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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岱夷的鬥篷除去禦寒外, 也是彰顯身份的重要物件,不是每個岱夷人都有。炎炎夏日,被俘虜的懷夷勇士有條沾染血污的鬥篷, 他和另外一對懷夷男女被繩子套住脖頸, 一個接一個系在一起。

這群俘虜被押進簇地,他們從簇地熱鬧的廣場經過, 人們好奇地圍觀他們,孩子們被他們身上怪異的裝束吸引, 成群結伴,尾随其後。

很快人群中發出議論聲, 俘虜并沒有被押上刑臺, 只是經過刑臺,今天不會有行刑場面。

懷夷俘虜沒有被押往那塊由栅欄圍起的高地, 那裏是執钺者的居所,也是神和巫觋的居所,他們被趕着繞過高地,往北邊的荒地走去。

青南踏上土階,身邊跟随青露, 他正要前往高屋, 居高臨下, 正好見到這一幕, 來自懷夷的俘虜被押往聚落的北面,那裏是歷代簇地執钺者的長眠之所, 數座人工堆築的土墩墓分布其中, 土墩墓之上都有祭祀平臺。

青露的神色凝重, 他已經猜到這些俘虜的結局,他們會在某個祭日裏被處決。跟随青南繼續登上通往高地的土階, 走出好一段路,青露似乎想起什麽,詢問:“觋鷺,懷夷的個頭好像都和我們羽人族差不多,岱夷大哥不是懷夷吧?”

岱夷大哥,指玄旸。

“不是。”

忽然聽見玄旸的稱謂,青南停下腳步,那人的身影立即浮現在腦海,如此鮮明,仿佛他不曾離去。

“我聽玄旸說,岱夷九種。岱夷有九個部族,不同部族之間的差異很大,住在東方濱海的萊夷甚至聽不懂住在懷水兩岸懷夷的話,懷夷種稻,大部分的岱夷族人種粟。”青南緩緩陳述,陳述時,仿佛正與玄旸身處夜晚的火塘邊。

火光映臉,青南在火上炮制藥材,玄旸在一旁打磨骨器,邊磨砺鹿角,邊陳述自己族群的故事。

他們相伴一個冬日,親密無間,玄旸廣博的見聞,在他的講述中成為青南的知識來源之一。

青露很驚詫:“話都聽不懂,個頭又不是特別高,懷夷會不會根本不是岱夷族?”

“是岱夷族,他們的服飾和器用都一樣。岱夷分布的地域非常廣闊,有的部族住在海邊,有的部族住在高山,有的部族住在江邊,不同的水土養育出不同的人,他們之間的個頭有高有矮,在山水阻隔下,說的話也漸漸不同。”

俘虜已經遠去,消失在屬于亡靈的兆域,青露似有些哀傷:“他們也有父母兄弟,人們為什麽要互相殺害,戰争只會讓各自的家人悲痛,沒有任何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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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玉料。”青南喃語。

貪婪,使羽原發動了針對懷夷的戰争。

青露模樣惆悵,不再說什麽,也不再問什麽,很快他們來到高屋的大門外。

青南問:“你要留在外頭,還是跟我進去。”

青露不安地搓着手,像似下了決心,仰起頭說:“我要進去。”

終有一日,自己也會成為青宮之觋,也會身負使命出使簇地,青露不想再膽怯,他得在簇地擁有勇氣。

羽原有兩個弟弟,他們年齡僅相差一歲,在一起總是引發争鬥,他們都有粗魯、易怒的性格。

兄長鼓勵他們競争,給予勝者獎勵,對弱者蔑視,兩個男孩擁有強健的體格,與及粗野的秉性。

有這些顯然還不夠,羽原還希望他們擁有巫觋的智慧,這樣就不會被祠廟裏的巫觋玩弄于股掌之中。

《歷歌》是一首古老的歌謠,歌謠中有大量的歷法知識,這類知識往往很深奧,和天上的星象有關,青南不認為十二三歲的孩子能懂得其中奧妙,只是教他們詠頌而已。

知識便是這樣傳遞,趁着年幼記性好,去大量詠頌,去記憶,當長大後,會逐漸明白其中的意義。

聰慧的人能很快領悟,不夠聰慧的人也能了解皮毛,因此受益。

池苑的荷花盛開,幾只青蛙呱叫,耳邊還有蟬鳴,翠綠的柳樹迎風招展,羽原的兩個弟弟在池畔詠頌《歷歌》,他們和不來,各據一處。

兩人容貌長得近似,個頭差不多,像一對孿生兄弟。

青南坐在白席上,時而聽學生詠頌,時而用骨刀削竹片,有人詠錯了,他會出聲糾正。

“羽争,不是‘星有十’,而是‘星有七,似木鬥’,重頭詠頌。”

羽争蹦起身,踢掉腳邊的一顆石子,他臭着臉:“又重頭開始,我不誦了!”

羽争是羽原的三弟,生性最頑劣,他扔下這句話,便跑去爬樹。

青露一直侍在青南身旁,見羽争攀爬樹木,他默默跟了上去。

那是棵桃樹,樹枝并不粗壯,桃樹下就是水池,不小心會掉下去。

羽争像猴子一樣敏捷,攀在高枝上,他剛上樹,樹上的蟬就傳出一陣凄厲而激烈的叫聲,看來已經被他逮住。

“叫得我耳鳴,看我拆掉你的翅膀,把你掰成兩段!”羽争坐在樹枝上,蕩着兩條腿,正在摧殘鳴蟬。

青南傳授羽原的兩個弟弟《歷歌》,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他早發現二弟羽正的學習态度比較端正,三弟羽争好動,根本坐不住。

“觋鷺,我已經全都學會了。”

羽正走到青南跟前,他的姿态神似他兄長,雙手叉腰,仰着下巴,粗野又無禮。

撫摸竹片,觀察它的厚薄,青南頭也沒擡:“詠頌一遍。”

清清嗓音,羽正将《歷歌》從頭到尾詠頌,歌謠非常長,他一字不漏,記性不錯。聲音洪亮,咬字清楚,詠唱時抑揚頓挫,頗為悅耳。

“怎樣?”

羽正仰起頭,模樣驕傲。

“不錯。”

青南放下竹片,坐正身子,看向羽正,他繼續說:“你只是記下如何詠頌,對詠頌的到底是何物何事一點也不知曉嗎?”

羽正歪着頭思索,像似想起什麽:“《歷歌》說‘高臺有木,木立神鳥’,我在祠廟裏祭神的玉琮上看見這個圖案,觋鷺,它到底是什麽東西?”

“是用來觀測日影,定時刻的聖壇,名為:圭表。”青南站起身,看向滿池的荷花,還有天空直射而下的光耀陽光,他仰頭看日。

高臺就是人工堆築的土臺,臺面上有規律的鋪設雜色土,這便是“土圭”,垂直于地面樹立的木杆被稱作“表”,在羽邑還有王庭的時候,掌握歷法的神使會登上聖壇,使用圭表測影,向人間頒布時間。

人們相信神明掌控日升日落,四季輪回,神鳥則是天神的使者,它是神使的化身,所以木杆上立着鳥。

“為什麽我從沒見過……”

羽正突然露出驚訝的表情,他留意到觋鷺身下,還有自己身下的影子,樹木也有影子,而随着太陽推移,影子會變長或變短。

這個觀察,讓他有了很淺薄的認識:太陽、影子、還有時間。

萬物生于天地間,唯有人,才能真正感知到時間的存在,感喟日月穿梭,星漢燦爛。

“羽邑曾經有一座圭表聖壇,那是很久遠的事了。觀測日影,頒布時間的聖壇沒有保留下來,後世也不曾再建造,只留在古老的歌謠裏,被刻在祭神的禮玉上。”青南閉上被陽光炙痛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畢竟還是個孩子,羽正對青南所說的話一知半解,也很快失去興趣,他伸了個懶腰:“觋鷺,《歷歌》我已經學會,我明日不過來了。”

“你不用再過來。”

此刻身處陽光之下,遍身都感受到烈日的炙烤,盛夏便是如此,羽邑宮苑遺址裏的荷池花正茂,也是蟬鳴蛙叫,唯一不同,只是風中沒有簇地的海腥味。

羽正很快跑開,等青南回過神來,正聽見他在大聲嘲諷羽争,原本在愉快玩耍的羽争骨碌從樹上翻下身,邊咒罵邊追上羽正,兩人一前一後離去,身影很快跑出視野。

青露舒了一口氣,回到青南身邊。

“觋鷺,現在怎麽辦,羽争還沒學會,我們又得多留幾天。”

“我的傳授已經結束。”

青南将削好的竹片和工具收起,平靜地說:“羽正不就學會了。”

羽原讓兩個弟弟都學《歷歌》,不過是想看看他們誰學得快,誰更聰慧,他像培訓猛獸般,讓他們互相争鬥,分出優劣。

盛夏的午後沒有一絲涼意,走在祠廟的貝殼地面上,甚至有燙腳之感,青露扯袖子想擦拭額頭上的汗,對上別人不友好的目光,他忙将手臂放下,端正姿勢,做出矜持的模樣。

他伫立在浴室外頭,等待沐浴更衣的青南。

巫觋會在特定的日子裏,以美酒和舞蹈通神,與神明溝通,青南身為青宮之觋,也需要與神保持聯系,進行溝通。

說是溝通,其實有時更像是冥想。

沐浴更衣,保持身體的潔淨,神明才會親近,端立于神前,雙臂并舉,與肩齊高,詠頌祝語,閉目靜思。

鬯酒在陶盉中焚燒,不斷的蒸騰,芬芳條暢,彌漫周身,雲煙缭繞之中,神明下降人間,與神使交接。

在鬯酒的作用下,巫觋會進入通神的狀态,青南在這種狀态下往往是無聲的,靜态的。

當青南完成通神儀式,外面的天早就黑了,祠廟的燈火昏暗,他看見站在木柱旁的黑色身影,是觋申。

看不清他的面目,人在昏暗之處,只聽見他的聲音:“我聽聞你要留下來,等到祖祭那天與我共同主持祭祀?我們白羽部的祖先,可未必想見青羽部人來管事,觋鷺就不怕鬼神怪罪嗎?”

簇地是羽人族白羽部的中心聚落,青南屬于青羽部。

“執钺者曾向我提起此事,我已經拒絕。自從第七代羽王禁止人祭,人祭在羽邑已經絕跡數百年,青宮向來反對以活人獻祭鬼神,我身為青宮之觋不可能去主持這樣的祭祀。”

青南的語氣不強烈,內心情感卻很激烈,十分厭惡這種行徑,他步下臺階,繼續說:“如今在簇地的事了,我将返回羽邑。”

觋申從昏暗處出來,面上有驚詫之情,在他看來人祭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而主持祭祀是身為巫觋的殊榮,沒有人會拒絕。

這人即将返回羽邑,哪怕得到執钺者賞識,他也無意留在簇地跟我争權嗎?

不對。

“看來有件事,觋鷺并不知道。”

“何事?”

青南本來已經走遠,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聽聞羽邑有位青宮之巫即将嫁到簇地,嫁給執钺者為妻,午時我見到羽邑的使者前往高屋,正是為這件事而來。”

“你說什麽?”青南愕然。

見青南的反應,觋申确信他不知道,忍不住嘲諷:“我還以為青宮與簇地聯姻這麽重要的事,觋鷺早就知道,沒想到你一無所知。”

青宮巫觋不能婚嫁。

青宮大觋為何會同意這種荒唐事,将青宮之巫嫁給簇地的執钺者。

青宮之巫,巫鶴嗎?

不,還有一人,青貞已經到了成為青宮之巫的年紀。

青南神情凝重,一言不發地走出祠廟,門面等候的青露加快腳步,追上急行的青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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