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我還怕你不要我呢

第 37 章 我還怕你不要我呢

大風天, 郊外的墓園,碑前一束火紅的玫瑰,顏色血一樣的深沉、濃稠, 凝聚分別這許多年日日月月的等待和思念。

下午三點, 日頭最是毒辣,寂寂墓園中,唯有蟲鳥陪伴茫茫滞魄。

“你會感到寂寞嗎?”趙鳴雁啓唇, 卻沒有發出聲音。

她覺得這時候應該哭一哭, 卻不太流得出眼淚, 時間逐漸将她打磨得堅硬而冷酷。

身材微胖的中年銷售頂着烈日小跑到她面前,“刻碑的師傅說晚點能過來, 墓碑上有什麽要寫的,太太可以抄一份給我,您要沒時間過來看, 咱們可以留個聯系方式, 到時候我給您拍張照片。”

“不要叫我太太。”趙鳴雁沒什麽表情的臉轉向他,“我不是什麽太太。”

“啊?”銷售愣了下, 同時腦袋中瘋狂搜索恰當稱謂, 他張嘴,舌尖抵在下牙僵了好一會兒, 才斟酌着:“那老板您看, 明天有沒有時間過來看, 今天要等的話, 估計得挺晚。”

“我可以等。”趙鳴雁擡步走下石階, “他什麽來, 什麽時候刻好,我什麽時候走。”

銷售快步跟上, 連聲應好,褲兜裏摸出手機準備打電話,“我現在就催他,我讓他快點來。”

平地樹蔭下的石桌邊,昆妲和江飲同時起身,趙鳴雁落座,從随身的皮包裏取出墨鏡戴上,面朝山巅,“我要在這裏等刻墓碑的師傅來,你們可以先回去,自己手機上叫車。”

“回哪裏?”江飲問。

“随便你們。”趙鳴雁音色毫無起伏。

江飲和昆妲對視一眼,昆妲輕輕搖頭,江飲說:“我們可以留在這裏陪你。”

趙鳴雁沒說話,算是默認。

氣氛低沉,三伏天的大太陽也無法穿透的晦霧,昆妲和江飲蹲到石桌後的花壇邊上,很默契用手機進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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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飲:[我媽好像心情不太好。]

[顯而易見。]昆妲回複。

手機提示音太大了,兩人對視一眼,再次默契靜音。

江飲說:[白姨在的時候,有沒有跟你提過我媽媽。]

昆妲說:[我們很少提起以前的事。]

江飲攥着手機,有點不知道怎麽回。她眼睛盯着屏幕,感覺有點發酸,熄屏,兩條胳膊半抱着膝蓋,下巴枕上去,看媽媽倔強挺直的後背。

這個角度很難察覺到她的佝偻,她用墨鏡遮住眼睛,不想要人看見她的脆弱。

“我們去附近走一走吧。”昆妲從石臺上跳下來,拍拍褶皺的裙邊。

江飲一條腿伸直,踩在地面,另一條腿緊跟着,站實了,她沖着媽媽背影說:“我們不走遠,就周圍轉轉。”

銷售走了,說是去大門口接人。趙鳴雁沒說話,像是想事情入了神,她身後兩個年輕女孩對視一眼,前後腳走開。

墓園很大,四周山丘,中間平底,像一只碗。穿行間,看大理石碑面上镌刻的姓名和生辰祭日,放眼,一隊隊一列列,如此龐大的數量,卻如此空寂、沉默。

五歲的兒童、十七歲的少女、二十五歲的男青年……

三十三歲,或已做了媽媽;四十八歲,又是誰的父親;合葬位的老夫妻,另一半墓碑只刻了個名字,還沒刷漆,碑前有一束新鮮的白菊花,還有瓶沒開封的二鍋頭。

他們的親人都經歷了同樣的悲傷。

江飲有點走不動了,站到路邊一棵大槐樹的樹蔭下。昆妲來到她身邊,以沉默相伴。

她們對視一眼,想說點什麽,同時張口,又同時閉攏嘴巴。她們不約而同朝着來時路看去,趙鳴雁摘了墨鏡,兩手撐額伏在桌面上抽泣,雙肩劇烈顫抖。

心髒的跳動沉重而緩慢,血液像是凝固了,她們頗感到無力地蹲到地上,被這巨大的沉默擊中,也如同死去。

江飲更深刻感受到自身的幸運,她的人生是如此順遂、平安,她以為的‘失去’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是多麽幼稚和渺小。

等到五點,刻碑的老師傅才提着工具包姍姍到來,其實墓園可以機器刻碑,速度更快,成本也低,但趙鳴雁堅持要人工,銷售也盡量滿足她需求。

趙鳴雁在銷售提供的表格寫下逝者姓名和生辰,筆尖落到祭日那一行,她長久僵立不動,手腕顫抖着,眼淚大顆大顆從墨鏡下滾出來,她喉嚨裏發出痛苦的顫音。

“媽。”江飲抱住她,昆妲接過她手裏的筆,繼續填寫表格,交給刻字師傅。

趙鳴雁癱倒在地上,把臉埋在女兒懷裏,手揪住她衣擺一小片布料,終于難以抑制放聲大哭。

“媽媽,媽媽——”江飲用力抱緊懷中顫抖的身軀,她不知她心中是怎樣的絕望悲戚,她只感覺到她濕漉的眼淚,那些眼淚蜇得她胸口也陣陣的疼。

墓園裏響起“叮叮當當”的敲擊聲。

這時節天暗得很遲,到六點半太陽還沒落山,紅紅的一顆鴨蛋黃挂在山巅。

趙鳴雁已經止住眼淚,她松開江飲的手獨自朝着山上走去,來到刻字的老師傅面前,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什麽,老師傅點點頭,她直起腰,安靜站立在旁等候。

到七點,天半暗,碑字镌刻完畢,墓前也打掃幹淨,她們在狂卷的大風中默哀,站立不動。

昆妲和江飲同時注意到碑右下角三個小字。

碑上只有那三個字刷了紅油漆。

——小玫瑰。

天徹底黑透時,她們離開墓園,趙鳴雁坐在車裏,手握着方向盤,卻遲遲沒有發動車子。

江飲和昆妲坐在後面,等得久了,江飲擔心她狀況,朝前探身,“媽,要不叫個代駕吧。”她也不會開車。

似才想起來什麽,江飲望向身側昆妲,“你會嗎?”

昆妲搖頭,她也不會。

“不用。”趙鳴雁啓動車子,“我能開。”

車子上了高架橋,道路筆直,平坦寬闊,城市空寂的天兩旁車燈飛快倒退,像飛逝的流星。

無聲的悲傷凝聚,長久的沉默,風從大開的車窗裏灌進來,吹亂了頭發,吹幹了還來不及流出眼眶的淚。

快駛入市區時,趙鳴雁才低而啞的一句:“我先送你們回去吧。”

“好。”江飲撐着坐起,望向身邊昆妲,她頭抵着車窗輕點兩下。

晚高峰持續,主幹道堵塞,車子走走停停,車窗外城市燈火璀璨,人聲喧嘩,更襯出車裏那份壓抑的死寂。

她們彼此都有些無話可說。

車子終于走到熟悉的大路上,就要回家了,昆妲坐直身體,抓住江飲始終攤在身側等待交握的手。

“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昆妲身體朝駕駛座傾靠,太久沒說話,她聲音有點啞,清了清嗓子繼續說:“媽媽的部分遺物我還留着,我覺得你應該比我更需要。”

車子猛地一個急剎。

後面車很兇地按了兩下喇叭,趙鳴雁“哦哦”點頭,重新發動車子。後面車駕駛員超車時沖她們罵了句髒話,她們無動于衷。

車子駛進小區時已經快十點,趙鳴雁跟着她們一起上樓。

江飲打開房門,客廳燈亮,趙鳴雁沒有換鞋,直接走到客廳沙發坐下。

“在哪兒?”

趙鳴雁聽見她們嘀嘀咕咕。

昆妲說:“包呢?”

江飲回答:“隔壁老太太家。”

“東西也在裏面?”昆妲有點生氣打了她一下,“丢了怎麽辦?”

“誰讓你老吓唬我。”江飲小聲埋怨着走進卧室,“我單獨放抽屜裏的。”

“我吓唬你什麽了?”昆妲追進卧室。

聲音小了,聽不清了。

趙鳴雁心裏空空的,滿是回音。她們吵架都那麽像,一句接一句,沒完沒了。她多可憐,她只能在她女兒身上找她的影子。

半分鐘後,她們推搡着從卧室出來。

趙鳴雁被淚浸透的一雙眼擡起來,她看到了一朵紅玫瑰。

手工制作,綠色的毛線和鐵絲是枝幹,紅色的毛線是花瓣,顏色不曾消退,經歲月沉澱,更顯深沉。

是永不凋謝的小玫瑰。

——“送你永不凋謝的小玫瑰。”

“我們搬了好多次家,丢了好多東西,只有這朵玫瑰,媽媽每次都帶着,用玻璃瓶插在床頭櫃上。”昆妲說。

趙鳴雁起身接過,臉上展露出笑容,她艱難維系着最後的體面。

“謝謝你啊。”她像是痛極了,卻極力壓制,努力睜大眼不讓淚落。

“太晚了,我應該走了。”她把那朵玫瑰捧在心口,提起包匆忙逃離。

江飲想追出去,昆妲拉住她手腕。她們站到陽臺上,看她路燈下瘦長的影子快速移進車內,車門“砰”一聲響。

黑暗像潮水将她淹沒,她單薄的身體蜷縮車後座,指骨攥緊了那朵小玫瑰,心髒的跳動每一次都牽扯起深藏骨縫的痛意。

回憶如刀,片片淩遲,也像一雙溫暖的手,撫慰、治愈傷口。

鈔票、房子、貴重首飾,物質冰冷無情,她只能靠回憶過活。

她長久趴伏在車後座,沉溺虛幻,不願醒來。

她們第一次分別,是江飲來到鳳凰路八號別墅一周前。

趙鳴雁佝在床邊收拾行李,給老娘買的補品、新衣先裝進行李箱,最後才是自己的幾件随身衣物。

白芙裳雙手抱胸靠在門邊看了陣,突然大步沖向她,把箱子裏她疊好的衣服扯出來,胡亂丢到床上。

“哪需要帶那麽多衣服,你要去多久,接到人直接長途站買張票不就回來了?”

趙鳴雁無奈望向她,“總得陪老娘住幾天,她一年到頭都見不到我幾次。”

“那我前面三十幾年都沒見過你呢!你一生下來,你們倆就大眼瞪小眼,我的時間哪有你們多?”白芙裳質問。

“你乖嘛。”趙鳴雁哄她,“我給你帶老家的土特産。”

“誰稀罕。”白芙裳撇嘴,一拳一拳捶她的大腿肉,“我看你就是想跑。”

趙鳴雁失笑,“我能跑到哪裏去,我要回來的,我的命脈都捏在你手裏呢,孩子的學校,我半個月的工錢,你早就牢牢捏住我了。”

說到這裏,她忽然有些難過。

很多很多年之後,趙鳴雁也驚詫自己當時的未蔔先知。

“我哪裏會跑,我又能跑到哪裏去,我還怕你不要我呢。”趙鳴雁沖她哀戚一笑,“你哪天要是把我掃地出門了,我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為什麽要把你掃地出門?”白芙裳又用力捶了她一下,“你信不過我?”

她睫毛下凝聚出濃濃的哀傷,盡管白芙裳曾無數次向她承諾:我不會不要你。

“我拿你沒辦法的。”趙鳴雁把她扯亂的衣服撿起來重新疊好,“你要是真的不要我,我能拿你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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