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27章

魚埠位于懷水中游的北岸, 有一處熱鬧碼頭,它是四方族□□彙之所,一座擁有衆多居民的大型聚落。

這年頭, 大型聚落往往建有城牆, 魚埠卻只挖了環壕,防範的是野獸, 而非敵人。

魚埠的居民中有江臯族人,也有不少羽人族人與岱夷族人。

三個族群居住在魚埠的時日已經很久遠, 至今沒人能說清楚,是哪個部族的人最先抵達魚埠, 魚埠應該歸誰所有。

長時間的混居, 讓當地居民的建築樣式,衣着裝扮、日用器物都有些相通, 也使得他們各自的族群特征越發模糊。

江臯族有句俗語:像個魚埠人。

這句話的意思是指一個人的裝扮稀奇古怪,不倫不類,也有做事胡來,為人不靠譜的意思。

魚埠在四周鄰居看來是個亂糟糟的地方,而這樣的地方, 當地人一直過着比較平和的生活。

夏日到來, 魚埠碼頭的船只比往日繁忙, 正值漁汛, 魚埠的漁夫為肥美的河魚勤奮勞作,河岸連片的屋舍前有衆多織漁網的婦人, 檐下挂着一串串魚幹, 像漁人家庭的勳章。

魚埠捕魚為業的居民大多是羽人族, 以他們從事的生業,可以推測當初遷徙的路線, 多半是追逐魚群,劃着漁船沿懷水溯流向西,抵達魚埠,并在此地定居。

長時間與自己的族群分離,魚埠的羽人族裝束确實不倫不類,生活習俗上也與故鄉迥異,他們從不舉辦帝君慶典,也不會在成年禮與成親時戴羽冠。

青南抵達魚埠碼頭時,住河岸的漁人見到他的裝束,還紛紛出來圍觀,感到很新奇呢。

好在,雙方之間還能用羽人族的語言交流,青南得到漁人的禮遇。

魚埠人從沒聽說過青宮之觋,對于羽邑也僅是有耳聞,不過人們向來忌憚巫觋,待青南态度恭謹。

魚埠的岱夷族大多從事手工業,他們是制陶好手,江臯族人則多是農人,能種出品質優良的水稻,又擅長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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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南在魚埠的居所靠近制陶區,每日都能看到在河邊取陶土的陶匠身影,他們中有男有女,男女的體格差異不大。

經過交談,青南知道他們來自懷水下游,猜測出自岱夷族的懷夷部。

“在魚埠,大家都是魚埠人,不在乎以前從哪裏來。外面的紛争人們不感興趣,也不愛打聽。”

青南曾經治療過一位摔傷手臂的陶匠,陶匠臉上有着爽朗的笑容,他是這麽說的。

“不過,觋鷺問的玄夷城,我還真知道,我伯父去過!”陶匠盤起雙腿,輕輕撫摸自己已經換好藥的傷臂往下說:“每年夏日會有一艘船從舒渎南下,停泊在魚埠,舒渎人會用船運來彩陶、鼉皮與大臯城做交易,從大臯城人手中換走玉料。”

“舒渎?”青南第一次聽見這個稱呼。

“就是大兇河東岸一座舒夷人的城。”陶匠摸了摸下巴,繼續說:“我也是聽我伯父提過,舒渎往北一直走,就是玄夷城。聽說玄夷城有世上最好的陶匠,他們燒制的黑陶薄得像蛋殼,輕得像羽毛,那樣的陶器,我真想親眼看看。”

“你伯父住在哪裏,我想見見他。”

陶匠搖搖頭,臉上的笑容這才消失:“已經埋在後山了,哎,觋鷺要是早一年來,肯定能治好他的病。我不想對我們這的角巫說不敬的話,但是角巫有時候靈,有時候不靈。”

覺得自己說了角巫壞話,心有不安,陶匠不再往下說,他起身行個禮,便就退出青南的屋舍。

在魚埠居住的時日不長,青南已經得到當地居民的敬重,他能醫治傷病,而且見效很快,有些病人甚至視他為神。

屋外腳步聲靠近,青南從思緒中回過神來,他聽見身後傳來青露的聲音:“觋鷺,我去河岸釣魚,有漁夫給我一條大魚,還有一罐魚醬。前些時日那漁夫家女兒發熱啼哭,觋鷺讓我贈他些草藥,今日從他家路過,便要送我這些東西。”

青露把背在肩上的鮮魚卸下,将它搭在屋外的石板上,将魚醬拿進屋內,他在火塘邊坐下,念念有詞:“我看這魚肉質肥美适合炙烤,魚頭用來煮湯,也是鮮美。”

青露的膚色比在羽邑時黑了許多,舉手投足間不再顯得拘謹,多了幾分恣意。

“這是……陶匠新送來的陶器嗎?”

青露留意到火塘邊出現兩個做工精美的灰皮陶壺,而屋中的木架上已經有一排陶器。

青南只是點下頭。

“魚埠真是個好地方啊,大家有吃有穿,人人都很大方。”青露發出感慨。

除去屋外石板上的鮮魚,院中還挂着數串魚幹,廚房裏有好幾罐魚醬、蝦醬,稻米裝滿陶缸,野果堆在屋角,臘肉挂在梁上。

“魚埠人不愛與人争鬥,如果産生争執,會由族長出面解決。三個部族的三個族長能平和地坐在一起協商,公開處理,讓每個人都沒有怨言。與我族不同,魚埠的族長都是由衆人推舉産生,族長必須公正而無私。魚埠沒有以強欺弱,也不會以衆欺少,這正是魚埠人人富足的原因。”看向屋外往來的人們,無論大人小孩都洋溢笑容,魚埠人富有而快樂,離開五溪城後,青南再次見到這樣的場景,難免喟嘆。

“真好啊。”青露由衷贊嘆。

要是羽邑也能像魚埠這樣由族長來治理就好了。

我在青宮長大,似乎不該這麽想。

從羽邑前往魚埠,一路上的見聞使青露開闊視野,增長見識,原來人們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魚埠人的生活中沒有掌握神權的大觋,也不需要擁有軍事權力的執钺者。

仲夏,舒渎的船抵達魚埠,那是艘大船,有高高的船頭,寬而平的船身,運載十數名青壯與及衆多用于交易的物品。

船上一位男子的裝扮最為出衆,三十歲出頭,身材高大,身披岱夷鬥篷,肩背弓箭,腰挂骨雕筒,極可能是岱夷族的武士。

這人威嚴且尊貴,項頸是成串的海貝,手指上套着玉韘。

魚埠人聚集在碼頭,圍觀舒渎人的船與及船上的人,議論紛紛,有人問船上的一名老船夫:“怎麽不見舒歷?那人又是誰?”

老船夫說:“舒歷老了,不想再出遠門,這位是我們族中的武士,我們都叫他獐牙。”

“獐牙”,看來這是岱夷族對族中武士的敬稱。

青南想起麂子總是稱呼玄旸為:獐牙大哥。

一群魚埠的孩子攀爬舒渎人的船,他們調皮又膽大,甚至圍着“獐牙”打量,有人去扯他的岱夷鬥篷,有人攀爬他筆直的腰身,有人擺弄他弓弦上挂的流蘇。

“獐牙”拎起搗蛋的孩子們,将他們輕輕擲到船尾,仿佛是在丢一只只小雞,扔得又準又遠,力道拿捏得很好。

船尾堆着不少新割的蘆葦,應該是用來編織器物的材料。

孩子們還想回來騷擾“獐牙”,覺得很好玩,立即就被其他船夫與他們的父母攔堵,大人看得出來,這名又高又壯的大漢絕不能招惹。

熟悉的岱夷鬥篷,挂在腰間的骨雕筒,甚至不離身背在身後的弓箭,都使青南想起玄旸,還有那同樣耳熟的稱謂:“獐牙”。

青南仰起頭打量對方,對方掃視四周的人群,目光也落在青南身上,臉罩面具,頭戴羽冠的人不常見,這幅裝束确實比較顯眼。

自從舒渎的船抵達魚埠,魚埠就像在過節那樣熱鬧,仿佛所有的居民都聚集在碼頭,魚埠人紛紛拿出家裏的物品,布匹、美酒、魚醬、腌制的果子,想要從舒渎人那裏換來遠方的稀罕物。

物以稀為貴,遠方的物品,哪怕是一塊圓潤的滑石,一顆綠松石珠,一個海貝,都彌足珍貴,将稀罕物品佩戴在身上,能使自己更受人歡迎。

“喂,巫祝,你有東西和我們交換嗎?”

“獐牙”招手,使用的是江臯族人的語言,他從青南的奇怪裝束确認身份,巫觋常常戴面具,身穿奇裝異服。

穿絲質長袍,佩戴美玉,身份應該很尊貴,絕不是普通巫祝。

“我有一件物品,你應該認識。”青南上前,用江臯族語回複。

“什麽物品?”

青南解開腰間挂的袋子,從裏邊取出玄旸的象牙雕筒。

當象牙雕筒呈現在眼前時,“獐牙”一改輕慢的态度,露出詫異的表情。

“白宗。”

“獐牙”只看視一眼,立即說出這件器物的名稱,“獐牙”重新将青南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很篤定:“你不屬于岱夷族的任何部族,誰給你這東西?”

“玄夷城的玄旸。”青南将白宗收起來,他不想引人注目,剛剛有兩個站在“獐牙”身邊的船夫看到白宗,那表情說是驚訝,不如說是震驚。

“獐牙”已經從驚訝中恢複過來,他淡淡地說:“果然是他的白宗,會将白宗給異鄉人也只有他了。”

“我要去玄夷城。”青南直截了當。

“我的船能載你去舒渎,從舒渎去玄夷城還有一段很長的路途。”對方又一次打量青南,他沒有再流露出驚訝的表情,不代表內心很淡定:“你是玄旸的朋友,到舒渎後,可以去見我們的君長,舒渎君會派人送你去玄夷城。”

“我名叫舒翼,怎麽稱呼你?”

“觋鷺。”

“你是羽人族的巫祝吧,來自哪裏?”

“羽邑。”

舒翼似乎沒聽說過羽邑,他終于注意到青南身邊的少年,問道:“他也要去嗎?”

“嗯。”青露應了一聲。

“舒渎君與玄旸可是舊相識?”青南的手指輕輕摩挲白宗,擁有它果真如玄旸所說,會在旅途上得到岱夷族人的幫忙。

看向碼頭熙熙攘攘的人潮,舒翼說了一句令青南吃驚的話:“舒渎是玄旸的外祖父家,舒渎君是他的舅父。”舒翼繼續往下說:“在岱夷,沒有人不認識玄夷城的‘白宗獐牙’。”

看來名聲很響亮。

舒渎人的船在魚埠停留兩月,等待大臯城人運來都山玉的玉料,雙方交接需要時間,路途較遠,山路接水路。

臨近秋季,舒渎人的船才滿載交易來的物品,離開魚埠。

羽人族熟悉獨木舟,由槳手操縱,在河域快速穿行,第一次搭上舒渎人寬而平,插上風帆的大船,青露站在甲板上,看着船憑借風力,在河中平緩行進,感到新奇又興奮。

羽人族只有出海的船才會插上風帆。

北上,大河又寬又廣,兩岸山峰似壁,猿猴啼叫,頭上飛禽翺翔,勁風拂身,傾聽風帆啪啪作響,這樣的經歷,在羽人族的土地上不可能體驗到。

原來天地如此遼闊,若是能化作飛鳥,高翔于天空,必能見到羽人族的震澤形狀如同一只碗,碗口殘缺處是通往海洋的河道,羽人族身處南方一隅,臨海而居。

往南是汪洋,唯有向東向北才是無垠的大地。

“這些圖紋……确實是岱夷符號,能使用它的只有大岱城的巫祝與及受過巫祝傳授知識的人。”

舒翼端詳一幅繪制有路線圖的皮革,目光落在造型或簡潔或複雜的符號上:“我聽說‘白宗獐牙’在大臯城的巫祝那邊學到不少東西,這是他親手繪的吧。我看大河與山脈的走勢,與及河岸邊的這座城……”他用手指點了點路線圖上的一座城,繼續說:“就是舒渎。”

舒翼口中“白宗獐牙”,指的就是玄旸,顯然是玄旸的另一個稱謂。

“舒渎去玄夷城需要乘船橫渡霁水,再翻越岱岳,那是一座真正的高山,圖上這條大川就是霁水,它上方這座高山,就是岱岳,最終點的大城,是玄夷城。一路怎麽走,都在這張圖上。”

舒翼将皮革遞給青南,他的手臂支在船沿上,目視前方的山闕,雲霧缭繞,宛如天界。

“舒夷人的土地與玄夷人的土地相接嗎?”青南卷起皮革,仔細系綁好,收起來。

“不相接,霁水住着霁夷,霁夷與玄夷的關系可不大好。岱夷九種,各有君長。”

舒翼回過頭來,看向青南腰間的布袋,曾見過對方從布袋裏取出白宗,他說:“你有白宗,在岱夷哪都能去。”

“與玄夷交惡的霁夷也認這物件?”

“我們岱夷族有句老話:君長可以得罪,拿宗的人不能得罪。在以前,我們岱夷族的君長很多都是武士出身,沒有什麽父傳子,兄傳弟,靠的是個人能力。”

旋動手指上套的玉韘,舒翼的濃眉下壓,面相兇悍。

論武力,舒渎君單打獨鬥,顯然打不過萬中挑一的岱夷武士。

岱夷武士便是這般強悍高傲,他們身上有驚人的武藝,超越常人的體能。

霧氣彌漫周身,船駛入闕口,青南喃語:“為何叫他‘白宗獐牙’”

玄旸很多事都沒有提過,對方對自己一清二楚,自己對他又知道多少呢。

“拿宗的武士有十二三個,拿白宗的只有一個。”舒翼将手臂搭在腰上,姿态倨傲:“我在舒渎遇到過他,和他一直沒有機會比試,不知道是不是真得那麽厲害。”

青南微微一笑,玄旸在岱夷行走時,大概經常會遇到想找他比試的青壯吧。

出闕口,河面的風吹散霧氣,青南羽冠上的羽毛迎風抖動,舒翼說:“舒渎人已經好多年沒見過羽人族。”

這人随船抵達舒渎,肯定會引起當地居民争相觀看。

“羽人族很少有旅人。”青南朝青露所在的位置望去,見他正與船夫比手劃腳進行交流,已經适應船上的生活。

“我年輕時見過一位,也戴着羽冠,也戴着面具。”舒翼說。

青南沒有感到特別驚訝,舒翼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出身份是羽人族巫祝,舒翼當年應該見過觋鹳。

船使出山闕,天高地平,群山遠去,與南方的風土殊異。

原來這也是觋鹳曾經走過的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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