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90章 第 90 章

詹铎站起來, 走到房門邊,擡頭看着天上明月。

月光明亮,連遠處的景物亦能看清。

“去年的這個時候, 我們還在龍虎島,”他細長的眼睛微眯,單手背在身後,官袍的廣袖垂下,疊出一層層的褶皺,“都道是我贏了那場海戰,可是誰又知道在那裏死了多少人?”

重五本來還氣呼呼的, 聞言臉上浮出悲傷:“大人現在已經回京了, 而且那次你毀了北诏所有戰船,他們元氣大傷。”

有些事提起來,仿佛還能嗅到當時彌漫的血腥氣,耳邊是痛苦的呻.吟。

“你覺得我們贏了?”詹铎淡淡道。

“當然贏了,”重五肯定的點頭,“大人連升兩級進了樞密院,這就是官家給的肯定,還有北诏如今的議和,是大人贏了。”

詹铎保持着看月的姿勢:“既是贏了, 那麽這樁案子為何遲遲壓着不審?”

“這……”重五說不出, 低下頭去。

他只是跟随詹铎的随從,有些事情不好亂說。可是這件兵器偷運案, 他是看得清清楚楚, 就現在詹铎握在手裏的證據, 完全可以順利審理清楚。

官家那邊态度不明,朝中一片反對, 分明是想這件案子一直壓下去,直到漸漸淡忘,就如同許多積壓的陳年案一樣。

“可能,”重五支吾着出聲,“是因為目前北诏使團準備來京,等他們走後,官家會讓案子審理。”

詹铎臉一側,看了眼重五:“連你也覺得,我不該提審這件案子?”

“大人,”重五低着頭,小聲道,“雖然很多事我不懂,但是看得出,這案子底下牽扯的太多了。”

不止是北诏,還有朝廷裏的那些官員。真要是全部挖出來,整個京城都得跟着震動。

詹铎皺眉不語,面色疏冷。

重五深吸一氣,幹脆提高了點兒聲量:“大人,你知道現在多少人盯着你?真繼續下去,可能官家會對你……”

“對我如何?”詹铎薄唇微動,颀長身姿立于門邊,“我既查清了,便會繼續下去。那些死在外的将士們,總要給他們一個公道,讓他們瞑目。”

那些隐藏在朝中的、平時道貌岸然的人,他既知道了,就會揪出來。

憑什麽,那些在外拼殺的将士吃最差的,藥是假的次的,還有那些黑心之人将本朝兵器運去關外。

不真動手處理,最終,大越朝引以為傲的所有東西,最終也會被偷走。

重五聽着,只能心中一嘆,也明白詹铎是打定了主意,将案子進行到底。

也許就在明日,便會将那些與北诏暗中勾結的大臣揪出來。可是這樣的話,詹铎也将自己置于無路可退的境地。

案子審理得不好,剛好是給人遞刀;審理得好,可說起來又是他私自提審,并未提前請示官家……

怎麽看,這個局面最後都是對他不利的。

邺國公府,德琉院。

還是原來的樣子,幹淨簡單,沒有打理什麽好看的花草,只是正屋外那兩株硬朗的松樹,依舊青翠。

尤嬷嬷和袁瑤衣簡單交代了幾句,便回去了念安堂。

見着袁瑤衣回來,玉蓮倒是十分高興,裏外忙活着給人收拾屋子。

還是以前住過的正屋的西間,玉蓮進去幫着鋪好了被褥。

“瑤衣娘子在這裏住幾日?”玉蓮圓圓的臉蛋兒,咧嘴笑着。

袁瑤衣站在屋外廊下,手搭着旁邊的柱子,看着這個院子。

聞聽玉蓮問她,便道:“兩三日吧。”

玉蓮站到旁邊來,嘟哝着:“現在這德琉院是真冷清,世子不回來,你也走了,平時也沒人過來。”

“可能是大家夥都有事做吧。”袁瑤衣道。

依稀記得詹铎受封世子的時候,這個院子可說是熱鬧,總有人各種借口過來。

“那倒是,”玉蓮點頭,湊近來神秘兮兮道,“白日裏,夫人還讓族裏的幾個長者來了府裏議事,說是想把二公子接出來。”

袁瑤衣看着對方:“接出來?他不是打死了北诏的人,關在刑部大牢,怎麽能接出來?”

只見玉蓮壓低聲音道:“我正好過去幫忙,無意間聽了一耳。說是世子不再追究兵器偷運案,惹北诏不快,二公子就可以回來。”

這話讓袁瑤衣聽得心驚,內心也就越發明了了此事。

果然是與北诏有關,那些暗處的人坐不住,所以拿詹鑰來逼詹铎退讓。而詹家這些人,居然真的想讓詹铎罷手此案。

他們是否忘了,是詹铎金榜題名,給腐朽的詹家帶來生機;是詹铎龍虎島海戰大勝,憑本事掙到了現在的三品樞密使……

“哪有那麽簡單?”她穩穩情緒,道了聲。

玉蓮點頭:“我也這麽想,二公子殺了人,與世子審案有什麽關系?完全講不通啊。”

袁瑤衣抿抿唇。或者很多人都像玉蓮這樣,看不到最深一層。其實,詹鑰就是有人拿來想牽制詹铎的。

這個還是表面上的,暗中的呢,會有派人去對付他……

時候已經不早,與玉蓮簡單話了幾句,袁瑤衣回到了正屋。

現在想再多也沒有用,既然案子還沒審完,那麽明日必定繼續。如今只要不是官家開口,案子定然不會停下。

她想着早些睡下,明日一早便去提刑院看看。能不能進去另說,能聽到些什麽也好。

屋門關上,她下意識往東間看了眼,那裏是詹铎的卧房,黑乎乎的沒有點燈。

都說他很少回來,她從屋中的清冷氣兒便能感覺出來。

吹熄了正間的燈,她回到了西間,那個以前曾住過的房間。

短短的功夫,玉蓮已經給她收拾好,松軟的被褥,柔和的熏香,桌角的瓶花……

驀的,她的視線落在桌上,那裏擺着個方正的箱子,不大不小。

房間別處都是原來的樣子,這箱子卻不是她的。她走上前去,手落在箱蓋上,想是不是詹铎的,有人給暫時放在這裏的。

看這箱子,像是平常放書用的小箱。

袁瑤衣并沒什麽睡意,便想着裏面有書的話,可以拿出來看看。

于是,她輕輕掀開了箱蓋。

裏面放着的,果然是整整齊齊的書冊。

她随意拿起最上頭的一本,看着藍色的封皮:“陳氏本草集錄。”

是藥籍。

袁瑤衣手指一緊,腦中想起當初重五說過的話。對方說,詹铎正月南下去安通的時候,給她尋了好多的醫書藥集……

就是這箱嗎?這麽多?

還記得詹铎正月初四離京,問過她想要他帶什麽回來。她那時候一心離開國公府,怎麽回他的,現在已然忘了。

她繼續看着箱中的書,有幾本封皮很新的書,書封上的字剛勁有力,她能認出那是詹铎的字跡。

所以,那些別人不願割舍的醫書典籍,他真的都給她抄了一份,并且裝訂成書。

他說過她可以繼續學習醫理,果然是真的。

突然,她看見貼着箱邊的地方有一冊舊書,書頁泛黃,與別的書格格不入。

袁瑤衣伸手抽了出來,看到了書封是空白的。大概是翻閱了許多次,書封邊緣起了卷。

手指一撚,便就放開了書封,然後看到了內頁上的字。只看了一行,她的眉間便蹙了起來。

這不是醫書,而是詹铎的書。

确切的說并不是書,而是一本記錄着人名的名冊。是他以前在水師營帶過的将士,那些已經陣亡的人。

上面清楚記着每一個人的名字,籍貫,陣亡的日子……

厚厚的一冊,這得是多少人?

也就在這一瞬間,袁瑤衣明白了,詹铎為何會強行提審兵器偷運案。因為他見太多手下将士失去性命,直接或者間接和那些勾結北诏的大臣有關。

不根除,這樣記錄着死亡的名冊還會越來越多。

她不忍再看,将書冊給合上。

所有人都說詹铎冷漠無情,高高在上,其實他明明心中是柔軟的。

他感念同袍情,他會愛人。

翌日,天空壓着厚厚的雲彩。

沒有了溫暖的光線,四月天了也讓人感覺到一份涼意。

一大早,提刑院外面便圍了一群人,裏三層外三冊的,目光俱是看着那兩扇緊閉的大門。

袁瑤衣來得早,便站在了最裏面。尤嬷嬷讓玉蓮跟着她,有什麽事兒也可以有個照應。

大門關着,連外面把守的衙差也比平日裏多許多,空氣中壓抑着一股說不出的沉悶。

人群中竊竊私語,讨論着今日這案子能否審完,最後會不會給結果?是真正的大白天下,還是随意糊弄過去?

等了一會兒,一匹棗紅馬奔馳而來,停在大門外。

馬上之人是個魁梧的男人,手裏握着缰繩,擡頭看眼高懸的提刑院門匾,而後利落從馬上翻身而下。

衙差恭敬跑過去,從男人手裏接過缰繩。

那男人身着官服,四十多歲的樣子,大踏步踩上臺階。同時,大門開開一些,将人給迎了進去,而後,立馬又将門關上。

“是功遠候,他怎麽進去了?”玉蓮小聲嘀咕。

袁瑤衣側過臉去看對方,問道:“功遠候?”

玉蓮點頭:“對,杜永山。”

杜永山,搖安郡主的夫婿,那個從最軍隊最底層一步步起來,後來封侯的男人。也就是杜明孝的父親。

袁瑤衣知道這個人物,不過是第一次見到:“他為何會來提刑院?”

“可能是監審?”玉蓮不确定道。

袁瑤衣心中也是這麽想的,畢竟這案子重大,官家總得派個信得過的人來監審。

杜永山同樣軍中出身,是否對詹铎來說,算有利?

正在這時,大門再次打開,一隊衙役從裏面跑出來,直沖人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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