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番外三

第100章 番外三

邺蘭朵時常召盛疏進宮學規矩, 可惜盛疏打小就是個讨厭規矩的人,在大熠的時候碰到需要注重禮儀的場合,盛疏不是躲在容琰背後, 就是躲在許函生背後, 把自己縮得毫不起眼,不應付人自然也無須太注重規矩。

當年被容琰壓着讀書的時候,她就習得一手陽奉陰違的絕活,如今邺蘭朵也拿她沒辦法。

午宴上,昭明夫人刻薄了盛疏兩句, 盛疏大風大浪裏走來,豈會将昭明夫人這種段位的刻薄話放在心裏,當場當耳邊風過了,借口到花園裏透氣,捉了只蟋蟀藏在袖口。邺蘭朵命她敬酒時, 蟋蟀跳到昭明夫人挽得無比精致的發髻上,昭明夫人吓得高聲尖叫,那蟋蟀受了驚, 矯健地一蹦, 又鑽進她寬松的領口,昭明夫人腰扭得像跳舞一樣, 出了好大的洋相。

昭明夫人氣得臉色鐵青,大發脾氣。

盛疏佯裝無辜,說那蟋蟀幾時跳自己身上的, 她也不知,臨了還補了一刀, 說大熠曾經有一位嫔妃,路過一棵洋槐樹時, 一只蟋蟀突然跳到她身上,下人吓個半死,嫔妃不氣不惱,反說是自己德行無虧,才引得如此可愛的生靈主動親近,堵得昭明夫人說不出話來,只得吃下這啞巴虧。

午宴結束後,邺蘭朵回寝宮,盛疏在後面跟着,邺蘭朵一聲不吭,盛疏知道她一定很生氣。到了拐角處,邺蘭朵忽然止步,盛疏及時剎住腳。

邺蘭朵看着低眉斂目,每根頭發絲兒又都透着不屈勁兒的盛疏,率先敗下陣來,“你倒是比我還沉得住氣。”

到底是嚴倦的親娘,平常雖對自己嚴厲了一些,但還是處處回護着自己,盛疏對邺蘭朵極為尊敬,慢慢昂起頭來,“王後,那都是意外。”

邺蘭朵定定看她半晌,忍不住笑開,“調皮歸調皮,卻也機靈,那位嫔妃……是确有其事,還是你編的?”

“編的”,盛疏見她沒有生氣,松了口氣,“我就是要她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狄羌的天氣太熱,盛疏又是個易出汗體質,頭發被汗凝成一绺一绺的。

經歷的磨難沒有折損她眼裏的光,渾身透着機靈,邺蘭朵越看越喜歡,從袖口抽出一根紗巾,盛疏伸手要接,不想邺蘭朵避過了她的手,親自為她擦拭額上細汗。

“昭明夫人不是多聰明的人,但記仇,被她咬上了,麻煩不會少,你作弄她的時候可有想過這些?”

盛疏一想到這些事就忍不住嘆氣,“的确麻煩,不過有什麽辦法呢?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就好了。”

“你和年輕時候的我有幾分相像。”邺蘭朵把紗巾收回袖口,領着盛疏回寝宮,依努缇為邺蘭朵與盛疏奉上酸梅湯,盛疏接過酸梅湯時,發現依努缇在看自己,她目光移過去,依努缇忙垂下頭,拿着托盤慌忙轉身。

盛疏早就注意到依努缇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勁,等依努缇退出邺蘭朵寝殿,盛疏一口氣喝了半碗酸梅湯,酸梅湯冰鎮過,十分涼爽可口。

“王後,您的這位侍女,好像對我很感興趣!”

“她不是對你感興趣”,邺蘭朵嫌酸梅湯太冰,打算放涼了再喝,看了看依努缇離開的方向,“少女的春心很美,卻也很天真。”

盛疏聽懂了,又是嚴倦的一樁桃花債。

盛疏沒往心上去,沒有聽出邺蘭朵話語中的另一層意思,喝完一碗酸梅湯,她想起今天是盂蘭盆節,狄羌王城又會很熱鬧,放下碗,把臉湊過去,“王後,今日我可以早點出宮嗎?”

邺蘭朵調侃道,“和子纓約好了嗎?”

“他在閱兵,暫時回不來。我聽說盂蘭盆節,可以在岷河放水燈,我也想去湊湊熱鬧。”京州每逢大的節慶,曲江上就會飄滿河燈,盛疏想念京州的風俗,便也想去岷河裏放一盞,看看狄羌的河燈與京州的有何不同。

“又是盂蘭盆節了嗎?”邺蘭朵低聲沉吟,看過太多變遷的眼盈滿滄桑。

這個樣子的邺蘭朵總讓盛疏想到七老八十的耄耋老人,可她今年也不過四十出頭。盛疏心念一轉,“王後随我一起去吧!我一個人也是孤獨。”

“我如何能出宮?”邺蘭朵已經太多年沒出宮了,都快忘記宮外生活是什麽樣子的。

“沒什麽不能的”,盛疏慫恿她,“您換身宮女的裝束,藏在我出宮的馬車裏,他們不會查驗的。”

邺蘭朵被她大膽的提議驚呆了,直視她半晌,“這怎麽……也不是不可以……”

邺蘭朵囑咐依努缇,如若有人來問,就說自己今夜身子不爽利,早早歇下了。變裝後便随盛疏出了宮,一路順遂,沒有突發變故。

王城的主街上,游人如梭,人語笑聲一浪接一浪。

邺蘭朵太久沒有參與過這樣的熱鬧,看什麽都很新鮮,臉上始終挂着笑。盛疏也被氣氛感染,不拿她當長輩,像帶着一個同齡的玩伴,看到好吃好玩兒的都要給邺蘭朵買。街口有人放煙花,可惜焰筒太小,沒放兩下,焰火就熄了。邺蘭朵手上抓着一個烤餌塊,呆呆凝望着方才亮起焰火的方向,等了半晌,她眼中的光倏然黯淡,垂頭發現手上的烤餌塊已經涼了。

邺蘭朵本想說她有些累,想回去休息了,未來得及開口,盛疏突然一把扯過她手裏涼掉的烤餌塊,轉而塞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油豆腐過去,“王後,您嘗嘗這個,聞着不咋滴,吃起來香得很。”

豆腐只有幾塊,湯汁卻足有半碗,混有糟辣子、香菜、折耳根。

邺蘭朵本來肚子已經飽了,一看盛疏塞過來的是少女時期最喜歡的小吃,又忍不住用竹簽紮了一塊送入嘴裏,竟然還是當年的味道。

盛疏拉她在小吃攤前坐下,和她分食那一碗油豆腐,辣得鼻頭冒汗。

“王後,等會岷河上也會放煙花!”

一簇亮光在邺蘭朵眼睛裏燃起來,“真的?”

盛疏心道:果然是因為這個才情緒不對的。

“真的,我聽這附近的人說的。”岷河上不會放煙花,但她剛剛趁買油豆腐的間隙打聽到了賣煙花的地方。

吃完油豆腐,盛疏把邺蘭朵拉到岷河邊上,岷河中已經彙聚了成千上萬盞水燈,順着水流的方向飄然遠去。

“王後,您在這裏等等我,我去問問什麽時候放。”

“好!”邺蘭朵沒有起疑心。

盛疏還是不放心,又折回來叮囑這裏人多,讓她一定不要亂走。

精明能幹的邺蘭朵第一次被人當作小孩子對待,心情極端複雜。

盛疏紮進人流,向路人打聽賣煙花的鋪子,趕過去時,老板正打算關門,煙花在狄羌是個稀罕玩意兒,叫價奇高。盛疏把錢袋裏剩下的錢都倒出來,還是不夠買下那個叫“榮耀秋菊”的大焰筒。

盛疏一咬牙将嚴倦送她的一只金手镯抵給了老板,才勉強湊夠買“榮耀秋菊”的錢。抱着焰筒出門,盛疏又将耳環抵給一個街邊乞讨的小男孩,讓他幫忙點燃引線。

盛疏剛回到邺蘭朵身邊,碩大一朵金菊綻放在夜空中。轟鳴聲一聲一聲響起,邺蘭朵仰頭望向空中,缤紛的光焰照亮了她的臉,璀璨星光落入眼中,點亮了早就黯淡不堪的回憶。她一頭紮進年輕時的回憶裏,喃喃說道,“和十五歲看的那場一模一樣,我就是在這裏遇上子纓父親的。”

他稱自己丈夫為“子纓父親”,而不是“王”。

時過境遷,有人苦守舊情的餘溫,折騰得精疲力盡也不肯放手。有人沉湎于聲色犬馬,早就習慣了新人換舊人。

橋那頭傳來驚呼,有人跨過歲月,越過喧嚣,從人聲鼎沸處緩緩走來。

邺蘭朵有一瞬的怔仲,以為是回憶裏的那個人來了,喃喃喚了聲“阿蠡!”

邺蘭朵初識嚴倦父親時,他還只是不受重視的公子蠡。

“母親!”等嚴倦的臉在眼前變得清晰起來,邺蘭朵聽見了夢碎的聲音。“我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兒子,沒有一處像我。”

人群裏爆出驚呼,“那是邺王後嗎?”

焰火也燃到了尾聲。

嚴倦不顧周遭人的注視,執起邺蘭朵的手,“大熠的女子和丈夫過得不順,就會同夫家合離。大熠的公主更是逍遙,和驸馬兩看相厭後,就會到處搜羅面首讓自己開心。男人有風流的權利,女人也可以去尋能令自己高興的消遣,兩不相誤。”

剩下的話不宜讓旁人聽去,嚴倦傾身湊到邺蘭朵耳畔,壓低聲音道,“母親,不過是一個風流成性的男人,待兒子繼任狄羌,也幫你搜羅十個八個合你心意的男子養在後宮裏,如何?”

邺蘭朵被他逗笑了,“你明知道母親不會這麽做”

随後瞥一眼一旁安靜站着的盛疏,轉回目光,輕笑道,“這點,你像我,不像你父親。”

盛疏離得近,耳朵又好使,嚴倦說給邺蘭朵的悄悄話她聽了個大概,也跟着湊過去,沒心沒肺地小聲附和,“士之耽兮不可脫也,女之耽兮猶可脫也,嚴倦說的對,惹你不高興了,就扔了不要了,重新找個新的,怎麽高興怎麽來。”

邺蘭朵心中的陰霾一瞬散開,心境撥雲見日,終得清明。

今夜岷河周圍許多人都認出了邺蘭朵,風聲傳進王宮也是遲早的事,邺蘭朵幹脆就宿在嚴倦在宮外的別苑中,不打算趁夜回宮。

嚴倦親自将邺蘭朵送到房間門口,邺蘭朵推開門,轉身對嚴倦道,“明日起,不用每日讓盛疏進宮請安了。”

嚴倦桃花眼裏驚訝一閃而逝,随後笑起來,“不用讓她學規矩了?”

聽出他的調侃,邺蘭朵也低頭笑了笑,“我入宮太久了,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像她一樣明媚耀眼的人了。”

“這後宮裏的女人,都曾有過至純至性的少年時,從一腳踏進後宮那一刻開始,純淨的心性就會被算計、背叛、日複一日的空虛給磨成灰燼,盛疏也會經歷那一天,可我還是希望,那一天能來得晚一些。”

“她永遠不會經歷那一天。”

邺蘭朵的話拂開了嚴倦心上的迷霧,他在一瞬間開悟,“我一直不知道為何會動心,經母親這麽一提,似乎找到了答案。”

盛疏很貼心地等在回廊拐角,嚴倦看見她的時候,她正低頭專心地用腳在地上畫圓圈。發覺嚴倦來了,她擡起頭,“王後睡了?”

“睡了!”邺蘭朵房間裏的琉璃燈已經熄滅。

盛疏一臉苦惱,“剛剛街上那麽多人認出了王後,昭明夫人肯定不會放過這次機會,又要在你家老頭子那兒吹枕頭風了。”

嚴倦擡手撫平她額間的褶皺,“不知道是不是你擔心的事情太多,最近看着滄桑了不少。”

盛疏氣得一把拍下他的手,“你還比我老呢!我沒嫌棄你你倒先嫌棄起我來了。”

嚴倦笑着勾住她的腰,帶着她走出回廊,來到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

“剛剛那句誰教你的?”

“哪句?”盛疏不明所以。

“士之耽兮”

嚴倦一提醒,盛疏就想起來了,她長長得“哦”了一聲,一臉驕傲,“屠鸾說的,怎麽啦?是不是突然覺得我很有學識?”

嚴倦被她的愛嬌模樣逗笑,捏着她鼻子搖了搖,“背反了。”

盛疏不耐煩地拽下他的手,不明白他怎麽老喜歡動手動腳,“你管我背沒背反,有道理就行!”

嚴倦手又伸過來想摟她的腰,盛疏嬉笑一聲,往前跑去,嚴倦摟了個空。

月光皎皎,玉骨冰肌的昙花悄然吐蕊,綻出一脈冷香。

盛疏上身着月白短衫,下身穿一條草綠色的百褶裙,腰上系一條水紅細絲縧,腰肢盈盈一握。背着手,沿着蜿蜒小徑在前慢慢走,時不時跳一下。

嚴倦不再追,随着她的節奏慢慢跟在後面。“狄羌的風俗吃食都與大熠不同,會不會不習慣?”

盛疏數着腳下踩過的鵝卵石,被嚴倦一打岔,一下子忘記自己數到哪兒了。她努了努嘴,轉過身,面對嚴倦,倒着走路。

“沒什麽不習慣的,我又不挑食。”

大熠是她的來處,狄羌是她的歸宿,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此心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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