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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第 1 章

孟冬寒氣生,夜間一場落霜,給牆上的板瓦鋪了層晶瑩。

清晨的薄霧猶未散去,朦朦中帶着清寒。

周府東頭的虹宇院,連嬸才将開了院門,便聞聽外頭有人喚自己。

往外看去,見是夥房的盧婆子,正提着食籃站在門階下。

“正巧往這邊來,便給捎來咱院兒的朝食。”盧婆子道聲,笑吟吟的上了門臺來。

“倒省了我一趟腿腳。”連嬸忙伸手接過食籃,順着身形一正,站在門中,有那麽點兒阻擋的意思。

她面上客氣笑着,心中如何不清楚來人心思?

這虹宇院本就是府中最東頭的院子,哪來的正巧經過?這個時辰夥房最為忙碌,盧婆子跑來這邊,不用想也知道為了什麽,便是五日前住進來的那個小娘子。

怕又是府中的哪個指使過來打探呢。

如此,不進不出的,兩人隔着門檻站在垂花門下。

“裏頭人還沒醒呢?”盧婆子踮起腳,歪着腦袋往院裏頭張望,“她莫不是以後就留在咱周府了?”

連嬸皺眉,不好明言趕人走,只敷衍道聲:“這事兒詹公子會處理,咱們不好私底下議論。”

盧婆子古怪一笑,刻意壓低聲音:“可我聽說詹公子已經回京,不然也不會幾日不回,這不就是不要她了?一個布衣女子罷了,詹公子何等家世……”

這時,西廂有了動靜,緊閉的檻窗被人從裏面推開一扇,不算大敞,卻也能瞧見那開窗之人的一片身姿,是個女子。

晨早初醒,女子身着單衣,擡手把着窗棂,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小臂,腰身纖瘦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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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察覺到院門處有人,遙遙的點了下頭,而後輕盈退開,只餘一扇半開的窗。

“瞧,還有諸多事情得忙,我不送你了。”連嬸歉意一笑,随後院門一拉關上。

盧婆子被隔在門外,臉色倏地一沉:“金貴什麽呢,詹家那般門第能輪得到她?”

這廂,連嬸開了西廂的門,把食籃往外間的桌上一擱,遂進了裏間。

“瑤衣娘子起了,正好用朝食。”她笑着,視線落在床邊的女子身上。

房中猶顯昏暗,借着窗外進來的光線,正好看清女子的樣貌。若說垂花門下的遙遙一瞥,只是覺得女子身段柔軟,這樣站近了看,才真真知道那張臉如何精致。

只見少女刮了床沿坐着,豆蔻般的好年紀,烏黑頭發簡單挽着,鬓間一縷溜發,襯得一張白皙臉兒格外精巧,哪怕荊釵布裙,也難掩嬌柔美貌。

腰間紮了條紫色香羅帶,輕巧的系了個花樣,腰身那叫一個細巧,盈盈剔透的。

袁瑤衣沒在意連嬸的打量,擺好枕頭,站起離開床邊:“适才開窗,覺得比昨日冷,連嬸記得多穿件衣裳。”

“入冬了嘛,總是一日冷起一日。”連嬸應着,往那床鋪上一看,果真收拾得整齊,不必她再動手。

袁瑤衣點頭,嘴角印着清淺的笑:“連嬸昨晚睡得好嗎?若還覺得入睡不踏實,我再幫你捏捏手腕。”

說着,她探出手。

“還叫娘子挂記着,”連嬸笑,擡起手來往前一送,“自從你給我捏了之後,昨晚睡得安穩許多,往後我自己摁就好了,這叫神……”

“神門穴。”袁瑤衣接了話,一手托着連嬸的手腕,另只手點着腕間靠小拇指一側的地方,“可舒緩神思。”

連嬸看着,記下那位置:“不想娘子還懂得這些。”

“祖父行過醫,平時父親也會多少幫鄰裏診治。”袁瑤衣眼睫微垂,聲音漸漸小了。

她沒再說什麽,只是力度合适的幫着連嬸摁穴位。

連嬸聽出了話中幾分悵意,畢竟鬧出了那檔子事兒,這姑娘以後的路還不知會怎樣。

事情還要從十日前說起,周家老太爺壽辰,詹家公子來賀壽,也不知怎的,他後來要了個女子,便是眼前的袁瑤衣。

府中極力壓着此事,但多少還是有風聲。府中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袁家那邊。女子失了清白是天大的事,家中怎麽可能繼續留着她?是以,派人去接她的時候,倒是沒費什麽事兒。

聽說,袁瑤衣不哭不鬧,自己上的車。

接回來後,人便安排在這虹宇院。只是詹公子始終沒來過,不知是事忙,還是另有打算。

不由,連嬸想起方才盧婆子的話,說詹公子不會要袁瑤衣。這怕也是很多人的想法吧,畢竟世家子與平家女,中間差得太多。

“好了。”袁瑤衣擡眸,手裏輕輕松開連嬸手腕。

連嬸回神,下意識捏着神門穴那兒:“娘子洗洗手,我去把吃食擺好。”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外間,袁瑤衣走去盆架前,雙手洗了幹淨。回身時,桌上已經擺好碗碟。

她走回桌前坐下,示意身旁凳子:“連嬸一起吧。”

連嬸把食籃放去一旁,看似不經意的提了句:“娘子想過以後沒?”

打從袁瑤衣被接進虹宇院,周家了安排她過來照料。這幾日,她看得清楚,小小年紀的姑娘安分守己,沒有哭鬧,送來吃喝就接着,就好像沒經歷過那件糟心事。

袁瑤衣半仰着臉,瞧那臉盤還不如粥碗大,倏而一笑:“說眼前的話,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明白連嬸的意思,之前的那宿荒唐,她和那位周家的表公子有了肌膚之親。通常情況下,男子必然會給女子一個交代。

不過,自來了這兒,他一直沒露面,她當然能猜到幾分意思。

不在意罷了。

“娘子心思倒明朗。”連嬸搖頭一笑。

要說這話也沒錯,走一步算一步,也是個念頭,總好過哭天抹淚、長籲短嘆。

被袁瑤衣這份情緒感染,連嬸也就忘了盧婆子給的不快。

過晌,有人來敲響了虹宇院的大門,說是周家老夫人讓袁瑤衣過去。

進周府多日,袁瑤衣第一次走出了這座院子。

天色陰霾,早上的濃霜過了半日仍未化卻,反而在冷風中結成薄薄的晶瑩。圃中嬌養的花草沒了生機,蔫噠噠的,倒是那些雜草還倔強綠着。

領路的婢子走在前面,撿着僻靜的路走。

後頭隔着幾步,是袁瑤衣和連嬸。

連嬸難掩喜色,悄悄壓低聲音:“老夫人來喚,定是公子回來了。”

袁瑤衣正看着花圃,裏面有幾株月季。聞言收回視線,抿了下唇,沒有說話。

說起來,這位周家的表公子,她并不知道是誰,什麽模樣,年齡幾何。那晚太黑,她只記得箍在腰間的掌控,沉重的力道,無法逃開……

後來,去接她來的馬車上,那個嚴肅的嬷嬷解釋了當日事情始末,便是由一包媚花散引起的。

見她不語,連嬸越發覺得人穩當,便就簡單交代了兩句,見到老夫人該怎麽做。

袁瑤衣心裏記下,颔首應着。

曲曲繞繞的走了一段,最後被帶進一方院子。

等婢子進去通報後,這廂,袁瑤衣才走進正屋。一旁幫她打開簾子的,正是當日接她的裘嬷嬷。

對方板正着一張臉,眼神往裏示意:“瑤衣娘子進來吧。”

袁瑤衣應聲,往前一站,身後門簾随即落下。

擡眼看去,屋正中一張錦榻,正坐着個老婦人,衣着體面,頭發花白,想來是周老夫人。

袁瑤衣垂首斂目,輕着步子上前彎腰作禮:“給老夫人問安。”

少女聲音柔婉,簡單幾個字娓娓動聽。

周老夫人掀開眼皮,盯着面前少女打量:“可還住得慣?”

“謝老夫人收留,瑤衣很好。”袁瑤衣道,視線裏是柔潤的木質地板。

周老夫人收回目光,手往榻幾上一搭:“那便好,瞧你行事也規矩,等铎哥兒回來,便安排你跟着去京裏。”

京裏?

袁瑤衣端着手,頓時猜到老夫人口中的铎哥兒是誰。

“老夫人,”她緩緩擡眼,對上那張蒼老的臉,“裘嬷嬷已經将那日之事說清,是一樁意外。”

周老夫人看着她,良久後問:“你想說什麽?”

世家裏的當家女人,一輩子什麽沒見過,說話間自帶一股氣勢。

袁瑤衣面上不變,開口道:“老夫人心善,給了我落腳之處。我沒想過問公子要什麽,更沒想過跟去京裏。”

她在這裏呆了已有五六日,始終沒見着那人露面。或許正如有些人所說,他接她回來,不過是為着高門的名聲。

而她,也并非一定要跟他走,只是因為她眼前無路可走。家不能回,父親為了名聲,會将她給那年過半百的陸財主做小妾。

“沒想過?”周老夫人面上微詫,眼神中幾分審視。

“是,”袁瑤衣明白回道,嗓音清淺,“便請老夫人收留,瑤衣日後幫着府裏做些事情就好。”

家已不能回,那個男人也始終不露面,她總該為自己先想條路,日後的事再琢磨。

室內靜下來,一旁的炭盆燒着,發出幾聲噼啪輕響。

“這個,我不好決定,”周老夫人緩緩開口,“等铎哥兒回來,看他的安排,你回去吧。”

袁瑤衣淺淺一禮,而後出了屋去。

門簾一掀一落,裏外再次隔開。

周老夫人看着落下的門簾,若有所思:“她說不跟铎哥兒走,你覺得這話可真?”

裘嬷嬷笑笑,往人手邊送了盞茶:“這事兒哪輪得到她說不願意?咱們表公子何等人物。”

“那倒是,”周老夫人垂眸,手裏握上茶盞,“不過瞧着人挺安分,來了幾日也不見鬧騰,小戶家出來的,難得規矩。”

裘嬷嬷應着,往旁邊一站:“也虧是表公子,旁人誰會認下這種事?”

“如今也只能把這事兒辦好,铎哥兒來這一趟,平白受了算計,是我這外祖母沒做好。”周老夫人長嘆一聲,把茶盞重新摔回幾上,“這一個個的腦子讓豬啃了吧,居然敢打他的主意!”

屋裏只剩主仆二人,一些話便不再遮掩。

見周老夫人發怒,裘嬷嬷小聲道:“京城邺國公府到底不一般的門第,如今表公子又立了功,興許那人只是糊塗。”

“糊塗?”周老夫人一聲冷笑,“铎哥兒是回京受封,這麽做會把他推向何種境地?”

“您消消氣兒,好在事情壓下了。”裘嬷嬷安慰了聲。

周老夫人皺着眉,心道也是。袁瑤衣是普通人家女兒,倒是好辦,若真成了周府裏哪個姑娘,她是真沒辦法同國公府交代。

若到時,詹铎真不要袁瑤衣,後面怎麽安排也容易。

下起了細雪,天地間飄着點點素白,不急不慢。

往虹宇院回去的路上,袁瑤衣停了步,看着游廊外的那片花圃。

“連嬸,我能否去采幾朵月季?”

“可以,”連嬸道,瞅眼蕭條的花圃,“只是花都枯了,折回來作甚?”

袁瑤衣展顏一笑,出了游廊:“有用的。”

她輕巧踩進圃裏,折着月季,指尖仔細的躲避上頭尖刺。雖然入冬,可靠近花時,仍能嗅到淡淡花香。

折了三四枝,袁瑤衣準備出去,擡頭看回廊下時,見連嬸神情嚴肅,正彎着腰行禮。順着看過去,見着一個年輕郎君端步而來。

他自幽暗處走出,天冷清寒,好似也給他全身鍍了層冰涼。

素青的錦袍熨帖,襯出身高腿長的好姿态。一方鬥篷松松搭在臂上,行走間,露出一半墜在腰間的環玉配飾。

大概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視線一側,淡淡掃過這片花圃。也就明朗了那副頂好的面相,只是神情中帶着清傲,讓人生出難以接近之感。

“見過公子,”連嬸行禮,“奴婢正要和瑤衣娘子回虹宇院。”

詹铎本還在前行的腳步一緩,視線重新落回花圃中。

細雪紛飛中,女子纖瘦的身影站在那兒,手裏攥着幾枝枯花,衣着素淡。

好似風一大,就能将她吹走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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