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柴刀
第010章 柴刀
吃喝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拉撒也是。
做主子的時候,自有下人讓污物消失,天光微熹時的夜香車和陽光明媚時閑庭信步的娘子們,絕對不會撞到一起去。
藍盼曉也是下人們争起來的時候才知道,府裏賣夜香也是有一筆銀子的,可這銀子都是叫幾個管事瓜分了,從來也不在賬上。
争起來也是因為內院的嬷嬷覺得外院的管事銀子給少了,說內院的飲食油水足,夜香肥沃,價錢也該高些,嬷嬷又打聽了價格,确認了外院的管事貪去了,說不攏,就鬧了起來。
侯府的中饋平日裏是藍盼曉和明寶清一起打理的,這件事明寶清聽了半句就嫌髒,推給藍盼曉管了。
夜香天天有,日積月累的價錢令藍盼曉都有些吃驚,不過這筆銀子她沒收回來,照舊讓嬷嬷和管事拿了,只是要他們分些給真正做髒活的下人們。
‘哪會想到家中一年的污物折了銀子,都夠庶民半年吃喝了。’藍盼曉轉臉看看明寶錦的睡顏,心道,‘還是年紀小好,天然野地,長草如屏,随處都可方便。’
說是這樣說,可此地百姓多半務農,左鄰右舍中雖有那紡織布席子,開染坊、油坊和酒坊的人家,但也兼顧着幾分田畝,有田,屎尿就有了用處,還真沒幾個人舍得随意屙在外頭呢!
這小院後頭的廁室是個用石板砌成的四方小坑,小娘子們身量輕盈,可那坑上石板不穩,纖足一踏,居然跌跌晃晃,叫人駭破了膽。
‘唉,莫說她們,我也吃不消啊。’藍盼曉想起從前在閨中的時候,仆婦們曾聚在廊下說過一個笑話。
那笑話說是有個小娘子新婚後回家,在娘家茅房裏出了一趟恭,回夫家後,這事兒被她公公知道了,氣得大罵她是賊,吃自家的米,卻跑回娘家屙屎!
那時的笑話,如今才懂。
這一夜她都沒怎麽睡,胡思亂想着,斷斷續續發噩夢,早早就起床了做早膳了。
簡單喝了些米湯,藍盼曉就打算開始繡帕子了。
游老丈昨日已經将絲線和白帕捎回來了,他買的不多,只有兩卷絲線和兩張白帕。
那點雞蛋本來也換不了多少,更別提還要算上人家的腳力。
藍盼曉展開絲線,發現有不少褪色痕跡,知道店家是見游老丈不懂針線,所以拿了舊貨給他。
“我就說怎麽會給青綠這樣好的顏色。”
她嘆了口氣,不留神足邊踢到水盆,急忙輕跳躲開晃蕩出來的水。
茄子和乳瓜的種子似乎還被搓洗過一道,看起來飽滿幹淨了許多。
‘四娘這丫頭什麽時候泡的種子,我都不知道。’
屋裏雜活很多,沒了下人,事事要自己動手,藍盼曉沒那麽多心思在明寶錦身上。
藍盼曉蹲下身,掬起一小捧種子細看。
茄種大多是圓圓的,黃黃的,扁扁的,看起來像小小的油炸蠶豆片。
乳瓜種則纖長一些,像籽肉很幹癟的瓜子,并不誘人。
藍盼曉真有點懷疑這些單薄的種子,真能長出濃紫的茄子?或者翠脆的乳瓜?
衆人陸陸續續也醒了,明寶盈隐約聽見朱姨和明寶珊在小聲說着什麽,等她出去的時候,她們又都不說話了。
明寶錦也醒了,已經穿好了鞋襪,揉揉眼,沖明寶盈伸出手。
“阿姐幫我梳頭。”
明寶盈将她抱下來,側坐在門檻上,琢磨着給她梳個雙髻,用一根綠布條纏得緊緊的,跳啊蹦啊都不容易散亂。
明寶錦摸索着用手指鑽進發縫裏,勾出那一縷扯得太緊的頭發,拯救了吊高的眼,伸手抓抓發髻,又貼近明寶盈的臉,用她的眸子當鏡子,滿意地轉轉腦袋,笑道:“好看呢。”
明寶錦擡眸瞧着明寶盈發頂的單髻,道:“阿姐給自己梳的好簡單。”
“只有這單髻利落,其他的我不會反手梳。”
明寶盈雖的吃喝用度雖比不得嫡姐闊氣,可貼身伺候的婢女、嬷嬷也有四五人,她哪裏用得着自己梳髻?
更何況林姨梳髻的手藝很好,明寶盈的樣貌在姊妹之中不算出挑,她對妝容首飾也不上心,唯有發髻回回都很精致,與她的氣度和衣着相襯,林姨就是個很要體面的人,也喜歡女兒端正,但現在麽,她蓬頭垢面也無所謂。
藍盼曉坐在庭中琢磨花樣,聽明寶盈問明寶錦,“沒柴了,我,我要去後山拾些,小妹在家還是跟我一塊去?”
明寶錦蹦跶過來,揚着手要和明寶盈牽牽。
明寶盈又望向藍盼曉,藍盼曉知道她的意思,說:“林姨我看着,你去吧,小心些,別往山裏進了。”
今日算得上晴暖,山往遠了看有綠意,但走近了,卻顯得衰褐而禿敗,冬原來還殘留得這樣深。
山腳下現成的柴火都已經被人揀完了,不過還有幾棵纖細的柴木還立在緩坡上。
明寶盈帶着明寶錦走上前,很猶豫着摸出柴刀來,十分笨拙地沖樹上砍了一刀。
她第一下就使了很大的勁兒,一點都沒保留,力道反震得她雙手發麻。
明寶盈松開手,看了看掌心,又看了看嵌在樹裏的柴刀,咬牙拔了出來,再一刀卻沒那麽好的準頭,根本劈不到原本的口子上。
她扔下柴刀,索性把自己挂在了樹上,想把樹枝墜下來。
明寶盈雖恬靜,卻也有執拗的氣性。
明寶錦蹦跳起來,“我也要玩!”
明寶盈先把她抱起來,抓住了樹幹,自己也蕩在上頭。
晃來蕩去,樹枝彈上彈下,就是不斷。
“這什麽樹?怎麽這麽有韌性。”明寶盈蹬了蹬腿,很費解。
“不知道啊。”明寶錦愉快地晃着腿。
明寶盈挂在高處,望向田中一點一點的人,覺得自己離他們亦遠亦近。
“小妹,那天去天香莊二舅母待你和大姐姐的态度如何?”明寶盈忽得問。
“好呢,我還吃了一碗胡桃瓤幹棗甜羹。”明寶錦認真地想了想,又道:“不過,帶回來的那些吃食是六舅母瞞着二舅母給我們的。”
“如此?”明寶盈不知在想什麽,輕道:“眼下是二舅舅掌家,隔了房也隔了心,人之常情。”
“三姐姐是在擔心米吃完了嗎?”明寶盈又問。
“總是會擔心的,米吃完了怎麽辦,柴燒完了怎麽辦,錢用完了怎麽辦。”明寶盈正說着,‘咔啦’一聲,樹枝斷裂,兩人齊摔一個屁墩。
明寶盈腳尖能夠得着地,只是因為沒站穩所以才摔了。
明寶錦直接掉下來,摔得慘些,她揉着屁股站起來,拖起那根樹枝,很滿意地說:“好大一根,可以燒幾頓飯呢!”
兩人拖着柴木往坡下走,忽然聽見有人在叫嚷。
“丫頭,丫頭。”
明寶盈和明寶錦循聲看過去,就見是個婦人站在田頭對她們招手,見她們遲疑,又高聲道:“過來呀。”
明寶盈見周邊田裏還有幾個勞作的人,就擱下柴木,帶着明寶錦走了過去。
招呼她們的那婦人是個額高耳也高的面相,淡眉細眼卻又顴骨凸凸,一副心氣頗高的樣貌。
明寶盈止步不前,只問:“夫人,您有什麽事?”
“說話倒是好聽,竟叫我夫人。”那婦人引得邊上人都跟着笑了一陣,眼睛一撇,手一指,道:“這柴刀是我們家的,文小郎在的時候,我們家幫着給幹點活,就落在你們那了。”
文先生有秀才的功名,這附近認得他的人多叫喚他文先生,這婦人卻故意口稱文小郎,不知是為了貶低文先生,還是擡高自己。
明寶盈低頭看看自己手裏的柴刀,道:“夫人是不是認錯了?”
那婦人臉色一變,道:“笑話,我自家的東西,我怎麽會認錯?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是誰,裏長都同我們說了,城裏來的小娘子,柴刀會使嗎?占着別人東西不還,小心別把自己給割了!”
“這是我母親的。”明寶錦大聲道,說完往明寶盈身後一藏。
那婦人好笑又鄙夷地看她,道:“小小年紀,瞎說八道。”
“我妹妹才沒有胡說!”明寶盈舉起柴刀,将柄側對準那婦人,讓她看這上頭的字,道:“這上面寫了‘藍’字,我母親姓藍,這就是我們的。”
在農具上寫下‘藍’字的人下筆很有力度,墨跡沁得很深,又是耐着性子等幹透了才用的,所以一點糊暈也沒有。
藍字本就端正,幾橫幾縱,規整漂亮,筆鋒都是往裏收的,無端顯出一種溫柔的包裹感,但此刻亮出來,又有種近似令牌般威逼的氣勢。
農人不通文墨,一扯到字上頭,氣就短了三分。
再加上明寶盈那義正言辭的樣子,狡辯的話到了嘴邊也變得沒有氣勢起來。
“你個小丫頭也識字?別是胡绉的!”婦人本以為自己一開口,這倆丫頭就該忙不疊拱手奉上,沒想到居然還扯出這麽一篇來,叫她下不來臺。
“我怎麽不識字,我是念過書的!”明寶盈忽得激動起來,明寶錦擡頭看她,就見她紅了一張臉,叫道:“我通讀了《五經正義》,我……
她意識到自己失态,緩了口氣道:“夫人,這上頭的确寫了藍姓,您怕是錯認了。”
說完,便也不與那婦人多糾纏,帶着明寶錦回山坡上拖柴木去了。
追罵聲跟在後頭,明寶盈捂住明寶錦的耳朵,直到聽不清了才松開。
“三姐姐,你方才話沒說完呢。”明寶錦拽着一小根樹杈子,邊走邊問。
“噢,沒什麽的。”明寶盈又恢複成平日裏恬靜的脾性。
“你說了一半的話,不難受嗎?”
明寶錦仰臉看她,明寶盈也低頭看她。
思量了一會,明寶盈蹲下身小聲對明寶錦道:“我寫的文章,嗯,我是說,我給二哥寫的一些功課,國子監的先生都給評了上等。可那位夫人,卻說我不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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