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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垣崮環視院子, 随手将手中的青羽扇擱在牆邊,他靠着牆,面露疲态, 羽扇有長長的木柄, 上部呈圓形,下部系着彩繩, 這是一把羽邑使者的信物,垣崮便是這次羽邑派往簇地的使者。

“神使也知道, 本該在初春修好的城牆,因為連綿不斷的大雨, 到夏日才完工。城修好後, 我爹就病倒了,我領到大觋的獎賞, 便回去鹿畔照顧我爹。”

青露往地面鋪上一張席子,垣崮坐下,又從青露那兒接過杯水,咕嚕咕嚕飲下,他從羽邑趕往簇地, 路上沒有停歇過, 到簇地後又急忙去高屋見執钺者, 将青宮的消息傳遞, 一路馬不停蹄,完成青宮交付的任務後, 才感到又倦又乏。

說到“我領到大觋的獎賞”時, 垣崮伸手摸了下自己頭上的羽冠, 羽冠上有三枚玉錐,這便是他主持工事, 從青宮大觋那兒獲得的獎勵。

炎熱夏日,趕路途中不知道流下多少汗水,垣崮又喝下一杯水,才感到舒服些,樹蔭籠罩,微風徐徐,他揉揉風塵仆仆的臉,将困意趕走,繼續往下說:“我在鹿畔住了段時日,也就前天,觋鸬突然派人叫我,說有件急事要我去做。我當時也不知道是什麽事,只得抛下新婚的妻子,趕去青宮。”

垣崮稍作停頓,發出嘆息聲,他繼續說:“也就是這件事,大觋讓我去簇地見羽原,告訴他青宮同意聯姻,還把日期都定下了,就這兩天。”

垣崮的講述絮叨,青南沒有打斷,到此時才問:“你可知道要出嫁的是哪位巫女?”

搖了搖頭,垣崮露出困惑的表情,吃吃道:“不都說青宮的巫觋不能成親嗎?”

青南起身,在穿透過樹葉的光影下走動,過了一會,他停下腳步,背對垣崮低語:“以往有過特例,若是王,可以娶青宮巫女……”

他更像在自言自語。

王。

這次聯姻,等于青宮承認羽原是羽人族之王的身份。

“觋鷺,那以後……我們青羽部也要歸羽原管嗎?”

垣崮壓低聲音,他沒得到回複,但心裏感到不安,他抱怨:“就知道觋鸬不會安排好差事給我。”

疲憊感再次襲來,垣崮皺起眉頭,他皺眉的困苦模樣與他老爹垣周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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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南轉過身,臉上的面具在光影下顯得蒼白:“沒有別的事要問,你去休息吧。”

拿上羽扇,垣崮突然回過頭,他說:“和我一起來的還有三十名青羽部的青壯,他們得去打仗。以後,怕是沒有太平的日子了。”

青南的身影一頓,袖子下的手拳起,他聽見垣崮喟嘆:“觋鷺要是沒有出使簇地,還留在青宮,大觋肯定不會聽信觋鸬的鬼話。”

拳頭舒開,青南感到一股無力感襲來。

将他派遣往簇地的是青宮大觋,隐瞞他青宮與羽原有意圖聯姻的,也是青宮大觋。

在那間幽深昏暗的房間裏,總是躺卧不起,唯有一扇窗通往外界的青宮大觋到底看到了什麽,腦子裏在想着什麽,為何變得如此陌生。

垣崮已經離去,院中空寂,青露蹲在石階上,擡起的臉上有兩道淚水,他在無聲地哭。

無論是巫鶴還是青貞被嫁往簇地這個可怕的地方,嫁給冷血的簇地執钺者羽原,她們都會身處險境,孤立無援。

這是多麽可怕的事啊,青露不禁瑟抖。

羽邑與簇地要聯姻的事,很快在簇地傳開了,青露覺得簇地巫觋們看他的眼神比以往更不友好,不過已經無暇理會。

簇地的執钺者開始為婚禮做準備,甚至将高屋的柱子重新粉刷,手工業區晝夜不停的忙碌,準備婚宴用的大量器物。

顯然執钺者很重視這場婚禮。

青南在院中書寫竹文,院外的聲音吵鬧,他無法擯棄聲音,低頭執筆,在青黃色的竹片上留下一行行符號。

居所位于通往高屋的大道旁,從今早開始,就不時有人從門外經過,次數比以往頻繁。

要是出門探看,會見到頭頂花卉、布料的婦人,挑着擔着器物的匠人,還有手忙腳亂搬運活豬、活鹿、禽鳥、蔬果的屠夫和廚子。

執钺者的婚禮将在後天舉行,這會是一場盛大的婚禮,遠勝執钺者的第一次婚禮。

青南在竹片上書寫下《朱觚》最廣為流傳的“四則”,他的記性很好,無一字纰漏。

《朱觚》是篇記載羽邑王法的“文書”,一條條法規被寫在一件紅色的漆觚上,因此後世将羽邑的王法稱作:朱觚。

這件朱觚一直被供奉在青宮的主殿裏,能見到它的人不多,能釋讀它的人更少。

羽邑曾是羽人族的政治中心,也是知識中心,而青宮巫觋便是知識的載體。

已經開始學習竹文,但還沒認識幾個符號的羽正把頭壓低,眼中充滿詫異,他見過簇地巫觋書寫竹文,但從沒見過有人能如此流暢地去寫這些形狀各異,看似毫無規律的符號。

“可有你認識的?”青南擱下書寫工具,擡起頭來。

羽正趴在木案上,仔細端詳,沒多久,他用手指着一個符號,信心滿滿地說:“這是個沒有頭的人。”

“這個符號意為:‘死’,人被斷頭就會死。”青南講解時,眼前仿佛見到那般的血腥場面,鼻子嗅到廣場上刑臺散發的氣味。

“這裏也有這個符號,這邊也有,觋鷺,這段話寫得是什麽意思?”羽正很快在竹文上認出另外幾個相同的符號。

“這是《朱觚》開篇的四條法則,也被稱作‘四則’,即:‘殺父母者死,殺兄弟者死,殺妻子者死,殺鄰人者死’,意思是說:按法規,不管是殺害父母、兄弟、妻子還是鄰居,都應該被砍頭。”青南誦讀竹文上的符號,并做解釋。

“沒意思,你們羽邑就不會想出別的死法嗎?将人像豬那樣倒吊起來,在脖子上紮一刀放血,或者把人綁住四肢,用大斧将他的腰斬斷,像在剁大魚那樣。”說這些話時,羽正的語氣明顯有些興奮,他身上或許也有些許殘忍的因子。

“你也知道這是在殺豬與殺魚,人不是食物,不是廚子刀俎上的豬肉和魚肉,不能用如此殘酷的方式去對待他人。”青南皺眉,他用繩索将竹片穿起,這篇出自《朱觚》的“四則”将留在簇地,成為羽正的“教材”。

也許羽正熟悉竹文後,會去閱讀與揣摩,也許出門後就将它随手扔掉,也許拿去燒火照明,這不是青南能決定的。

“我知道,觋鷺讨厭殺人。”羽正往席子上一坐,将兩條腿盤起,像個大人。

青南系綁貫穿竹文的繩索,将它一節節系牢。

“祖祭日那天,我阿兄本來要将俘虜押去祭臺殺掉,要你主持祭祀,你不肯,還阻止我阿兄拿人殺祭。”

羽正接住青南擲向他的竹文,并随手系在自己腰間。

“我還從沒見過有人敢惹我阿兄生氣,他只要把兩眼一瞪,別人就吓得要死。”羽正在腰間胡亂打個結,是死結,很牢固,這篇珍貴的,由青南書寫的竹文看來不會被他随手丢棄。

“真奇怪,觋鷺害怕看見殺人,自己又不怕死。”羽正托住自己的腮幫子,歪頭思考。

沒想明白觋鷺到底是懦弱,還是勇敢,羽正已經起身,并且大步朝門口走去,他的行動力很強,很快走出院門,忽然又從院門外探進來一顆腦袋:“觋鷺,我下回來找你,你還在嗎?你是不是吃完婚宴就要回羽邑?”

“我會在簇地停留些時日。”

那顆腦袋很快消失了,只聽見羽正遠遠飄來的說話聲:“阿兄又要娶妻,之前娶的那位對我很好,可惜生孩子時死了……”

簇地的執钺者羽原娶過一任妻子,亡妻來自勢力較為強盛的朱羽部。

通過武力與聯姻,羽原與羽人族五部中的兩部結盟,其餘部族群零散且弱小,無法與羽原對抗。

羽正雙手搭在後腦勺上,仰着一張目中無人的臉,哼着調子從祠廟經過,他腰間挂着一串竹片,嘩嘩作響。

一名年輕男巫朝院外張望,轉身跟院中的觋申說:“是羽正,看來又去找觋鷺求學,他腰間還挂着竹文呢。”

年輕男巫又說:“觋鷺俨然以師者自居,如今又要來一位青宮之巫,住進高屋,枕着執钺者的臂膀入睡。我們簇地的巫觋啊,日後在高屋更是說不上話了……”

年輕男巫話還沒說完,就發現觋申的臉色陰鸷,再不敢往下說,怯怯地退到一旁。

黃昏,青露手腳敏捷地攀登瞭望塔,瞭望塔上是手執武器,怒目而視的簇地守衛,他毫不在意,與守衛站在一起,任由晚風将自己的衣物吹得淩亂。

位居視野極佳的高處,他能眺望遠方的海天,也将俯視下方的屋舍和道路,還看見站在高屋上,正與執钺者交談的觋鷺身影。

高屋前的廣場上聚滿簇地的權貴,他們穿戴上最華貴的衣物,聚在一起四處張望,交頭接耳,威風凜凜的虎武士列隊立在大道兩側,手執矛盾,林立的長矛仿佛是一片森林。

廣場上豎起朱漆的木柱,布置裝飾有鮮花彩帶,象征不同氏族的旗幟在風中飄揚。

一個身影猶如頭鹿般敏捷,坡道上揮臂奔跑,他在喊叫,只是距離太遙遠,聽不見他的聲音。

青露瞥見這個身影,連忙四處搜尋,他在南面的稻田與稀林之間,找到一支正在行進的隊伍,隊伍很長,很長。

來了!

青露因為緊張,手指緊緊抓住身旁的木柱,他目不轉睛地注視那支隊伍,隊伍漸漸被密麻的屋舍遮掩,緩慢地向簇地的中心移動。

屋舍裏的人們呼朋引伴,紛紛出門觀看,人群争先恐後向道路聚集,畢竟是第一次見到青宮之巫的送親隊伍。

簇地執钺者盛裝出現在高屋前,他頭戴羽冠,身披長袍,一手執象征軍權的玉钺,一手執象征神權的象牙權杖,他在簇地權貴與虎武士的擁簇中步下坡道,迎接來自羽邑的青宮之巫,他的新任妻子。

送親隊已經進入居民區,青露能看見一臺竹轎,青宮之巫的身影為竹轎上的紗帳遮掩,朦朦胧胧,無法分辨她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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