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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立于高樓之上往下看, 從高屋廣場有序離開,沿着大道行進的那支軍隊,宛如一條火龍, 士兵們都執着火把, 火光照亮他們年輕的臉龐,還有肩上的弓箭盾牌與石斧。
裏邊必然有一些青南眼熟的臉, 他們來自羽邑歸屬羽邑的小聚落,只是夜幕深深, 難以辨認。
他們或許是漁夫,來自舒塘, 或許是種稻的農人, 來自西墩,或許是獵人, 來自鹿畔,他們冬時被召集在羽邑修補城牆,仿佛城牆完好便能庇護他們,不受簇地調令。
如今他們卻被聚集到簇地,即将走向戰場。
青南心情沉重, 眼眸低垂, 不忍看視, 袍袖下的手緊緊拳住。
“很好, 他們的臉上沒有恐懼,不是懦夫。人們渴望戰鬥, 戰勝敵人, 得到我的賞賜。我将獎勵真正的戰士, 給予他們從來不曾擁有的財物,包括最珍貴的美玉。”
執钺者羽原的尾音上揚, 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錯。
“美玉……”青南擡起臉,直視執钺者,他的眼眸憂郁。
天幕山的玉礦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枯竭,如今連玉奚都撿不到一塊像樣的玉石,也就委麓的山裏還能挖出一些品質下乘的玉石,這類玉石,自然不屬于執钺者口中的美玉。
為了玉料,簇地一直對懷夷發動戰争。
用人命換來的,染血的玉料。
“玉是羽人族的珍寶,歷來為神鐘愛,世人亦愛玉的靈性。羽王與王後只用美玉做飾物,唯有美玉方能彰顯尊貴;巫觋用琮璧祭祀,令神明喜悅;武士以獲得用玉料制作的羽冠為榮耀,為這份榮耀英勇無畏。若無玉器,神将不再降臨人世,人間的秩序也将從此崩潰。”青南的聲音是如此感傷而非激揚,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哼兩百多年前,當天幕山的玉礦枯竭,羽邑的王庭便淪陷,那對觋鷺來說确實是一件可怕至極的事,暴動的人群焚毀宮殿,搜刮寶物,有多少巫觋的血染紅青宮。有些人視我殘酷,卻不想是我在保護這片土地,拯救羽人族。”羽原的左手握着玉钺,右手是象牙權杖,雙手交叉,置于胸前,模樣威嚴,令人畏懼。
青南輕輕地搖了搖頭,目視緩緩移動的火龍,他的目光變得柔和,他心中有話無法抒發。
我見過不需要玉器也能令神明喜悅的族群,哪怕是一支桃花,一束野花。武士們只需要佩帶一朵陶制的地母花,便能受到激勵。他們的生活平和,無論男女老幼,人人快樂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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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觋鷺,你想說什麽?”羽原的聲音陰鸷。
搖頭,便是挑釁,在簇地誰敢挑釁他的威嚴。
思緒被打斷,青南愧疚地低下頭,袖子下的手緊握,他身為青宮之觋,不管是五溪城的閱歷,還是對戰争的厭惡,似乎都不該動搖他的信仰。
當青南擡起頭,他的目光不再迷離,很清亮,聲音清晰:“羽人族可以通過交易獲得玉料,與四方族群互通有無,不需要戰争。羽人族的漆器歷來為外族喜愛,就連懷夷也視為珍寶。”
“執钺者為的是自己的貪欲,又何必說是他們的渴望。”
一句又一句。
執钺者的虎武士就在身後,長矛尖銳,執钺者手中的玉钺體量碩大,刃部鋒利。
突然發出一陣笑聲,執钺者掂了掂手中的玉钺,他看青南的表情驚訝,仿佛在看一件難以理解的物件。
“這番話,真是耳熟。”羽原不再笑了,他的神情嚴肅,甚至有些凝重。
相同的話,曾從他的老師——觋鹳口中說出,而那時,羽原還只是個小少年,遭到觋鹳斥責的是上一任執钺者,羽原的父親。
“漆器。”羽原已經放下手中的玉钺,語氣充滿譏諷。
他身後的虎武士繃緊的神經明顯也松開了,姿勢不再僵硬。
漆器的工序極其複雜,工時漫長,産量很低,還得供養一大幫漆匠,才能确保漆器得以被制作出來。以漆器交易玉料,遠不如戰争掠奪來得快。
出乎意料,執钺者沒有發怒,不過言語中仍舊有嘲諷之意:“青宮總是出一些自以為有能力支配執钺者意志的人,聽聞觋鷺也曾經遠游?”
“我去過五溪城,談不上遠游。”
“羽人族不需要旅人。”羽原冷冷說道。
青南清楚說什麽都無用,他是不懼羽原的恐吓,但毫無用途。
無人能左右羽原的決策,簇地執钺者的粗蠻無禮,早有領教。
火龍在大道上蜿蜒,漸行漸遠,青南再沒心情争辯,他感到體疲倦乏。紫牡枝中毒至今日,已經有十來天,受毒侵害的身體還在恢複當中。
将目光從遠處收回,不再去看視那條火龍,青南注視下方的廣場,見到遠離人群,站在崖石上的巫鹬,與及舉火照明的侍女。
巫鹬盛裝打扮,與她同在崖石邊的還有一個人,正是青露。
心心念念,青露終于見到巫鹬一面。
兩人正在交談,青露的姿态畢恭畢敬,巫鹬的儀态矜持,他們已無法再成為在山林采藥,逍遙自在,親密無間的夥伴了。
執钺者顯然也看到了崖石邊的兩人,但他的目光很快挪到一旁,一群祠廟裏的巫觋出現在通往高屋廣場的大道上,魚貫而行,他們都戴着面具,身穿巫服,領頭的廟祝身形修長,腰背挺拔,顯然是位年輕人。
曾經的廟祝觋申在通神時突發惡疾昏厥,救醒後也是奄奄一息,自此躺卧不起,似乎遭受到極大的精神打擊。觋申已經無法行使權力,他的職位被剝奪,他的巫杖交到了執钺者新任命的廟祝手中。
巫觋們聚集在執钺者的下方,等候執钺者的命令。
“飛鳥知曉日升與日落的秘密,它們是神的使者。青宮巫觋取名都用鳥名,自視為神使,觋鷺可知道今日的太陽什麽時候升起?”
“太陽即将升起,此時正好出行。”青南言語淡漠,像似随口說出那般。
身為青宮之觋,青南光憑月亮在夜空的位置,就能知曉是什麽時候。
羽原仰頭望月,不覺得稀奇,他也能辨認,他能從空氣中的氣息,鳥獸的叫鳴聲中知道清晨即将到來。
羽原步下樓,來到祠廟的巫觋面前,此時巫鹬已經站在那裏,她揚起頭望着天上的月,月華下是她戴着面具的臉龐與華美的巫服。
“時候将至。”巫鹬看視羽原一眼。
面具只遮住她的半張臉,露出精致的下巴與弧線優美的嘴唇,那是一個淡淡的笑。
“向東行進。”
羽原舉起象征神權的象牙權杖,他的聲音落下,是一片“東行”的附和聲,簇地的巫觋紛紛響應。
執钺者在簇地的子民面前是君長,他的玉钺象征着他的軍事權力,執钺者也是簇地的巫觋之長,象牙權杖賦予他神權。
在執钺者和青宮之巫的率領下,他們将在天亮之前行至簇地的最高峰,在那兒有一座祭壇。
東升的太陽,第一縷晨光會照在祭壇上,而執钺者與他的配偶,會朝着朝霞行祼禮,祼祭天地。
在晨曦中,目送羽原與巫鹬一同登上祭壇,他們手執漆觚,漆觚中有玉瓒,鬯酒的芬芳彌漫在晨風中。
青南聞到熟悉的鬯酒的氣息,這是羽邑祭神的鬯酒,由巫鹬帶來。
晨光使青露的眼眶裏溢出淚水,他認為這是生理淚水,因為光芒太刺眼,晨曦中巫鹬的身影顯得很神聖,也顯得模糊不清。
青露不知道自己是感傷,還是欣慰,曾經一同長大的夥伴,去往高不可及的位置,留給他遠去的陌生身影。
他的少年時光似乎也在此刻結束,他長大了。
簇地的盛夏很漫長,傍晚時分熱浪仍舊襲人,一只脖子上系陶響鈴的小黃狗在執钺者的庭院裏晃悠,熱得探出舌頭,直到聽見一聲男童的頑劣叫聲,吓得鑽進了花叢裏。
狗子并未被羽争逮到,過了一會兒,羽正起席,扔下寫好的一篇竹文,他喚着狗子一起離開。
愛犬與犬主遠去,屬于羽争的粗魯玩戲聲音,與及侍從們的求饒聲也一并遠去,庭院陷入寂靜中,只剩花開鳥叫與蟬鳴。
青南拿起羽正書寫的竹文看視,字跡不甚工整,但每一個符號都準确無誤。
将竹文放下,青南擡起頭,正見蓮池邊出現一個綽約的身影,是巫鹬。
紅色的蓮花在屬于自己的季節日怒放,錯落有致,煞是好看,翠綠的葉莖在陽光下舒展。
“聽聞觋鷺即将離開簇地?”
巫鹬來到青南面前,她的個頭只比對方矮一些,身形修長,稍微仰起的臉,面具下是微笑的唇。
“明日啓程。”青南從樹蔭下走出來,他一身白袍在強烈的光照顯得十分耀眼。
“回去羽邑嗎?”
“回去羽邑。”
“我還以為觋鷺會北行,從簇地渡過懷水,便是岱夷族的土地。”
聽到巫鹬提起岱夷,知道她所指的是玄旸,青南往北眺望,唯見遠方的天。
離懷水北岸不遙,離玄旸所在玄夷城的路途卻很漫長。
“還沒有這樣的打算。”
或許我終有一天會踏上旅程,追随觋鹳的腳步,進行遠游,但不是現在。
巫鹬嘴角的笑意不見了,連聲音似乎都有些憂郁:“青宮真是一個讨厭光照的地方,陰暗的大殿和走廊,還有不停下着的陰雨,就覺得那地方住越久越使人感傷。”
“要是觋鷺哪一天決定要遠游,就将青露一起帶上吧。”微笑再次出現在她嘴角上,這是一個令人感到溫暖的笑。
“他要想跟随,我會帶他。”青南回道。
兩個長長的身影映在地上,身影在慢悠悠的走動,太陽已經偏西,令人炫目的陽光漸漸的會被霞光取代。
“遠方,也許有治療瘟疫的藥方,也許有能在海水倒灌過的田裏生長的稻種。”巫鹬将手背在身後,仰起頭直視着逐漸向西沉淪的太陽:“羽人族人口凋零,大部分人都在過着苦日子,簇地靠海,有魚鹽可以獲取,按說應該富裕些,我原是這樣想。前些天,我與執钺者前往南埠,見到好幾個荒涼的小聚落,還有病得走不動路的老人孩子。別的族群也像我們羽人族這樣凄苦嗎?不是發生水災與瘟疫,便是海上起風暴,将屋舍和農田一并摧毀。岱夷大哥還在羽邑的時候,我應該多問問他外面的事,現今想來真可惜,再沒有人像他那樣去過那麽多地方。”
“風暴帶來海潮,倒灌的海水總是毀去稻田,将良田鹽化,曾經耕種的農田不再适合耕種,曾經居住的土地不再适合居住。”青南低喃,他沒去過南埠,卻知道那該是怎樣的情景。
“确實無法生存,我讓随從将米糧分給那些挨餓的人,叫當地受災的青壯帶家人遷往別處。那點米糧,其實還不夠他們一頓飽食。”巫鹬提這件事時,言語惆悵。
“沒想到執钺者竟會同意。”青南有些詫異。
“随行的虎武士個個都是打獵好手,路上不缺食物。”
聽見巫鹬這麽說,青南還是感到意外,每當簇地受災缺糧,羽原就只會四處征糧,根本不管別人死活。
巫鹬能讓執钺者同意這麽做,恐怕不只是勸說,還使用了小伎倆。她可是青宮之巫,有一顆聰慧的腦袋,掌握豐富的草藥知識,而且性格膽大敢為。
“遠方,到底是怎樣的去處,我聽玄旸說,也是十分動蕩,戰争像野火一樣,早就在各個族群之間蔓延開來。”第一縷晚霞終于在天邊綻放,霞光染紅青南的羽冠,他的聲音悠長。
在旅人玄旸心裏,陰雨綿綿的羽邑,已經能當他的養老理想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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