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51章

草甸上出現兩只四蹄獸的身影, 一大一小,它們有兩個尖尖的耳朵,頸部長有鬃毛, 軀幹棕白漸色, 大的小腿呈黑色,小的腿部與身軀同色。

四蹄獸時而伸長脖子啃食地上的青草, 時而擡頭警惕四周,見到來回走動的人是熟悉的牧者, 或偏了偏腦袋,或甩動尾巴。

“馬。”青露念出四蹄獸的名稱, 他模仿隼跖的語調, 用西離語稱呼這種陌生的動物。

放輕腳步,靜悄悄地靠近兩匹馬, 青露不想驚動它們。

青露不是第一次見到馬,前往西旌的路上,便在原野上見到一匹奔馳的駿馬,與及在馬後面追趕的人群,那群人最終累癱在地, 馬主人執着一條曾經用來栓馬的斷繩唉聲嘆氣。

馬, 沒有翅膀, 疾馳起來卻像風一般, 難以想象人類當初要如何捕獲它并馴服它,竟能使它成為家畜。

“別跟過來。”

隼跖邊說邊對青露做了個停留的手勢, 他在重複牧者的話, 此刻牧者正用嚴厲的眼神警告青露。

青露點了下頭, 等牧者轉過身去,他決定遠遠的跟随。

牧者來到兩匹馬前, 他先安撫母馬,以手梳理馬鬃,念念有詞,像似在商讨,随後,他才向隼跖展示母馬身旁的馬駒。

他用西離話與隼跖交談,兩人說了好一會兒,牧者原本板起的神色逐漸緩和,尤其當隼跖從背囊中取出一只文邑制作的彩繪漆杯,又掏出幾枚海貝放在杯中時,牧者的眉眼終于有笑意。

将財物交付,意味着交易達成。

隼跖彎下身,輕輕撫摸馬駒的腦袋與背部,牧者則在一旁安撫母馬,避免母馬出現應激舉動,進而傷人。

馬駒很溫順,怯生生,動物的幼崽都顯得柔弱。

隼跖擡起頭,看見青露靠過來,他示意對方也摸摸馬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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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眼放光,把手掌輕柔地貼在馬駒背部,青露顯得十分興奮,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觸摸到這種神奇的動物。

沒過多久,就見青露蹲在地上拔草,他攥住一把草,用青草誘導母馬,待母馬專心吃草時,他如願摸了摸母馬頸部直立的鬃毛,神情欣喜。

青露與隼跖靠近馬時,青南一直站在外圍觀察,他觀察母馬與馬駒,留意馬食用的雜草類別,觀察牧者搭建在屋舍外的馬棚,與及馬棚外堆放的幹草。

交付財物後,隼跖又與牧者交談幾句,随後就見牧者牽走母馬,吆喝馬駒,往水草豐茂的地方走去。

“隼跖,你不是已經交付牧馬人財物,怎麽又讓他将馬牽走?”青露在羽人族語中夾雜了幾句地中語,盡量表達明白自己的意思。

青露一直在不間斷地學習其他族群的語言,他已經掌握得很快。

隼跖回道:“大馬會傷生人,很難制服,我要馬駒,馬駒還沒斷奶,得等待些時日。”

不知道青露有沒有聽明白,只見他從身上掏出一串海貝,在手中掂量,說道:“我也有海貝,西離人都喜歡這種東西嗎?”

隼跖說:“也喜歡漆器、綠松石與象牙,不過海貝最容易攜帶。”

“難怪玄旸大哥給我海貝,他肯定知道海貝能在西離易物。”青露喃喃自語,他将那串海貝貼身收好。

玄旸離開大鷹城前,不僅塞給青露一把海貝,還把自己用的長矛送給他,對青露又是饋贈物品,又是叮囑。

青露走神,不由地放慢了腳步,等他回過神,見隼跖與青南已經走遠,兩人在交談,朝馬棚的方向走去。

青南說:“我來西離前,聽聞馬能馱物,若是将繩索套在馬身上,想來也能拉拽物品。”

“能。要讓馬成為畜力可不是件易事,馬與其他家畜不同,身上有股野性,若是沒有馴馬人來訓導,不會乖乖由人使喚。”隼跖已經登上坡,來到馬棚前,他停下腳步。

馬棚外雜亂堆放着幹草,馬棚內能見到喂食馬的馬槽與栓馬的木柱,牆上還挂着條鞭子,想來是馴馬的工具。

青露已經跟上來,他将馬棚仔細打量,見到角落裏有件破舊的織物,說道:“牧者家就在隔壁,肯定不睡這兒,這東西是給馬蓋的,看來馬也怕冷。”

“西離的冬日十分寒冷,外面的人稱這裏是苦寒之地。”

隼跖看向牧者的住所,那是一棟半地穴式房屋,牆卻是由石頭砌成,牆壁很厚,用的是雙重牆,為了保暖。

苦寒之地。

類似的形容,青南曾從玄旸口中聽到。

春日裏山野不乏青草、樹木,卻不知道西離的秋冬又是怎樣的景象。

三人離開牧者位于野外的宅舍,往聚落的方向走去,遠遠便望見一支旅隊在河邊休整,旅隊使用黃牛作為畜力,攜帶大量的物品,沿途進行交易。

旅隊總是走走停停,四處游蕩。

“今早便見這支旅隊趕着牛群穿過東邊的谷道,前來西旌,不知他們是哪裏人?”

聽到青南的問詢,隼跖回道:“我正好也在打聽他們來歷,各貞說他們來自曲水東岸,住在曲水上游。”

“他們從曲水來,應該知道去東甸的路。”青南聲音很平靜。

隼跖詫異,看視青南一眼,又看向青露,表情嚴肅:“你們想去東甸?”

“嗯。”青露應了一聲。

“東甸自從大疫過後便遭到廢棄,只有旅人會途徑那裏,不管當年疫病從哪來,如今已消失無蹤,不再危害人畜。觋鹳的最後去處在東甸,若不去看看,就這麽折返回南方,難免留下遺憾。”

青南伫立在土丘上,他望着瑩瑩發光的河水,輕輕拂去衣袍上粘附的草梗,儀态從容淡定。

艱難的西行之路使他的身形消瘦,白袍稍顯寬大,羽冠上白色的長翎羽在風中晃動,這幅模樣與河岸邊那些熬過寒冬,在春風中搖曳的白蘆葦竟有幾分神似。

隼跖見過觋鹳,他一直覺得觋鷺與觋鹳有幾分相似,此刻,兩人身影仿佛重疊在一起,他們确實是同類人,不懼、堅毅。

西旌的夜晚時常能聽見野獸的叫聲,那聲音離得很遠很遠,在山野回蕩,剛在西旌住下時,青露很不習慣這樣的夜晚,明明頭上有屋頂,卻仿佛置身野外,群獸環視。

西離人的聚落與聚落之間總是離得遠,站在高處眺望四周,總有空曠寂寥之感。

挑亮油燈,抄寫木板,青露邊抄邊釋讀,聲音斷斷續續,不連貫,聽見他念叨:“發熱”、“棚舍”、“牛羊”之類的詞語。

觋鹳留下的木板需要抄寫,如今大部分已經抄寫完畢,只剩最後幾枚。

忽然青露擡起頭來,眼中閃着異樣的光芒:“觋鹳果然有關于熱病的記述!”

青南正在火塘邊研制草藥,聽見青露的聲音,他放下手中的石杵,輕輕拍去手指上沾染的藥渣,走至木案前。

一枚木板遞上前來,青南執住它,仔細釋讀,發現這枚木板上出現幾個陌生的符號,那是觋鹳新創的符號,那是“牛”與“羊”,因為是象形符號,不難辨認。

“觋鹳是不是在說熱病與牧者有關?是牧者養的牛羊使人染病?”

青露用手撫平寫滿竹文的布帛一角,手指微微抖顫,他回想白日在山野見到的馬棚與牧者家相聯,又想起不管是西離人還是高地人都養牛羊。

“觋鹳應該是觀察到二者之間存在聯系,至于病因是什麽,又如何治療,上面不見記述。西旌人說觋鹳曾治好熱病患者,想來觋鹳多半記錄過治療方法,可惜,這些木板被貍巫收集前就已經遺失一部分。”

青南放下木板,思索一番,說道:“不蓄養牛羊的地方确實沒有類似‘熱病’的疾病,病由口入,人們畜養牛羊是為了食肉、飲奶,或許病因就在肉奶之中。”

青露整理木案上四散的木板,慢悠悠說着:“不知道觋鹳是否也對‘死疫’做過記述,他去東甸時,死疫正好爆發……”

夜風滲透縫隙,燈光晃動,照着青露的臉忽明忽暗,使他清秀的臉龐顯得陰郁。

“過些時日隼跖要去丘墟,我亦會前往東甸,我與他方向一致,青露,你獨自一人,留在西旌候我。”

聽見青南的話,青露猛地擡起頭:“玄旸大哥離開前特別叮囑我,讓我不管遇到何種情況,都要跟緊觋鷺。”

如果不是戴着面具,能看見青南挑了下眉頭,他淡淡說道:“你不必聽他的話。”

青露想說點什麽,又不知該不該說,他想起玄旸大哥離開的那個淩晨,院門大開,兩扇門被風吹得咯吱響,觋鷺無聲無息站在庭院中,宛如一棵樹,直到晨曦灑在他肩上,他才仿佛清醒過來。

時隔兩個多月,玄旸大哥肯定已經抵達文邑,不知道他在做什麽,是不是正率領文邑士兵,奔赴北裕與敵軍作戰?

玄旸大哥會一直留在文邑嗎?

日後,還能有相見的機會嗎?

三人的行囊背負在身上,青露牽着馬駒走在後頭,青南與隼跖走在前方,他們身處荒涼的山野,死氣沉沉,周邊不見其他人類,唯有偶爾在山坡,或者崖壁上出現一兩座廢棄許多年的屋舍。

這裏幹涼貧瘠的土地顯然不适合種植莊稼,在氣候暖和的時期,人們或許能在這樣的地方過上半采集半耕種的生活,而今北方的氣溫逐年下降,人們遷徙往更适合居住的地方。

“難怪西離經常有旅隊,各聚落之間離得真遠啊,沒有旅隊的話,便沒法跟外面交易物品。”

青露輕拍馬駒的頭,馬兒對他愛答不理,他正說着話,忽然瞪大了眼睛,嘴巴大張,像似看到了什麽奇異的事物。

在崖壁上忽然出現一個佝偻的身影,那人披着一件破舊的鬥篷,頭發蓬亂,手裏提着一只草簍,似乎受到了極大驚吓,忽然用驚恐的聲音大叫着什麽。

“死靈,她在說‘死靈’。”

隼跖沒有被這突發的情況吓到,他解下身後的弓箭,警惕四周,聲音異常淡定。

“什麽死靈?”青露很困惑。

那名婦人仍在大叫,仿佛見鬼一般,可明明是大白日,哪來的死靈?

青露握緊長矛,他發現崖壁上又出現幾個人影,有高有矮,有男有女,同樣衣衫褴褛,蓬頭垢面。

這些人也都顯得很恐慌,一眨眼功夫,便又都不見了,那老婦人已經不再大叫,她癱軟在地上,身邊出現一名女孩,女孩正在安撫她。

“隼跖,他們說的死靈恐怕就是我。”青南看向自己的倒影,長長的袍子,高聳的羽冠。

“曲水旅隊說的東甸,大抵就在這兒。”隼跖指向山崖上一棵幹枯的大樹,那是一棵高大的胡楊木,枝幹直擎天空。

曲水旅隊說過,東甸外頭有一棵高大的,已經枯死的胡楊木。

“這些人可能就是東甸大疫的幸存者,不敢回到原先的聚落裏生活,只能在附近的山崖居住。”

聽完隼跖的話,青露将山崖仔細觀察,果然看到幾處洞口,其中一個洞口內還探出一顆小孩子好奇的腦瓜。

青南朝婦人與女孩所在的方向走去,隼跖陪伴在身側,青露牽着馬,緊緊跟随,他邊走邊說:“隼跖大哥,你問她們見沒見過觋鹳?他們可能見過,才會見到同樣裝束的觋鷺就說是死靈,還吓得半死。”

女孩攙扶婦人,用不安的眼神看向不斷靠近的三名陌生人,她想帶走婦人,卻又搬不動,婦人此時已經不省人事。

隼跖将手中的弓箭遞給青南,他上前跟女孩交談,随後彎下腰将婦人抱起,女孩眼眶噙淚,用發顫的聲音朝青南說着什麽。

青南看向隼跖,隼跖轉述:“她問你是人是鬼。”

深吸口氣,青南平複心情,喃語:“你告訴她,我不是鬼魂,她若不信,可以摸摸我的手。”

隼跖進行轉述。

女孩遲疑許久,才伸出手去碰觸青南的手背,手背是暖的,而死靈沒有溫度。

女孩不再恐慌,噙在眼中的淚水終于滑落。

“隼跖,你問她,觋鹳當年死後,被埋在哪裏?”

隼跖詢問女孩,女孩搖了搖頭,說了很長一段話,她說到一半時,忽然挽起袖子,露出瘦瘦的手臂,手腕上有一道疤痕。

青露忍不住問:“隼跖,她在說什麽?”

“她說當年鬧饑荒,她跟家人到野地采集食物,她被一只毒蛇咬傷手腕,病得快死去,被人擡到山野等死,正是路過的觋鹳救下她。”隼跖抱着婦人,腳步十分穩健。

女孩領着隼跖來到自己與母親居住的洞穴前,此時那些藏匿起來的人又都陸陸續續出現,他們站在遠處小心翼翼地進行觀察。

隼跖将婦人放在草席上,青南拿出一盒油膏,塗抹在婦人的人中上,婦人緩緩轉醒。

婦人見到青南險些又要大叫,被女孩緊緊抱住,低聲安撫。

之前遠遠旁觀的人們此時已經都聚集在外頭,他們見到觋鹳的“鬼魂”說話,見到少女觸摸“鬼魂”的手,還見到“鬼魂”用藥使昏死的婦人蘇醒。

如果觋鹳的靈魂真得從死亡之地歸來,生前他不顧自身安危,用心救治那麽多人,死後絕不會變成惡魂,又何必懼怕。

一輪紅日西沉,晚霞照在一座荒廢破敗的聚落上,風沙掩埋門窗,野草長在屋頂上,晚風從腐朽的木構、傾倒的土牆間穿過,發出凄厲的聲音。

站在崖頂上,腳下是開鑿有洞穴的居所,住着十多個貧窮的幸存者,擡頭遠眺東邊的廢墟,這片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聚落,就是東甸。

後來從幸存者的講述中,了解到當年東甸爆發死疫時的情況,與及與觋鹳相關的事情。

當年熱病在西離流行,觋鹳游歷西離,不可能不注意到這種疾病,他向當地的巫師學習治療熱病的方法,并将方法進行改良,改良後的巫藥效果更好,觋鹳幫不少人減輕病痛。

名聲就此傳播。

西離人沒聽說過羽人族,都以南方巫師稱呼觋鹳。

東甸族長的兒子患熱病,終日因為肢體疼痛而大叫,痛苦不堪,這才遣人去西旌向觋鹳求助,将觋鹳請至東甸。

那年東甸人日子過得不好,地裏種的莊稼因為凍霜大多被凍死,快入冬了卻沒有儲糧,饑餓的人們湧入林地與草甸,大人小孩四處尋覓食物,甚至去挖掘旱獺與野鼠的洞穴,搜尋它們儲藏的谷物。

沒人能說清楚是誰最先患病,等意識到左鄰右舍都有人病倒時,事情已經不可挽回,疾病的傳播是如此迅速,在整個聚落裏蔓延。

死疫在東甸肆虐期間,外面的人們躲避東甸人如同躲避死神,觋鹳本來有機會活着離開,他是第一位意識到東甸爆發的怪病無藥可救的人。

觋鹳曾試圖勸說沒有患病的東甸人離開屋舍,到聚落西邊的山崖上生活,與病人隔開。

可是人們無法舍下家中患病的親人,不肯離開。

當時若是聽從觋鹳的指導,或許能有更多的人存活。

東甸的幸存者們記得觋鹳在一個飄雪的清早死去,他的枕頭上有一灘血污,連一向整潔的羽冠上都是點點血斑,口鼻耳朵皆出血,膚色發黑,像所有被死疫奪走性命的人那樣,他沒能幸免。

出于對觋鹳醫治病患的感激,還能動彈的東甸人自發組織起來,為觋鹳準備棺木,挖墳,依據當地習俗斂葬。

觋鹳曾經居住過的屋舍已經垮塌,為風沙掩埋,按東甸幸存者的說法,人們将觋鹳的遺物都收斂進棺中,說記得遺物中并沒有帶符號的木板。

以觋鹳的習慣,有機會的話,他必然要記下死疫的相關信息,很可能他根本來不及記錄就被疾病擊垮。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東甸的幸存者領着三位異鄉人來到一處被風沙掩埋的墓地,見不到墳包,唯見那裏密密麻麻樹立着一根根胡楊木,宛如一片幹枯的森林。

東甸人指明地點後,便都匆匆離去,他們對當年的死疫仍心有餘悸,對埋葬死疫死者的墓地同樣感到不安。

每一座墓上方立一根胡楊木,做為标記,顯然是當地人的習俗。

觋鹳的墳前也豎着一根胡楊木,胡楊木的上端塗染紅色礦物顏料,鮮豔如新,在這片鮮紅之中鑲嵌着一只小小的青玉鳥,青玉鳥上有熟悉的紋飾。

這是一件巫玉,一件來自羽邑的神玉,曾經縫綴在觋鹳的巫袍上。

青南屈下雙膝,神情靜穆,他從胡楊木上取下青玉鳥,用布帛仔細包裹,遞給青露,而後他從自己羽冠的彩帶上摘下一枚玉璜,與一份寫有竹文的竹片一起放進一口木盒中,再将木盒掩埋在觋鹳墳前。

竹文用朱砂書寫,青南親自執筆,告知地下的觋鹳知曉,有羽邑的故人到訪。

青露雙手捧着那只青玉鳥,忽然悲從中來,淚落如雨。

“他沒能回去,心裏多少有遺憾,不過能在遙遠他鄉與故人重逢,也是件幸事。”

見那麽大一個人,哭得眼淚鼻涕直流,隼跖拍了拍青露的肩膀,出聲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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