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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7章 第 97 章

深秋的暮色是暗沉渾濁的黃, 滾滾黑雲壓得極低,好似稍不留神就會排山倒海的砸向這座城市。

人民醫院的急診大樓,籠罩在人間疾苦的陰影裏, 縱使燈火通明也照不亮小半邊天。

池珏輕車熟路的闖進急診大廳, 撲面而來是熟悉的消毒水味。

這樣的味道早被歲月沉澱麻木了神經,卻在此時此刻釀出了前所未有的惡心作嘔。

那并不柔和的氣息似穿腸毒藥, 在她的胃裏翻江倒海。

她捂着嘴隐忍着強烈的嘔吐感,一路奔走到治療區的走廊上, 終于瞧見守在病房外的紀南星和敖羽。

“池醫生。”開口的人是敖羽, 他面色慘淡,本就寡言的不懂說什麽話來安慰,只得将目光投向紀南星。

紀南星看了看時間, 轉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醫院吃飯吧, 我和池醫生單獨聊聊。”

“好, 等會兒我給你打包一份飯。”敖羽應承一聲,又朝着池珏點點頭,離開了走廊。

相比接診區,治療區靜悄悄的。

氣氛也随着走廊上寥落的身影,而陷入冷冰冰的境地。

池珏的脾性向來遇事不驚,盡管她面色毫無波瀾,淩亂的發絲勾在唇邊顯出幾分慌張的狼狽, 眸底溢出的擔憂讓她看起來快要碎了。

因為緊張而抿直的唇失了血色,她自始至終沒有吭聲。

徑直略過紀南星疾步走到病房門前, 透過那并不明淨的玻璃細細觀望病床上的人。

她一直沒有開口詢問蘇橋的情況, 情緒盈滿了哀怨, 讓她實在不想和紀南星過多的交流。

紀南星能感受到池珏對自己産生了抵觸的态度,她有些無措的将雙手插進褲兜裏。

遲疑片刻後才輕輕挪步門前, 自顧自的解釋着:“蘇橋下午出勤了解案子,意外撞上了那個潛逃的家暴男,對峙的過程中刀子捅在了她的左腰上,流了很多血。不幸中的萬幸是沒有傷到器官,醫生已經處理好傷口,她現在需要卧床休息。”

池珏雙手撐在門上,眸光随着解釋逐漸泛起悲苦的微波。

她咬着下唇慢慢收緊,似要碾出鮮血才肯罷休。

當手指蜷成拳頭時,她面色蒼白地轉頭看向紀南星,壓着嗓子質問:“刑偵隊的人沒有死絕吧,為什麽你的案子能有那麽多人參與,而她只能孤身奮戰?第一天啊,這是她歸隊的第一天!中午分開的時候都還好好的,一轉眼的功夫人就躺在醫院了,認作是任何一個警察的家屬都經不起這樣的折磨!紀南星,我受夠了!”

池珏的情緒猶如洪水猛獸,她已經極力在抑制這樣的爆發,可越說越叫人傷感,越說越叫人後怕。

她再次陷入到患得患失的惶恐裏,未來那麽長,究竟還要經歷多少次這樣的擔憂?

盡管她是醫生,她見慣了太多人的生生死死,可當最愛的人面臨生命安危的問題時,她也不過是一個無力承受後果的家屬,也沒辦法做到絕對的冷靜和理解。

紀南星咽下幹澀的唾沫一時語塞,蘇橋出事有很大的責任在于她的安排不合理。

她很自責,也很坦然的接受所有人的批判。

一向高傲的紀隊低下了頭顱,誠摯道:“對不起。”

這樣的道歉落在池珏的耳裏何止是蒼白,她冷漠嗤笑着搖搖頭,欲要推開房門時卻被對方攔了下來。

“池珏,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也不想見到我,但方便聊一聊嗎,我想跟你談點別的事。”

池珏洩出一口氣,神色哀然着:“什麽事比她的命重要,一定要現在談嗎?”

“是關于蘇橋主動申請調離刑偵隊的事。”紀南星原本覺得,如此重要的安排應該由蘇橋主動向池珏坦白,但介于池珏對她的職業産生了莫大的不信任,只好借此機會把話說開。

池珏扶在門把上的手不自覺的收緊,她眉心蹙動,不可置信的确認着:“你說什麽?”

“以我對她的了解,她肯定不敢主動告訴你,畢竟這是一個非常突兀的決定。”紀南星靠在牆邊,目光游移在腳尖上。

她對自己擅作主張替摯友坦白的行為産生了質疑,但說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池珏能接受事實,接受她所愛的人随時都有可能遭遇不幸的事實。

“軍火案表彰大會一結束,她就找到鄭局申請調職,沒有任何征兆也沒有和任何人商量。

我知道她是因為你才做了這麽重要的決定,她一定很自責,因為卧底的任務連累了你,讓你吃了不少苦頭,為此我也感到很抱歉。

若說沒私心那是不可能的,我和她共事了這麽多年,從實習警員一路拼到今天,命懸一線流血流淚的時刻不少。

她在認識你之前過得很煎熬,我和她一樣很感恩你的出現。

一邊是付諸生命所熱忱事業,一邊是放不下的家庭和愛人,于她而言這确實是一個很艱難的決定。

可是事與願違,上級領導駁回了她的申請。”

池珏感覺鼻子襲過一陣強烈的酸楚,喉嚨亦是如鲠在喉的苦澀。

她沒想到蘇橋對自己的愛,已經孤注一擲到去放棄時至今日的成就。

當聽到申請被駁回時,心裏有一半的失落,卻也有一半為此而感到慶幸,徐徐而來的是後勁強烈的憤怒。

她怒在這麽重要的事,蘇橋為什麽不跟自己商量,難道背着她去放棄刑警工作就會顯得很偉大嗎?

沉寂了一陣。

池珏眼底已經蓄滿了複雜的情緒,她直勾勾地盯着面無表情的紀南星,扯起一抹憔悴的冷笑。

“所以呢,你跟我說這些的意義是什麽,是讓我徹底接受她随時都會有生命危險的事實嗎?”

被這般質問,紀南星挺直的背脊漸漸彎曲,那塌下的肩頭其實扛着比其他警察更多的壓力和責任。

她是衆人口中破案率百分之百的警界之星,好似有着鋼鐵之軀一般的強大,卻在此刻顯露出莫大的無可奈何。

“你是治病救人的醫生,你應該比常人更了解生命的意義,多少被贊頌的偉大職業不都是血肉身軀堆砌起來的麽?

破兇、緝私、緝毒、卧底...身負重任隐姓埋名,在整個公安系統裏有無數個‘蘇橋’,他們奮戰在這片土地的各個角落,難道他們的家人就不是家人麽?

我沒有指責你不大度的意思,只是覺得不說,你的心就會永遠覺得膈應。

事實是殘酷的,不僅僅是蘇橋,我也一樣,敖羽、程燦等等等等,大家都在面臨同樣的問題,都或多或少的失去過經歷過。

在選擇穿上這身警服的時,命就不再只是我們自己的,也注定了要把生死置之度外。

說這麽多不是為了标榜,也不是為了讓你理解,但求你能坦然接受,興許這樣日子才會過得不那麽煎熬,總不能一直這麽提心吊膽。”

池珏沒再搭紀南星的話,她能怎麽辦呢,不可能因為蘇橋幹着高危職業就選擇分手吧?

她輕輕推開房門,“你回去吧,我會照顧她的。”

“辛苦你了。”

......

安靜的病房裏,蘇橋面無血色地躺在病床上。

興許是失血過多的緣故,這會兒她睡得很沉,只是眉心鎖得很緊,似做了一個很不安穩的夢。

她斜身靠在床頭,攬着蘇橋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身旁,好以用體溫去驅散那作亂的夢境。

握緊愛人微涼的手便沒再撒開過,感受那真實的觸感,能讓自己從惶恐不安的情緒裏脫離。

體征儀發出平穩的節奏聲,這讓池珏舒了一口氣。

她已經別無所求,唯一求的不過是蘇橋能平平安安。

在這片刻的寂靜中,她陷入痛苦的深思,怎能做到像紀南星說的那樣去接受?

這是蘇橋第幾次遭遇重傷,連她自己都快算不清,更何況未來的日子還很長,這叫細水長流都成了某種奢望。

“唔...”蘇橋嘴裏發出迷迷糊糊的呓語,腦袋抵着池珏的腿側埋得更深。

大概是嗅到了令她癡迷的熟悉味道,咂咂幹裂的唇瓣,沒一會兒便睜開了惺忪迷蒙的眼睛。

她半擡起腦袋望向池珏清冷的側顏,清醒來得很迅猛。

她疑惑着又後怕着,嘴裏發出虛弱的呼喚:“老婆...”

池珏的情緒本是平穩的,在聽到蘇橋的呢喃後,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掉在了愛人臉上。

她俯首捧着蘇橋的臉,想要認認真真的多看上兩眼,想要借此烙進自己的心和腦海的深處。

眉心鎖出了川字紋,唇也止不住的顫抖,因為擔憂害怕而緊繃的血管在額門凸起。

蘇橋就着病號服的袖子拭去那逐漸洶湧的眼淚,她最怕的就是池珏的哭泣,嘴裏連連道者:“對不起...我...我讓紀南星別告訴你的...你別哭了好不好?”

“你怎麽這麽傻,你覺得這事瞞得住嗎?但不許你再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誰,我也不怪你。”池珏抽泣着摁住她的肩口,讓她乖乖躺好,“別亂動,讓我看看你的傷。”

蘇橋見愛人要掀開被子,便急忙拉住胳膊制止。

她不想讓池珏看到腰側的傷,以免惹出更多的不愉快,所以佯裝出輕松的表情,“沒事的,一點小傷而已,纏幾天繃帶就好了。”

“小傷會躺在醫院裏起不來嗎?你老婆是幹什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覺得這樣的話能糊弄我麽?”

池珏心疼地撫着小熊的眉眼,怎會瞧不出這都是為了不讓自己擔心,而編織的荒唐謊言呢?

所以她責怪,蘇橋應該把痛苦分擔給她,因為她們是相愛的人,是會把将來托付給彼此的人。

只是她沒再執着于看傷口,免得蘇橋肢體動作太大扯着傷口。

她凝視着小熊澄澈的眸,猶豫片刻後還是道出了心中的疑惑:“調職這麽重要的事,你為什麽不和我商量?”

蘇橋忍着傷痛一直在強顏歡笑,這記送命般的疑問搗毀了好不容易織起的輕松。

她隐沒唇角的笑,反問的嗓音是沉沉的嚴肅,“誰告訴你的,紀南星嗎?”

顯然,蘇橋是惱火的,她拽着被子的一角,眉頭也皺成了一團。

池珏雙手捂住她的掌心,送在唇前輕輕抵着:“即便我萬般不情願你成天幹着危險的工作,但你應該瞞着我去做這麽重要的決定,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成了你精神上的負擔?”

蘇橋将她抱緊懷裏,撇撇嘴,好苦啊,已經很久沒有嘗到這熟悉又久違的滋味。

她籲嘆着佝住腦袋,仿似最後一絲精氣也被調職的事給抽走了,眸子也變得些許黯然。

“那段時間你因為安嘉欽的事而變得很敏感,即使軍火案結束了,我也沒能從自責的陰影裏走出來。

一想到因為卧底任務的緣故,讓你遭受了那多的危險和痛苦,心裏就會隐隐不安,甚至經常做夢都是你哭泣的樣子。

你對我這麽好,幾乎是搭上了性命安危的好,這讓我陷入到了一個需要自證的怪圈裏。

我沒有雄厚的經濟實力,也沒有和你媲美的優秀學歷,更沒有門當戶對的強大背景。

究竟該怎麽做,才能表現出我對你的愛是有所付出的呢?

思來想去,好像只有放棄刑偵隊的工作才能讓你稍微過得安穩點,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讓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為我操碎了心。

放棄當刑警是我心甘情願的事,也是我為數不多能拿得出手的誠意。

我本來想着,等拿到調職書後再告訴你這個好消息,可是對不起,申請被駁回了。”

說到最後,蘇橋已是顫動的哭腔,眼角蓄起薄薄的淚花。

那駁回的神情像是被扼殺在搖籃裏的期許,她為自己的勢單力薄而感到了無助。

池珏的眼淚浸濕了她的領口,這所做的一切足以能證明那顆愛她愛得純粹的心,她很滿足為此心疼的呼吸一滞。

“別再說對不起毫不,我并不會因為你放棄刑偵隊的工作而感到開心,你這樣做只會讓我覺得很沉重,我們的愛從來都沒有失衡,因為我也是心甘情願的對你好啊。”

原來在大義面前,她是做不到自私的,這道選擇題也沒有所謂的正确答案。

“為你,我可以放棄一切的。”蘇橋捏住她的下巴,俯着脖子吻上那被淚水沾染的唇,鹹鹹苦苦的滋味讓她很不好受。

池珏清瘦柔美的輪廓映着病床頭的小燈,裹着攝人心魂的光暈。

她眉眼裏的溫柔化成一灘迷醉的溫潤,揉入了蘇橋的眸底。

蘇橋微眯起眼睛,每落下一個吻都會呢喃一句我愛你,細如雨下的吻彙聚成難捱的洶湧,直到強勢侵占了柔軟的唇瓣。

脫離意猶未盡的唇,她一路延綿灼過每一寸細嫩的肌膚,直到在頸窩出又咬又吻。

情到濃處時,不安分的手沒入單薄的衣料,纏蔓着想要逗趣軟軟彈彈的小白兔。

“別。”池珏怕她心血來潮想要更多,只能忍着享受的欲.念将她輕輕推了一下,“傷得這麽重,不可以亂來。”

“可是你答應我晚上給我解解瘾的,那就親親,只親親。”

在池珏眼裏,戰損的蘇警官又變成了小熊模樣,正耍賴皮嘟嘟嘴。

她忍不住戳戳小熊的腦瓜子,“老實點,不給你親。”

蘇橋眼睛瞪得溜圓,拍打着被子嚷嚷:“我都受傷了,你不應該狠狠的寵着我嗎?”

池珏一本正經的回怼:“你都受傷了,我不應該讓你好好休息嗎?”

皺皺鼻子,蘇橋又抗議着:“學人精!”

“好啦。”池珏吻了吻她唇,“我去找你的主治醫師問問情況。”

蘇橋不想放她離開,“這點傷不至于住院吧,我現在就可以下床給你走兩步。”

“這點傷?沒被嘎腰子你就偷着樂吧。”池珏也感到了慶幸,便不解的問着:“你為什麽會這麽拼命,你不是答應過我,以後辦案子會保護好自己的麽?”

聊到家暴案,蘇橋來了興致,她始終保持着一個姿勢,大概這樣會讓自己不那麽痛。

“能這麽快抓到那家暴男,你得誇誇我!”她又如實回答着下午去城中村的始末:“我本來是想找李蝶衣的姐姐問訊一些家庭情況,沒曾想那混賬就藏在李瑤的家裏,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逃掉吧,本來人早就被我制服了,沒想到李瑤突然冒出來捅了我一刀子,然後孫建忠就趁機在我傷口處又踹了一...”

突然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讓池珏心疼的話,她急忙咬住舌頭,生澀的岔開話題:“那個...你不是要去找醫生嗎?”

池珏聽到被捅的地方又被挨了一腳,眉心不自覺的蹙了一下。

知道小熊怕她難過,便佯裝頓感地哄着:“那你乖乖待着別亂動,我很快就回來。”

“好!”目送愛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蘇橋臉上的笑容迅速褪去,她扶着陣陣劇痛的傷口龇牙,“嘶..怎麽這麽疼?”

*

無星相伴的夜猶如不透風的幕布。

貨船寥落的鳴笛聲回蕩在十七港的上空,為這沒落的世界引來轉瞬即逝的熱鬧。

一道穿着黑色皮風衣的身影,伫立在廢棄辦公樓前。

女人紮着爽利的高馬尾,身材凹凸有致且纖瘦颀挑,眉眼裏蘊着熟悉的陰鸷,五官輪廓也有着幾分似曾相識。

相比曾經出現過的那一抹冷白,她就像是天生為此呼應的純黑,與眼下密不透風的夜融為一體。

她手裏拿着一張某個場景的照片,在短暫審視廢棄大樓後,只身一人沒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大廳。

穿過那不透一絲光芒的陰森走廊,她步伐邁得不緊不慢,皮鞋在空曠的世界發出節奏分明的噠噠聲。

女人的膽子很大,周遭詭異的氛圍并不會讓她的情緒有半點波動。

走進其中一間廢棄的辦公室。

她打開手機上的燈,擡眸環顧了一圈後,又看了看手裏的照片。

照片裏的某一處被打了紅圈,她按着方向巡視,走到牆角處蹲下身。

戴着黑皮手套的手,碾過一抹分不清是塵土還是血污的混合物,又迅速厭棄地彈掉。

她并沒有立馬起身離開,而是就着那龌龊的位置坐下。

她悠然地靠在牆角對視距離不遠的桌子,甚至還能在漆黑中尋到桌上擦過的彈孔。

似乎在腦海裏,她構造出了過去某個時間點,在這裏發生過什麽事。

別開頭,靜靜聆聽海港此起彼伏的浪聲,她突然精神怪異的笑了起來。

伴着呼嘯的海風,那戚戚瀝瀝的笑聲就像是樓棟裏的午夜鬼魅,蓄着無法消解的仇意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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