為我。那個家裏好像除了他,再也沒有人喜歡我。”方斐幫張旭堯正了一下飯前硬套在他身上的塑料圍裙,接着說,“直到我媽一次酒後醉醺醺地想再次将我爸拉上床,我爸才徹底爆發了。”
“我剛上大學那會兒,我媽千裏迢迢跑來看我,喝醉了酒她和我說,我爸那個軟柿子也是有脾氣的,當年任她怎樣威脅利誘都拉不上床,後來又被強硬逼着喝了半瓶酒,我爸徹底崩潰了。”
方斐的手指摩挲着易拉罐上微微凸起的花紋,輕聲說:“我媽說他那次看到了一個人最絕望的樣子,她說原來絕望的人是透明的,看起來像是随時都可以消失。”
“後來我媽終于找回了點良心,放我爸走了,但前提是他不能帶走我,我真的很慶幸我爸那次選擇了離開。”
方斐将手中的易拉罐在張旭堯的啤酒上一磕,笑着說:“我九歲的時候,我媽沒躲過被迫聯姻的命運,我也被掃地出門,送到了我爸身邊。我爸學歷不高,又沒什麽專長,生活得很辛苦,但把我照顧得很好。那時的我早就學會看人眼色行事,到了我爸身邊我又不想給他添麻煩,所以我盡量做好每一件事,讨好他身邊的每一個人,希望能讓他生活的順利一些,而那些看似讨好的事情做着做着可能就習慣了,再加上我本身有些……強迫症,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方斐神色中沒什麽凄苦與無奈,和着酒香的聲音有點軟,聽起來像撒嬌:“我有時候也很煩我自己這樣,尤其是下意識去幫不喜歡的人的時候。”
張旭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很多年前那個被自己小弟劫持,因為嫌棄劫持地點髒亂而主動打掃衛生,後來又來幫自己這個堂口大哥整理衣服翻了袖口的男孩兒。
但是他第一次覺得一個人有趣。
他收回思緒,看向方斐:“不喜歡的人?比如我?”
方斐捧着空酒罐,趕緊狗腿:“張老師仗義疏財,從來不會計較那幾塊錢的利息,誰會不喜歡?”
“那你喜歡嗎?”
“那你能免了利息嗎?”說完,方斐慌亂了一瞬,像是怕聽到下面的答案,馬上改口,“你是我爸男朋友,我怎麽會讨厭你?”
張旭堯收回目光,眯着眼睛翻煙,脫口的話平靜惡毒:“一家人也要明算賬,利息不能免。”
方斐瞬間垮臉,放下手中的空瓶,又去取新的啤酒,手伸到中途,卻被人推了一下。
張旭堯咬着煙拿起一罐啤酒,抽出一張紙巾順着瓶口的邊緣擦了一圈,又起了拉環,才送到方斐手中。
方斐怔了一下才接過啤酒,捧在手中沉默了半響兒,輕聲道:“張旭堯,你是不是以前扣過我卷面分?很多次。”
張旭堯點了煙瞥來目光:“是,你經常在卷子上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為什麽問這個?”
因為,方斐在心裏緩緩回答,因為我得找一些你很壞的地方,道德才不至于重新淪喪。
【作者有話說】
舒舒服服寫一篇小甜餅,小方這麽軟,感覺張旭堯應該很能幹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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