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34章
住在溫暖的半地穴式房屋裏, 用釜竈烹煮食物,香氣撲鼻,小米粥、烤雞, 還有幾條烤魚。
高坪城的城主熱情好客, 為遠方來客提供炊具、谷物與食材。
青露為自己盛一碗粥,說道:“這一路走過大大小小的地方, 無論是族長還是城主,他們都認識玄旸大哥。”
“和誰都認識, 不是什麽好事,有的結下交情, 有的結下仇怨。一路走來還算順利, 是我避開仇家,專挑好路走。”
“就算是遇到仇家, 我想他們未必能打贏玄旸大哥。”青露捧着陶碗,邊吹熱粥邊說:“舒翼已經很厲害,他是岱夷武士,他獵殺老虎得靠毒箭,玄旸大哥用長矛就能紮死老虎!”
數天前, 他們在野外宿營, 青南到湖邊取水, 遭遇老虎伏擊, 玄旸反應迅速,卻沒有做出正确的選擇, 他躍至青南身前, 用長矛反擊猛獸, 而不是選擇在原地張弓。
以玄旸的射術,能在瞬間連射數箭, 令老虎斃命。
當時他的舉動根本沒經過腦子,關心則亂。
青南用小刀切食烤魚,動作優雅,他淡語:“用毒箭未必是怯弱,和老虎近身搏鬥未必就是勇猛,魯莽行事,手臂還疼嗎?”
被虎爪撓傷手臂,傷口還沒好。
“不是有你的藥,快好了。”玄旸笑答,他用受傷的那只手執竹箸,夾起一塊雞肉,送入口中。
飯後,青露将陶釜與陶碗搬到溪邊清洗,玄旸悠閑坐在屋外,傷臂搭在大腿上,青南低頭為他換藥。
換好藥後,用幹淨的布條纏繞傷口,青南的動作很輕,很細致,他說:“自從我們進入地中,就遇到不少生活在地中的岱夷人,他們是從什麽時候來到地中?”
“岱夷與地中交界的平原,到今日也還遍布湖泊和沼澤,傳說數百年前,那裏是一片茫茫的水域,後來水退去,岱夷人才開始向西遷徙,進入地中。”
“兩族曾有過争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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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過。”
“他們又是如何平息戰争?”
“只有當雙方力量平衡時才有和平,不過也有例外,文邑。”手臂已經包紮好,玄旸站起身,他靠着木梁,望向溪邊的一對戀人,那對男女的衣着風格不同,顯然來自不同群體。
“在文邑建城前,當地有七八股勢力,一直在相互攻打。文邑王調解他們之間的恩怨,使他們不再心生怨怼,從此和平相處。”
“化解衆人的積怨,使人和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知道文邑王如何做到?”青南舉起裝有溫水,用來清洗傷口的陶鬶端詳,這件高坪城的陶鬶明顯具有岱夷族的陶器風格。
“文邑王通過聯姻與貿易整合紛亂而龐大的族群。”
玄旸邊回答邊看向溪邊,溪邊的那對戀人離去,他們牽着手,情意綿綿。
高坪城很小,城牆卻很高很厚,如此高大堅固的城牆是為了防範敵人,地中的地界裏戰火紛飛,僅有局部區域存在和平,和平不是地中的主題,戰争才是。
三人在高坪城休整期間,下過一場暴雨,大雨傾盆直下,下了整整一個早上,雨水卻沒有漫灌城中,人們不用在泥水中蹚水而行,也不需要拿出陶罐,從屋內往屋外舀水。
雨稍停,青南和青露沿着內城牆尋覓排水道,他們繞行一圈沒有找到,正感到困惑時,恰好見到高坪城城主帶着幾名随從進城,這些人都攜帶勞動工具,頭戴鬥笠,應該是去城外疏通壕溝,剛回來。
城主的裝束質樸,身穿粗布衣服,身上沒有佩帶任何貴重物品,他約莫四十歲,皮膚粗糙,膚色黝黑。
“要是不知道他是位首領,恐怕以為是個住在矮屋裏的農夫呢。”青露壓低聲音,偷偷與青南說。
“他是位務實的國君。”
玄旸的身影忽然出現在身旁,他有極強的行動力,總是能瞬間拉近距離,來時還悄無聲息。
适才,玄旸就在城主的随從隊伍中,和其他随從一樣頭戴鬥笠,先前才沒認出來。
“國君”這個詞,玄旸用的是地中語。
“高坪城的居民僅有兩千餘人,稱呼他為‘國君’,是因為你擁戴他嗎?”青南伫立在城牆下,城中人的衣物或多或少沾有污泥——畢竟雨天,只有他一身白袍皚皚。
真像只雨後的白鷺。
此時高坪國君正穿過一座排屋,排屋裏邊的大人孩子都迎了出來,聚集在他身邊,這些人都是城中的居民。
“地中的城小,只要有城牆都叫‘國’。”玄旸摘下鬥笠,立即有居民認出他,與他打招呼,他與那人寒暄兩句,繼續說:“雨天你們怎麽在外頭?”
此時雨水又在下,淅淅瀝瀝。
“沒找到排水溝。”青露的話沒頭沒腦。
“你們雨天出來找排水溝?”玄旸領悟得快,他擡手擦拭青南面具上的水珠,拇指以細微的動作輕輕蹭過下巴,笑語:“排水溝在地下。”
青南問:“地下?如何營建?”
玄旸回複:“陶管,用一個個陶管組成排水道,埋在地下。陶管結實,不怕坍塌,也不會有雜物落在裏頭,不容易堵塞。”
“難怪暴雨天地面不會積聚雨水,排水如此迅速。你說的陶管長什麽模樣?在哪裏能看到?”青南很感興趣。
“城外的陶坊裏應該還有一些沒鋪設的陶管,雨天路滑,等晴天再過去。”
“玄旸,你領路。”
“可以。”
玄旸把自己的鬥笠擲給青露,叮囑:“等會雨要是越下越大,就折返回來,青南,我可不想看到你一身絲袍泡在污水裏。”
別人可以過粗糙的生活,衣着髒污,青宮之觋可都是養尊處優之人,實在不合适到泥水裏折騰。
玄旸不知道青南曾經渾身髒污,在暴雨天裏指揮羽邑的居民抗洪。
三人行走在泥濘的土路上,小雨紛紛,一場暴雨淹沒通往陶坊的木板橋,溪面較寬,水流急,過溪時得很小心,防止腳下打滑,掉進溪水中。
“高坪城一帶雨水多而且常有暴雨,城中居民深受水患侵擾,後來一位陶匠想出陶管排水的方法,才解決水患問題。這是一個大工程,牆根邊需要有洩洪設施,才能保證土夯的城牆不會垮塌,有兩條陶水管道沿着城牆鋪設,還要在每一戶人家屋前埋下陶管,陶管道像道路一樣四處延伸,遍布高坪城全城,全都掩埋在城下。”
青露蹚水渡溪,險些摔倒,玄旸眼疾手快将他接住,像提溜一只小動物那般将他提起,放在岸邊,玄旸看向已經過河的青南,繼續說:“高坪居民為完成這項工程,男女老少全部出動,耗時多年才完工。”
青南沉默了一會,悵然:“羽邑沒有人力與物力完成這樣的壯舉。”
玄旸在羽邑時,從未提及陶管道排水的方法,就是因為羽邑無力修建。
“不只是人力物力,更需要一位深受居民愛戴的領導者,這位領導者得擁有驚人的號召力,讓衆人聽從他的指揮,十年如一日去幹一件事。”玄旸将手舉起,指向前方,陶器作坊就在那兒,作坊外的荒地裏堆放大量廢置的陶管。
每一件都很大,重量應該也不輕。
青南的袍擺沾上泥污,腳踩踏在松軟的草叢裏,他緩緩蹲下身,拾起一件陶管,用手輕輕擦拭它,擦掉上面的泥土,露出暗黑的色澤。
燒成溫度不低,才能擁有這樣的陶色,堅硬耐用,厚實而笨重。
這些堆放在草叢裏的陶管幾乎都是殘次品,可想而知,全城修建陶排水管道的工程有多浩大。
這絕非羽邑能夠完成的事情。
那座正在一點點被水淹沒,一日日衰敗的古城是青南的故鄉,羽人族的都邑。
過了不知多久,青南才聽見青露喃語:“觋鷺,我們回去吧。”
雨越下越大,青露臉上都是雨水,被雨打得瑟抖,他那幅模樣看起來失魂落魄。
“青南。”
“走吧。”
聽見玄旸的喚聲,青南點了下頭,将手中那件殘破的陶水管放下,他站起身來,雨水沖刷他的面具,形成一條條水跡。
來到地中後,青南發現當地人幾乎沒有聽說過羽人族,當青南經由玄旸翻譯,告知他人自己來自南方是羽人族時,人們以為他是南方某個古怪族群的巫祝,對羽人族毫無概念。
在地理上距離太遙遠,雙方幾乎沒有接觸。
在地中,似乎沒有羽人族的傳說,也無法追尋觋鹳的足跡,他是否來過地中?
離開高坪城那日是個晴天,高坪君親自送行,他饋贈青南一只精心制作刻有圖案的骨勺。
一件骨器。
高坪城的奢侈品,僅是一件用豬骨制作的骨匕。
再看看高坪君,他頭上的飾品是一件骨笄,渾身上下沒有玉器。
高坪城的國君與高坪城的居民一樣,都過着質樸的生活,在這裏似乎人人平等,人人都是這座城的主人。
“玄旸,我在當地采集到一種草藥,發現它有止血,緩解傷痛的功效,便是此物,青露,你将草藥取出來。”
青露從布袋掏出一塊植物根莖,遞給玄旸。
“這是舒草的根塊。”玄旸只看一眼就認出來。
“我見當地人碾碎根塊,直接用來敷傷,不懂得炮制藥材。将根塊用火炮制,再碾成粉末,灑在傷口上,療效更佳。”
青南看向高坪君的随從,他們手臉上有傷疤,是刀矛留下的痕跡,他繼續說:“高坪城有鄰敵,青壯經常參與戰鬥,時常受傷。玄旸,請将我的方法說予高坪君聽,我不會地中語,要由你來轉述。還有,這是我用舒草根塊制作的兩罐藥粉,要贈予高坪君,這兩日多謝他的款待。”
青南将炮制根塊的方法告訴玄旸,玄旸再用地中語将方法轉述給高坪君。
高坪君半信半疑,從青南那兒接過兩罐藥粉,用地中語向青南表達謝意。
離開高坪城,三人走在城郊的林徑上,與郊野砍柴的居民相遇,那人忽然立在路旁,對玄旸行了個地中族的禮儀。
青南早習以為常,等砍柴的居民走遠,他問玄旸:“你每次去文邑,都會在高坪城做休整嗎?”
“是經常來。”
“我們辭行時,高坪君和你說了什麽?我看他神色有些緊張,不像在寒暄。”
“他告訴我,幾天前有一夥高地族人路過高坪城,跟當地人打探我的消息,高坪君說他們似乎還在附近轉悠。”玄旸言語平淡。
要是看他神情,聽說話的語調,會以為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有高地族友人?”
“有,但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仇人?”
“青南,你忘了我們在五溪城跟高地族人打過交道嗎?當時雙方的态度可都不大友好。”
“還有什麽你沒告訴我?”青南挑眉。
“高坪君說為首的那人他認識,是隼城的隼跖。”
“他是誰?”
“隼城城主的兒子,白章的妻弟,如今想來白章當時帶的那夥高地族戰士都是隼城人。”
青露沒聽懂他們交談的話,但能從氛圍感知到危險,他好奇問:“高地族人很可怕嗎?”
“不好對付。”青南回答。
高地族戰士個個高大彪悍不說,他們還使用堅固又鋒利的吉金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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